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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承與活化建筑遺產(chǎn),志愿者工作營連接兩代人
工作營最后一天,我是從詢問師傅們打算幾歲“退休”開始和他們聊天的。
“能干就堅持干下去,為了生活。如果回去的話還有地種嗎?有地種要賠錢,還不如不種?!睆垘煾荡黜斆弊拥臅r候絕對看不出實際年齡,只有當漂亮的竹編安全帽脫下,發(fā)際線顯露的時候,才會相信他已經(jīng)年過半百。
“和你們一起工作了十幾天,感覺也很熟悉”,這是張師傅第三次和工作營結緣?!扒澳旯ぷ鳡I也來了一批人,就是在這兒的過廳,去年來了一批在文廟”,他如數(shù)家珍,“你們今年的營長,浦睿潔,去年就來了。今年你們來了一看,哎呀,我也認識她,她也認識我?!?/p>

“這個工程還有四五個月。四五個月之后,有活了就繼續(xù)干,沒活了就各自找各自的工作。”岳師傅是絳州州府景區(qū)此次修復絳州州府中軸線工程的“工頭”,為工程質(zhì)量負責。他已年過六旬,盯工的時候不茍言笑,真笑起來,刻滿笑紋的臉讓人想起從小看自己長大的長輩。
“能干就一直干。前年我還和一個72歲的老頭在稷山干了半年,他是木工,心態(tài)特別好”,王師傅說?!案惫ゎ^”鄭師傅告訴過我,王師傅是全工地木工手藝最好的,但也是受過的傷最多的。鄭師傅還告訴我工地給師傅們上了保險,不過是不記名的,只記人數(shù)。王師傅說,為了讓媽媽和老婆過得舒服,還會繼續(xù)干?!皟鹤右ㄥX,讓他自己掙。女兒摳婆家的錢,我也看不慣,但現(xiàn)在很多年輕人都有這毛病。”

剛到工作營那會兒,負責采購的黃師傅就曾在空閑時聊天說過,“現(xiàn)在農(nóng)村最大的就是兩個問題,一個是養(yǎng)老,還有一個就是兒女的婚姻問題”。在志愿者的“提醒”下,他又說道,“對,還有留守兒童,空巢老人,社會上問題多了?!痹掚m如此,不管是黃師傅、張師傅、岳師傅、王師傅,我都更記得他們面無表情、專注的樣子和他們的笑容。沒有退休的打算,連說這句話的時候都笑著。
建筑和藝術遺產(chǎn)豐富,開門迎客者居少數(shù)
新絳古城歷史悠久,師傅們經(jīng)常會提起《弟子規(guī)》作者李毓秀出于此地。上世紀60年代,阮儀三來到新絳時,古城還留有“坊里的建制”。80年代他再來,古城整體面貌已經(jīng)消失。近幾年,新絳縣重新認識到文物古建是自家的寶貝,把一些重要古建的復建工程提上了日程,絳州州府是其中之一。就像“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建筑還在,建筑空間內(nèi)外的故事就能事半功倍地講給下一代人聽。

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們,新絳沒有打過像樣的仗,原來的夯土墻,年久失修,已經(jīng)自己倒掉。汽車經(jīng)過新絳天主教堂,他又介紹,這里是山西省最大的教區(qū),也是全國四大哥特式建筑之一(另三大分別位于廣州、青島、上海)。他無不自豪地說,前幾年有人專門來看古建,包的就是他的車。附近的光村、稷益廟等等,他全去過了。言語之間,頗有點遇到同道之人的自豪感。
作為第三批被列入國家級歷史文化名城的晉南縣城,新絳縣內(nèi)的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達15處之多。據(jù)新絳縣政府網(wǎng)站公告信息,第三次全國不可移動文物普查后登錄的新絳縣文物單位數(shù)量為789處,其中消失51處,消失對象多為年久失修、自然坍塌的古民居,另有幾處戲臺。公告還稱,古民居的保護是當前文物保護工作的重中之重。

目前,古縣城內(nèi)對外開放的國保和省保建筑,除已成為旅游景點的龍興寺和新絳文廟以外,僅有始建于隋唐的絳守居園池和仍在作為宗教建筑使用的新絳天主教堂。已經(jīng)修復完成的“絳州三樓”只能看到外觀,不能“上樓”,鐘樓門口留有“正在施工”的木牌,實際每一天都很安靜。三官廟內(nèi)的雕塑尚在修復,門口沒有廟名,當?shù)厝松踔劣性S多都不知道“三官廟”在哪里。臨行前,我們終于聽廟內(nèi)修復塑像的師傅告知,當?shù)厝烁晳T它的舊稱“葫蘆廟”,與門前曾有葫蘆狀的石頭有關。
福勝寺、稷益廟、白臺寺、龍香關帝廟等位于新絳縣城外的文保建筑,平時都由當?shù)厥亻T人看管,一般時候不對公眾開放。當?shù)厝诵欧铌P帝者甚多,龍香關帝廟的守門人告訴我們,即使祭祀、節(jié)慶的時候讓公眾進來燒香,也僅開放到香爐所在的院子為止,為了保護正殿內(nèi)的塑像,殿門仍是關閉的。

趙萌在新絳縣文物旅游局工作,從建筑遺產(chǎn)保護志愿者工作營來到新絳的第一年開始,就是對接人。她告訴我們,文保大部分不對外開放,還是因為政府沒錢(修繕)、沒人(管理)。另一方面,“像(阮儀三城市遺產(chǎn)保護基金會秘書長)丁楓博士那樣那么喜歡又懂古建筑的人來得太少了,大部分都是游客,看一眼就走了”。她覺得,對于一般的游客或途經(jīng)之人,殿堂或雕塑是否完全開放,似乎對他們也沒那么重要。

新絳縣文物旅游局于2018年4月25日至7月中旬全面開展了轄區(qū)內(nèi)不可移動文物核查及保護范圍和建設控制地帶劃定工作,并于6月底前啟動了總投資1151萬元的貢院巷立面改造工程及總投資918萬元的絳州大堂中軸線二期復建工程,包含二堂、過廳、圍墻、交通聯(lián)系門和考古遺跡展示等部分。志愿者工作營即參與了后者。雖然景區(qū)開發(fā)未必是保護和活化文物遺產(chǎn)最妥當?shù)霓k法,更不是唯一的辦法,卻能解決政府單憑自身力量無法承擔的開發(fā)和維護經(jīng)費。


絳州州府所在地的背后即為歷史上有名的官辦園林絳守居園池。阮儀三年少時曾熟讀《絳守居園池記》,2012年他重訪新絳時,“水池堤岸,嘉木扶疏,全不是現(xiàn)代園林的式樣”,“熏風吹拂,蟬鳴聲聲,隋唐的古意頓時出現(xiàn)了”。 他欣賞新絳人能原樣保存古園,使絳守居園成為全國的珍寶。

走進園內(nèi),可以遙望新絳天主教堂屋頂?shù)氖旨?。走到教堂所在的高地環(huán)顧,龍興寺塔的塔尖比教堂十字架的頂部還要高出一點。當?shù)厝苏f,建造教堂的神父本著尊重本土文化的心而特意降低了十字架的高度。
絳州大堂中軸線二期復建工程結束后,對于景區(qū)的開放政策和時間節(jié)點,目前尚未有文件能說明。
工作營作為傳承基地的可能
由上海阮儀三城市遺產(chǎn)保護基金會發(fā)起的“建筑遺產(chǎn)保護志愿者工作營”從2011年起至今已經(jīng)辦了8年?;饡貢L丁楓在今年于平遙舉辦的“活力:多元視角下我國城鄉(xiāng)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公眾化”論壇上回顧,目前共計在全國9個地方舉行了26次工作營,每年有3-4次的規(guī)模,一共有502位中外志愿者直接參與了修復工作,每個工作營有約20位志愿者。參與修復的古建包括5處國家文保單位,2處市級文保和3處縣級文保,還有一些其他的民居。
建筑遺產(chǎn)保護志愿者工作營的歷史雖然不長,但其秉持的理念其實為建筑遺產(chǎn)的活化使用提出了另一條途徑:將這里作為傳承基地,而不是單純的景區(qū)存在。

自開營以來,法國遺產(chǎn)保護志愿者聯(lián)盟(REMPART)每年都與阮儀三城市建筑遺產(chǎn)保護基金會合作舉辦工作營。REMPART成立52年來,每年要舉辦200多個志愿者工作營,已經(jīng)參與修復了800余處歷史建筑。而修復中和修復后的歷史建筑,既是很好的觀光景點,也成了每一批來到遺產(chǎn)地的志愿者共同的“傳承基地”。每一個基地都有專職的空間運營策劃人員和技藝精湛的工匠駐守,也有長期駐扎的志愿者,一年當中有很多時間段,旅行者均可以“打工度假”的方式加入為期兩周的工作營,體驗當?shù)匚幕托藿ㄊ炙嚒H昶渌麜r間,營地也會定時或不定時組織關于文化和建筑遺產(chǎn)的活動。這些營地大都自負盈虧,REMPART為他們提供了宣傳、發(fā)布營地活動和招募的平臺。

在中國,阮儀三建筑遺產(chǎn)保護基金會每年都資助若干工作營落地,但一個工作營的真正開展往往不是基金會獨自就能搞定的。無論是從前年起,每年在貴州屯堡工作營舉辦的屯堡論壇,還是今年開始在福建巨口鄉(xiāng)九龍村嘗試的駐村藝術節(jié),都離不開前期與地方政府、贊助商等多方商榷和開營后帶有每個工作營的營長個性的后勤保障。對標國外優(yōu)秀的建筑和文化遺產(chǎn)聯(lián)盟和藝術節(jié),工作營的核心工作者們力圖一步一個腳印地做出具有本土特色的營地模式。
自去年在九龍村考察伊始,丁楓就“率領”了兩名來自上海的建筑師與村長、村支書面對面地把為何選擇九龍村作為營地、合作運行工作營的愿景,攤開圖紙,一項一項娓娓道來。地方上的官員沒有不希望搞發(fā)展的,但也遇到過黃毛小子什么都不懂就想來圈錢的情況。聽到“同濟大學”的名頭,興趣濃一些,牽線建筑師和當?shù)卮迕窈炗喠?0年租約,這才有了第一步。經(jīng)過幾次會面,九龍工作營的終于敲定,為工作營家族增添了新的版圖,新的可供志愿者選擇的修復建筑類型,也為丁楓打造自己心中本土的“大地藝術節(jié)”打下基礎。
勞動者之鼓
營地上的“副工頭”鄭師傅大多時候都笑盈盈的,但當他見到營員們一個個蹭蹭地往屋頂上爬,還是會一邊喊著扶好梯子,一邊目光跟隨。他悄悄告訴我們,工地上的師傅們每天都有必須完成的工作量,如果完不成,會被扣錢。師傅們平時一天的工資不過130元至200元不等,干一天算一天的錢,除了下雨天上不了工,所有人每天都會來。營長得知后,非常鄭重地問他,我們有沒有影響師傅們工作?這時鄭師傅又會微笑搖頭,“只要你們注意安全,我們就沒有后顧之憂了”。

頭六天的時間里,營員們除了跟著師傅們體驗了從拌灰、砍磚、割草(后發(fā)展出拔草分支)、刷板等最基礎的小工工種到一只手數(shù)不過來的新的工種(這當然離不開營長熱情的談判和營員中身手矯健者的示范才讓師傅逐漸放下了懷疑和警惕),也見縫插針地了解了當?shù)氐姆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到了第七天,營員們正準備分組上工,突然被營長召喚到工地角落的一間小屋。工地的“看門人”趙師傅正在一面大鼓前駕好姿勢。隨著他手執(zhí)鼓棒在鼓面上時而咚咚咚,時而噠噠噠,一曲《秦王點兵》演奏完畢,他在志愿者心中旋即樹立起了“掃地僧”的形象。隨后他指指不遠處說,秦王李世民就是在大約不到1500年以前,在我們前方的絳州大堂里接受河間人薛仁貴的投軍的。

遇到趙師傅是偶然的,請趙師傅當學員們的臨時鼓樂教練又似乎是必然,因為這個工作營里除了有一位超級熱心的營長,還有一群不分年齡大小都好學的營員。出人意料的是,趙師傅還記得去年、前年來過新絳縣的“留學生”(實際為來自法國的工作營志愿者),雖未與他們產(chǎn)生交集,他也留心過他們曾在這里。

關于結營儀式如何舉辦,營長浦睿潔曾設想過很多形式。邀請師傅們也出幾個節(jié)目,和營員們同臺表演?但那樣恐怕會影響師傅們的工作進度。邀請新絳縣鑼鼓隊、趙師傅帶的鼓樂隊和其他民間鼓樂隊來一個“鼓會”?卻沒想到小小縣城里,鼓樂隊和鼓樂隊之間還有一點門戶之分。

結營日的上午,在絳州大堂這座元代建筑的屋檐下,結營儀式不知不覺以營員們再次開始自發(fā)練習已經(jīng)苦練三個下午的“秦王點兵”開始了。哎呀,這里不對,那里出錯了,沒關系,再來一遍,趙師傅在最前排指揮。鼓過三巡,工地上的師傅們聞聲過來,拿起手機,拍照錄像,含笑點頭。第四遍快結束時,一位師傅取過桌上閑著的一對镲,為“秦王點兵”插上了花。第五遍,志愿者們?nèi)耘f對自己的表現(xiàn)不夠滿意。第六遍,好了這是最后一遍,師傅們要回去干活了。師傅們與營員共享歡笑與掌聲,大家和開營時一樣再合一次影。家?guī)煾挡唤?jīng)意間拿起鼓棒,自己也“噠噠噠”敲了起來。他說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都會打鼓,而且每個村的節(jié)奏具有當?shù)靥厣?,不完全相同。這時家?guī)煾禎M面紅光,喜氣洋洋。

從照片和視頻中遠程觀摩到結營儀式的丁楓激動地在微信群里說,絳州鼓樂以后可以成為新絳工作營的保留節(jié)目。遙想結營前一天家?guī)煾颠€說過,他的老家新絳北張鎮(zhèn)西莊村也有很古老的建筑,明年要是新絳這邊的古建修完了,大家可以到他家那邊的村子去修。大家都說好啊。每天都為工人師傅準備三餐、為大家煮一大鍋綠豆湯的劉阿姨透露,上海也有一支很棒的新絳鼓樂隊,常到國內(nèi)外演出,我們可以去找找他們。
尾聲
參與過新絳工作營的人對這座古城的感情都有點深,丁楓曾說新絳是她最喜歡的城市之一。志愿者們開玩笑說,以后需要修稷益廟的壁畫了也叫上我們。我不知道整座新絳縣城有沒有可能可以成為一座尺度不大、步行可達的古代藝術和建筑遺產(chǎn)基地,像遙遠的佛羅倫薩,時間仿佛都能靜止;只希望它不會變成僅有零星的景點收著門票帶著固定的講解,其他一切都都被現(xiàn)代化的建設席卷,那樣的話今天在營地灑下過自己汗水的人恐怕會不忍再次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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