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唐代詩人的白發(fā)焦慮,為何在宋代詞人那變成了生機勃勃的動力
宋風成韻
近期,青年學者黃博著《宋風成韻——宋代社會的文藝生活》由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該書以文人士大夫的文藝生活為核心,通過描繪宋代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布衣村儒的日常生活,展現(xiàn)宋人的神采風韻。作者以宋代各階層文化人的文藝故事為敘事主線,揭示宋韻文化的審美意涵和生活情趣。特別是選取代宋代文藝生活中的代表性人物作為主角,通過富有趣味性的軼聞和逸事,將宋韻文化的學術(shù)成果以通俗易懂、賞心悅目的形式呈現(xiàn)給讀者。

《文苑圖》五代 周文矩,故宮博物院 藏
宋太宗年間的大才子王禹偁因為讀了《謫仙傳》,以“未識謫仙之容,可太息矣”為憾,他更衣沐浴,收拾干凈床榻,甚至特地和老婆分床睡了一個月。一切準備就緒后,他獨自一人,“拂榻而寐”,就是想“求吉夢而覘仙姿也”,可是堅持了一個月,還是美夢難成,始終沒有夢見李白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宋風成韻——宋代社會的文藝生活》
黃博/著,浙江大學出版社
多年以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朋友趙公子那里發(fā)現(xiàn)了一幅李白的畫像,才終于滿足了他親眼一見傳說中的謫仙人之夙愿。他激動地說:“予乃彈冠拭目,拜而窺之,宿素志心,于是并遂?!笨戳水嬒裰?,他被李白的神采風姿徹底征服,“觀乎謫仙之形,態(tài)秀姿清,融融春露,曉濯金莖;謫仙之格,骨寒氣直,泠泠碧江,下浸秋石。仙眸半瞑,醉魄初爽,海底驪龍,眠濤枕浪。仙袂狂亸,霓裳任斜,松巔皓鶴,宿月棲霞。龍竹自攜,烏紗不整,異貌無匹,華姿若生”。
李白的身形氣格,迥出凡人之上,這使他相信,李白的確是“真所謂神仙中人,風塵物外者也”。最后他不禁感嘆,李白在盛唐的出現(xiàn),猶如神仙來去,聳動天上人間,“仙之來兮峨眉扃,曳素衣兮游紫庭。仙之去兮騎長鯨,拂霞袖兮歸滄溟”。李白以布衣入宮得唐玄宗親自接見,力士脫靴,貴妃研墨,素衣游紫庭,視帝王將相、功名富貴如無物。世言李白以落水捉月而死,騎鯨入海逝,又是何等的驚心動魄!李白在人間走這一趟,真是不虛謫仙之名了。

電影《長安三萬里》里的李白
好玩的是,幾十年后,王禹偁自己也成了宋代士人的夢中人。蘇軾曾經(jīng)在蘇州的虎丘寺見到王禹偁的畫像,一向自視甚高的蘇軾,竟然被他折服,蘇軾說:“見公之畫像,想其遺風余烈,愿為執(zhí)鞭而不可得?!碧K軾引經(jīng)據(jù)典地說,“不有君子,其能國乎”,一個國家的維系,靠的是君子,而王禹偁正是有宋的第一代君子,“以雄文直道,獨立當世”。
無獨有偶的是,與蘇軾齊名的黃庭堅也見到過王禹偁的畫像,黃庭堅在畫像贊中對王禹偁的學問文章佩服得五體投地,他說:“天錫王公,佐我太宗。學問文章,致于匪躬?!庇终f:“惟是文章,許以獨步?!碑斎唬S庭堅也非常景仰王禹偁耿直敢言的德行,他在贊辭中感嘆王禹偁敢于犯顏直諫的勇氣,是朝廷群臣的中流砥柱——“太阿出柙,公挺其鋒。龍怒鱗逆,在廷岌岌。萬物并流,砥柱中立”。


王禹偁在宋真宗時期重新被起用又因直言被貶
王禹偁被他的后輩欽羨,固然是因為他的文采出眾,但更重要的是其剛直的性格。這種性格決定了他的官場人生,不可能無災無難到公卿。蘇軾和黃庭堅都意識到了直道而行者的這種悲壯命運,蘇軾看著王禹偁的畫像哀嘆他曾有“三黜窮山,之死靡憾”的覺悟,黃庭堅道出了王禹偁一生“白發(fā)還朝,泣思軒轅。雞犬狧鼎,群飛上天”的悲愴遭遇。但蘇、黃還是堅定地以王禹偁為榜樣,并且堅信“一時之屈,萬世之信。紛紛鄙夫,亦拜公像”,個人在官場上的得失,比起流芳千古的美名,這點挫折,可謂微不足道。
任何一個時代,士人群體都不乏對喜怒哀樂的表達,可宋代士人的喜怒哀樂,充滿了一種力量感?!安灰晕锵玻灰约罕?,無論是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士大夫們都不會傷春悲秋地作小兒女態(tài),“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不獨范仲淹如此。初唐詩人劉希夷看著鏡中的自己,哀嘆的是白發(fā)已生、容顏不再,他在《覽鏡》詩里說:“青樓掛明鏡,臨照不勝悲。白發(fā)今如此,人生能幾時?秋風下山路,明月上春期。嘆息君恩盡,容顏不可思?!?/p>
白發(fā)焦慮幾乎貫穿了唐代詩人的始終。中唐詩人權(quán)德輿看到鏡中的自己忽生白發(fā)數(shù)根,有“秋來皎潔白須光,試脫朝簪學酒狂。一曲酣歌還自樂,兒孫嬉笑挽衣裳”的末路狂歡的蒼涼,他以放浪形骸來反抗歲月的無情,以表面的歡歌笑語來掩飾對老之將至的恐懼。

宋人面對白頭,也常??鄧@光陰易逝,“拂拭菱花試一臨,貌隨年改嘆光陰。朱顏慘淡塵埃滿,白發(fā)蕭疏瘴霧侵。自笑腐唇因苦學,誰知瘦骨為愁吟。平生履行無人識,嗟爾頑銅豈照心”,這是北宋后期詩人孔平仲所作《覽鏡》詩。他看到鏡中的自己,朱顏不再,白發(fā)又生,不免哀嘆光陰??伤麑τ趥€體生命行將終結(jié)的憂心其實并不深沉,在苦學與愁吟的生活中,他更擔心的是平生道德文章無人識。
淳熙十一年(1184年),六十歲的陸游看著鏡中的自己已經(jīng)垂垂老矣,吟詩一首:“局促人間百不如,每看清鏡嘆頭顱。醉來風月心雖在,老去軒裳夢已無。棋劫正忙停晚餉,詩聯(lián)未穩(wěn)畫寒爐。乘除尚喜身強健,六十登山不用扶?!标懹坞m然感嘆年華易逝,卻積極樂觀地投入平凡的生活之中,下棋下到餓了不肯按時吃飯,寫詩寫到冷了無暇生火。他慶幸,雖然升官發(fā)財?shù)能幧褖粢驗槔先ザ鵁o法再做,所幸身體強健,六十歲了還可登山不用人扶。陸游的老年生活,老而不衰,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力量感。
陸
游

陸游的功名,不是求富貴之階梯,而是成就國家民族事業(yè)的斗志和雄心。七十歲時,他又照了一次鏡子,寫下兩首絕句,“凋盡朱顏白盡頭,神仙富貴兩悠悠。胡塵遮斷陽關(guān)路,空聽琵琶奏石州。”容顏衰老,白發(fā)滿頭,個人的得失,他全不在乎,唯一關(guān)心的是胡騎踏出的塵土,邊關(guān)來報的風煙。“七十衰翁臥故山,鏡中無復舊朱顏。一聯(lián)輕甲流塵積,不為君王戍玉關(guān)?!逼哐衔處еゲ≈|,心中所想還是立功疆場,為國戍邊。
常言道“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但宋人哪怕是窮困之時,胸中也一樣裝著天下之事,陸游并不是個例。
南宋初年,四十二歲的鄭剛中發(fā)現(xiàn)自己長了白發(fā),人到中年,科舉屢試不第,年將半百,還一事無成,“短發(fā)不盈梳,年來半斑白。吾今四十二,敢望能滿百”,不但實現(xiàn)不了人生的抱負,甚至連生計都成了問題,“負郭苦無田,安居未成宅”??伤€在為國家危亡憂心,并且從個人的遭遇,想到國家的際遇,再想到天地的境況,“況復世路艱,國步日侵迫。未必松楸旁,常得看書冊。區(qū)區(qū)抱短見,貧賤中外隔。寄此鄉(xiāng)國間,蹤跡亦如客。覽鏡酒杯空,浩歌天地窄”。
宋代士大夫從小所受的教育,耳濡目染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豪邁,是“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自重。
慶元六年(1200年)二月八日,暮年的朱熹登上建昌軍南城縣的吳氏社倉書樓,看到了吳氏兄弟請人為自己所畫的寫真像。他目睹自己的“蒼顏”,想到時日無多,雖然有些悵然,但沒有為個體生命的即將終結(jié)而悲傷。他唯一覺得遺憾的是,自己的滿腹經(jīng)綸還沒有全部寫下來留給世人,“蒼顏已是十年前,把鏡回看一悵然。履薄臨深諒無幾,且將余日付殘編”。兩個月后(當年月閏月)的三月九日,七十一歲的朱熹與世長辭。

朱熹像
朱熹晚年,經(jīng)??粗约旱漠嬒裣萑氤了肌K谧约旱漠嬒裆项}寫了如下的句子:“從容乎禮法之場,沉潛乎仁義之府,是予蓋將有意焉,而力莫能與也。佩先師之格言,奉前烈之余矩。惟暗然而日修,或庶幾乎斯語?!迸c唐代的那些對鏡看白發(fā),悲嘆個人生命的短暫不同,朱熹在面對人生苦短的這一千古困境時,已不再憂心個體生命的長短,而是以大無畏的精神奮力追求自我道德修養(yǎng)上的完善,禮法與仁義的弘揚,才是他日夜憂思的關(guān)鍵。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配圖:歷史資料

原標題:《唐代詩人的白發(fā)焦慮,為何在宋代詞人那變成了生機勃勃的動力|此刻夜讀》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gòu)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fā)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gòu)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fā)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wù)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wù)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