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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jīng)典文學,從來不是一次性消費品
當代的中國,有一部分存在當代的文學中。
作家們從《五月卅下十點北平宿舍》寫到《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從流浪者、拾荒者、乞丐寫到工人、農(nóng)民、官僚、知識分子的生存,站在都市寫命運,站在鄉(xiāng)土寫家族。
在這文學的歷史里面,批評家會歸總出一個個關鍵詞:尋根、先鋒、歸來、朦朧……用直接的命名,來指認文學敘事在人類社會中所呼應的現(xiàn)實與思潮。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楊慶祥生于1980年,觀察著同輩的80世代,在文學海洋中提出諸如“新南方寫作”等概念,寫批評集,也寫新的傷痕詩歌《我選擇哭泣和愛你》《世界等于零》。
這個八月,我們與楊慶祥聊了聊當代文學與青年的現(xiàn)況。

楊慶祥教授。
?采寫 | 苦苦
?編輯 | 程遲

青年作家有一種新的歷史感
硬核讀書會:你曾經(jīng)提到80后存在一種普遍的歷史虛無主義,“放棄了歷史的維度,完全生活在‘生活’之中”,從文學的角度看,青年寫作是否也缺乏與歷史的互動?
楊慶祥:我可能要收回曾經(jīng)的判斷,收回“80后沒有歷史感”這句話,以前覺得80后在精神與物質層面上都特別縹緲,處于一種懸浮的狀態(tài),有著不切實際的幻想。
當時寫了一篇《從小資產(chǎn)階級夢中驚醒》的文章,這個標題特別能表明我對80后的態(tài)度——我們都在做夢。
我們以為每個人都能過上一種體面的生活,中產(chǎn)家庭式的,有房有車,周末帶孩子看電影,充分享受自由、審美、現(xiàn)代生活,我們相信GDP的高速增長會給我們帶來這些東西。
但實際上,夢想和現(xiàn)實是有差距的,房價越來越高且泡沫化,剩余價值被壓榨,社會的貧富差距也越來越大。
這些都是歷史,是我們這一代人共同經(jīng)歷過的。如此看來,每一代人的寫作都會自動呈現(xiàn)他的精神狀態(tài),這本身就是歷史感。

《新時代文學寫作景觀》
楊慶祥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21-12
今年我在上海圖書館做一個關于“改革文學”的講座,聽眾里有個男孩等到所有讀者都走后,返回來找我,眼里含著眼淚,他說“我不想做歷史的原材料”。這是很多人的困境,我們被塞了很多工具化的要求,但并沒有提供相應的配置。
我們看陳春成的小說,會發(fā)現(xiàn)有一種新的歷史感、新的精神狀態(tài)出來——逃離這個世界既定的規(guī)則。一下子捕捉到年輕人的狀態(tài),這就是文學重要的地方。
歷史學、政治學、社會學都沒有注意到,只有文學特別敏感。
硬核讀書會:小說會呈現(xiàn)出一段時期的生活史,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有一個大的故事背景是啟蒙,如今,我們是否能夠看得出當代作家所寫的文學史的一個關鍵詞?
楊慶祥:這個點特別好。我編了一套書叫“新坐標”,在總序里就提到,“五四”一代人的關鍵詞是啟蒙,20世紀80年代的余華、莫言他們則是新啟蒙,闡釋空間都特別大。
如今出了很多好的作品,尤其是中短篇小說甚至比前代作家寫得好,卻很難被認定為經(jīng)典,為什么?因為我們沒有找到一個關鍵詞來對它們進行闡釋,沒有一個坐標軸來對它們進行定位,這需要作家們、批評家們、研究者們、讀者們一起去找。

《信與愛的烏托邦》
徐則臣 著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1-8
以前我們喜歡用“80后”“90后”這樣的詞,但它明顯是一個很偷懶、很籠統(tǒng)、沒有辨識度的關鍵詞,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新南方”“新東北”,代際變成了空間,稍微有點意思,我想能不能加入更多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關鍵詞,比如流動性、大遷徙等去概括,這些都需要我們?nèi)ソ嫛?/p>
流動的當代文學生命體
硬核讀書會:隨著影視改編走紅,人們對新東北文學中的歷史敘事有一個具象的認知,相比較而言,不那么具有強故事性的新南方寫作,是基于一種什么樣的生存經(jīng)驗?
楊慶祥:從我個人的角度看,新南方文學是基于一種對中國當代文化里面的強現(xiàn)實主義傾向的離心力。
因為強現(xiàn)實主義、強歷史主義寫作一直是我們的主流,它占了主導地位,遮蔽了很多可能性,而在我所劃定的新南方區(qū)域里,包括嶺南、海南、東南亞甚至更遙遠的海洋深處,生長著另外一種不同的語言、文化和族群經(jīng)驗。
我寫了一系列文章來討論這個概念,指認相關的寫作者,比如黃錦樹、陳春成、林棹等,這些寫作構成了一種南方的氣質,跟以普通話為基礎的強現(xiàn)實主義的北方寫作不同。
而且南方的氣質不僅僅在文學寫作里,還有很多電影、音樂,比如畢贛的《路邊野餐》、五條人的《廣東姑娘》,這種氣息是有點疏離、有點消極的,帶著海洋的神秘與魔幻元素。

《路邊野餐》劇照。
硬核讀書會: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文學現(xiàn)象是非虛構寫作的興起。它是讓新聞更具人文關懷氣質,還是讓文學更具現(xiàn)實沖擊力?它是構架于兩個領域中的一座很好的橋梁嗎?
楊慶祥:非虛構寫作也是歷史的一個產(chǎn)物,在美國、歐洲出現(xiàn)得比較早。
大概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歐洲作家們發(fā)現(xiàn)文學寫作追趕不上生活了,現(xiàn)實變化得太快,于是出現(xiàn)了所謂的“新新聞主義”,其實就是非虛構寫作。
到了2000年左右,由于純文學的發(fā)展,中國當代文學的寫作開始遠離當代生活的現(xiàn)場,任何東西都是要有一個平衡的,這個時候,非虛構寫作就在文學、現(xiàn)實、社會之間重新做了一個有機的勾連。
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我覺得沒有“虛構”和“非虛構”的區(qū)別,只有好作品和壞作品的區(qū)別。
嚴格來說,很多小說既是虛構的,又是非虛構的,有很多種因素放在一起。不要隨便給一個作品貼標簽,它是活的、流動的生命體。
我們知道科幻文學早期被稱為“紙漿文學”,什么叫紙漿?就是印在一些廉價雜志上,看完就把它打成紙漿,沒有任何價值,但是現(xiàn)在科幻影片、科幻小說非常重要。
所以它是一個活的、流動的東西,要放在不同的歷史語境里面去討論,而不是貼標簽。

《銀翼殺手》劇照。
硬核讀書會:相對于古代詩歌、現(xiàn)代詩歌,當代青年作家的詩歌寫作更低頻、更小眾、更不受重視了嗎?
楊慶祥:是,因為我們處在一個商品社會里,是建立在貨幣流通的基礎上的。古典時代不會說發(fā)表一個東西之后拿到版稅,這是現(xiàn)代的發(fā)明。
詩歌在這一交易過程中的變現(xiàn)能力是比較差的,它不能夠像敘事文學一樣按字數(shù)統(tǒng)計稿費,那么它就變成了一個沒有辦法滿足現(xiàn)代社會交易的文體。
大家會趨向于更能帶來利益交換的文體,比如長篇小說、劇本等等,但詩歌不可能,所以它比較小眾一點。
雖然中國是一個詩歌的國度,很多人都在寫詩,但從商業(yè)的角度看,詩歌仍舊沒辦法跟敘事文學、電影相比。當然,如果不涉及商業(yè),詩歌在新媒體里也被廣泛傳播,但這些傳播的詩歌究竟質量多高,需要打個問號。對于真正熱愛詩歌寫作的人來說,大可不必關心這些,寫好作品就好了。

經(jīng)典文學不是一次性消費品
硬核讀書會:你作為一個文學批評者,是否感受到文學作品與時代、語境、運氣的聯(lián)系?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有哪些是后來才被重視的?如今青年作家所處的算是一個良好的文學時代嗎?
楊慶祥:這個問題如果放在古典文學里面談是更合適、更有說服力的。
比如陶淵明,他在自己的時代被認為是個二流的詩人,直到宋朝才被發(fā)現(xiàn)是一個偉大的詩人;還有杜甫,我們都知道他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非常高,但他活著的時候,地位并沒有那么重要,是后來蘇軾發(fā)現(xiàn)了他。
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其實也有這種情況,比如說穆旦。他是20世紀40年代的一個重要詩人,但那時候大家更多的是把他當成一個翻譯家,直到20世紀90年代,人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當年最好的詩人其實是穆旦。
何為經(jīng)典?一個非常簡單的定義就是,經(jīng)典能夠被反復重讀,在重讀的過程中產(chǎn)生意義,它不是一次性消費的作品。
比如很多流行的小說、流行的文學,讀完就不想再讀了,尤其是換了一代人之后,更不會去重讀這些作品,而《紅樓夢》就能夠給不同代際的讀者以召喚。

紅樓夢書影。
經(jīng)典作品是一個歷史性的概念,必須在歷史里被篩選、被反復重讀、被反復解釋。想想莎士比亞,現(xiàn)在每年關于他的研究論文仍然汗牛充棟。
作家的寫作是憑直覺、憑天賦,有時候他不知道作品在歷史上的位置是什么、它跟其他的文學經(jīng)典之間的關系是什么,作家自己很難看清楚,這個時候就需要文學批評家的介入了。
但是難題在于,批評家也會有誤讀,比如把一流作品說成三流作品,或者把三流作品說成一流作品。
硬核讀書會:作品的文學史價值要怎樣確立?它一定是反映歷史的嗎?
楊慶祥:恰恰不是,那是我們長期以來的一個慣性思維,以為偉大的作品就要反映時代、反映歷史?!皶r代”和“歷史”是很空的,每一個時代、每一個歷史都要落實到具體的人身上。
所以最重要的是寫獨特的生命經(jīng)驗,有無數(shù)個作者在寫對歷史和時代的思考,我們才懂得原來每個人的角度不一樣,這才是我們認知時代和歷史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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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經(jīng)典文學,從來不是一次性消費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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