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8日，文學評論家程德培因病在上海去世，享年72歲。

程德培1951年生于上海，自1978年開始從事文學評論和研究工作，發(fā)表論文及批評文字三百余萬字，著有《小說家的世界》《小說本體思考錄》《33位小說家》《當代小說藝術(shù)論》《誰也管不住說話這張嘴》《批評史中的作家》《要對夜晚充滿激情》等，編選并評述《探索小說集》《新小說在1985》《新聞小說’86》等，曾獲首屆、第二屆《上海文學》評論獎，第八屆文學報·新批評優(yōu)秀評論獎，第一屆上海市文學作品獎，首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表彰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等。

悼念文章中，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作家閻晶明憶及與程德培的多年交往，并表示“在我眼里，程德培就是全方位代表了80年代批評風范的批評家，在一定程度上講，也體現(xiàn)了一個時代的文學批評特點”。

風范二字，在被朋友和后輩青年學人們稱作“德公”的程德培身上有很多種別稱——

在作家陳村眼中，謂之“地道”：“程德培，人稱德公，滬上最地道的批評家。為寫一篇評論通讀該作家全部作品，習慣如此。這樣的學人幾近絕跡?！?/p>

在評論家陳福民心里，也稱“純粹”：“德公是個很純粹的文學批評家，有節(jié)操有標準。他對文本的熱愛與解剖，與他對日常生活的執(zhí)著是相互印證又相互超越的。”

四十多年的文學評論和研究工作，在他身上似乎只是轉(zhuǎn)瞬一逝：他永遠以最謙虛的姿態(tài)，敏銳地觀察、細致地判斷，捕捉作家寫作過程中那些或張揚或潛藏的深意，以獨特的評論風格為作家、評論家撐起更為廣闊的思想視域和寫作視野。

2014年推出的《批評史中的作家》一書，是程德培、吳亮及上海青年批評家黃德海、木葉、項靜、張定浩等人近年寫作的文學批評文章選集。所論對象均是中國當代文壇的重要作家，如賈平凹、蘇童、韓少功、王安憶、余華等等；每篇文章都是一份作家的個案研究。為該書所作的前言中，程德培闡述了自己對文學批評的理解與思考。文中他坦言，即使已經(jīng)多年從事文學批評工作，自己其實對批評的作用始終抱有一種懷疑態(tài)度。批評究竟對文本意味著什么，對讀者又意味著什么？種種理論、思潮、觀念起起伏伏，始終持守著的，是一種熱衷于評論文字的生活——“閱讀和寫作不是我的工作，而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朋友并不是具體的張三李四，而是各種各樣我喜歡或者不喜歡的文本。它們延伸了我對世界的認知，它既豐富也改變了我對自我人生的看法。我并不認為批評有多么崇高，但也不否認批評應(yīng)具有獨立的使命感：那種執(zhí)著而不帶有偏見，隨時準備孤身獨立、好奇、熱忱、懷疑的意志?！?/p>

今天為大家?guī)磉@篇前言，以紀念這位在真正“生活”在文學中的評論家。

文/程德培

本文為《批評史中的作家》（上海文藝出版社推出）前言，刊于《書城》2014年6期

本書主要收集了我近年所撰寫的十四篇批評文字，嚴格說，它算不上什么批評史，充其量不過是批評史中的碎片或邊角料。當然，這里的碎片并非本雅明所言寓言式的書寫，但它同樣攜帶著歷史的印痕。即便如此，為了使全書更趨于完整性。我邀請四位年輕有為的同行補充撰寫的四篇文章也一并收入其中。此書以我的文章為主，倘若此類“批評史中的作家”能有續(xù)篇的話，我想應(yīng)該以他們?yōu)橹?，屆時我能為輔配合幾篇已屬幸事。說這些話不是因為美德，而是此類寫作是和體能分不開的。

從發(fā)表第一篇文章至今已有三十五個年頭了，此類與批評有關(guān)的文體幾乎成了我文字生涯的唯一選項，這不能不令人感嘆能力和人生的同樣有限。但我始終對批評的作用持有一種懷疑態(tài)度。美國批評家亨利·路易斯·門肯曾直言不諱地宣稱，“批評本身，從實質(zhì)上看，無非是將一己之說變得貌似合理。”當然，門肯這樣說，那是因為文學批評在他的學術(shù)生涯中只占一小部分，況且，在韋勒克看來，作為文學批評家他不可能名垂青史。能否名垂青史，對撰寫鴻篇巨著批評史的韋勒克可能很重要。對我等而言，就不在思考之列了。但這并不妨礙我贊同門肯的看法?！罢嬲兴降呐u家必須是一個經(jīng)驗主義者，他必須在進行探究時運用個人局限的范圍之內(nèi)存在的任何手段。他必須運用任何將會生效的工具來產(chǎn)生他的效果?！遍T肯的這一強調(diào)似乎更切中批評的要害。不管怎么說，我理想中的批評就在乎這一點。說到底，批評是一種實踐，而不應(yīng)該是貧血的經(jīng)院研究。

批評往往容易陷入自以為是的陷阱而不能自拔，崇尚慢條斯理的分析，曬干鮮活的真實，使其成為長久可儲存的“材料”。而唯其如此，小說所喜愛的社會肌質(zhì)、不著邊際，迷戀純粹的偶然性，漸漸地為課堂上的滔滔不絕、書寫上的言詞確鑿所抽干。批評總是致力探索創(chuàng)作的模式，并提醒作家注意深陷模式的危害，但它很少自我反省，并不注意批評自身的模式：批評的每一種模式都未曾開始就有了一個“整體的畫面”，或者認定某種“總體形式”。閱讀還沒有開始，結(jié)局就已經(jīng)在望。這是作為新闡釋學者的斯潘諾斯所竭力抵制的。斯潘諾斯試圖清算各種形式主義流派的“形而上學”思維，結(jié)局自然無果而終。但他為讀者的個人創(chuàng)造性活動和發(fā)現(xiàn)多角度空間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所有的閱讀都是誤讀。文本是永不枯竭的。因此，文學史是永遠開放和常新的。

批評之難還在于它只是一種從屬的藝術(shù)。相對而言文本是唯一的，而闡釋則是多種多樣的。做一個批評家，就是放棄自我，接受他人的自我，接受一系列他人的“自我”。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成為批評家。他向一連串的人不斷地讓出位置，而其中的每一個人都強加于他一種新的存在。批評家不再是一個人，而是許多人的連續(xù)存在。此類觀點雖贊同者不多，但卻也是經(jīng)驗之談。雖不能說完全放棄自我，做得最好的也只止于一種對話，至少你得學會與不同的文本對話。至于那種仰仗于權(quán)力的發(fā)號施令，只能是對文學的扼殺，連批評都說不上。理想的批評是一種不放過細枝末節(jié)，但卻把視線瞄準在整個人類狀態(tài)上的文學研究：合格的批評既表現(xiàn)出對自我的關(guān)注，又表現(xiàn)出對世界的關(guān)注，既深入探究虛無主義又充分肯定生活，既體現(xiàn)深刻的負面因素，又深刻地表現(xiàn)正面因素，既留意外部世界的變化，又十分尊重激情和情感的內(nèi)在王國。

創(chuàng)作的動機是復(fù)雜的，情緒是微妙的，真正偉大的作品都表現(xiàn)了一種自我矛盾的困惑與愛恨情仇的難解。批評家也是活生生的人，同樣面臨著生活的難題和人性的迷亂，他永遠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理在握的判官，但他確確實實有責任做到“對于道德生活本身的危險的洞察”(特里林語)。所有這些要求都不錯，但于實踐而言，談何容易。

最近，有機會重讀莫里斯·迪克斯坦的兩本書。尤其是那本《伊甸園之門》，我想，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受過其影響的肯定不止我一人。迪克斯坦與同時期美國文學的交鋒與對話，就其即時性意義而言，無論怎么評價也不為過。如今，他所談?wù)撨^的作家可能還有人閱讀，但其批評文字已步入被遺忘的隊伍。批評史的一個勉為其難的作用就是挽救那些被遺忘的文字，但一不小心它自身早已是一種“遺忘”的工程。難怪莫里斯·迪克斯坦在為其論文集《途中的鏡子》所撰寫的前言中感嘆道：“文學批評家卻往往在玩一種必輸無疑的游戲：用解釋文學作品的語言來和作品本身的語言競賽。批評可以有效地闡釋各種藝術(shù)，但卻沒有多少文學作品真正需要批評，哪怕是以晦澀出名的作品?！辈⒉磺宄峡怂固顾v“真正需要”的含義所在，我的看法是作為依附性質(zhì)的批評實踐，在自我肯定和自我顛覆之間很難自圓其說，這也是為什么許多文學批評的“主義”少有個體文本的批評實踐的原因。每一次具體的解釋活動都是有限的，但解釋是無限的，因為每一部作品的含義都是無限的。許多文學批評的“主義”把著眼點放在無限的循環(huán)之中，而具體的解釋只能成為一種理論的例證而已。

一百多年前，弗洛伊德撰寫其第一篇連續(xù)解釋一部文學文本的文字《論威廉·延森小說<格拉迪瓦>中的妄想和夢想》。弗洛伊德十分詳細地復(fù)述了延森的這部小說，將作品解釋為展示了壓抑的典型范例。弗洛伊德稱道，延森確切地診斷、分析了主人公的歇斯底里?？偟膩碚f，弗洛伊德簡直是在把這篇故事意譯為他自己的病例分類。延森起初拒不接受弗洛伊德的解釋，但是，弗洛伊德的名氣越來越大，于是延森便被說服了，似乎認可了弗洛伊德的解釋貌似有理。延森的抵制態(tài)度使弗洛伊德感到不快，后來便詆毀這篇故事。不知是因為此類批評對建立心理分析理論的價值不大，還是因為此事引起的不快。弗洛伊德在多年之內(nèi)都避免撰寫文學方面的文章。此事還有后話，受弗洛伊德此文的啟發(fā)，有人設(shè)立了“格拉迪瓦”獎，授予在心理分析方面有貢獻的作家、詩人、藝術(shù)家、導(dǎo)演和演員。弗洛伊德的事例有點特殊，那是因為弗洛伊德名重天下。但其反映出批評者與作家之間的關(guān)系卻是人之常情，這是批評生活中日常可見的一道風景線。我很贊同韋勒克在其《近代文學批評史》中用理所當然來評點此事。

我對批評的作用持一種懷疑的態(tài)度，但這并不妨礙我熱衷于批評文字的生活狀況，閱讀和寫作不是我的工作，而是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的朋友并不是具體的張三李四，而是各種各樣我喜歡或者不喜歡的文本。它們延伸了我對世界的認知，它既豐富也改變了我對自我人生的看法。我并不認為批評有多么崇高，但也不否認批評應(yīng)具有獨立的使命感：那種執(zhí)著而不帶有偏見，隨時準備孤身獨立、好奇、熱忱、懷疑的意志。批評究竟是一個知識與品位的問題，還是僅僅是向?qū)W生介紹文字的方法?看來，后者已經(jīng)在一種體制的作用下占據(jù)了主導(dǎo)的地位。人成了消費者，而且就像他所消費的產(chǎn)品，當學術(shù)論文自身也成了大批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時，學院已儼然不是想象中的象牙之塔，它本身也成了大眾文化的一部分。桑塔格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最有一名的論文《反對闡釋》(1964年)指出，“現(xiàn)代生活的一切條件——它的物質(zhì)豐裕，它的擁擠不堪——都使得我們的知覺成了愚鈍的同謀……現(xiàn)在，重要的是恢復(fù)我們的知覺。我們必須學會多看、多聽、多感覺?！蔽覀冃枰氖且环N激情的、透明的、描述性的批評，而不是那種使藝術(shù)作品黯然失色、累贅不堪的實用主義解讀?！敖庾x就是使其枯竭”，“今天很多藝術(shù)都可以理解成由對闡釋的逃逸而激發(fā)”。桑塔格卓爾不群、名重一時，可惜的是后繼乏人，難以與“主義”和“流派”為伍。

批評也可以如保羅·德曼所說的是“閱讀行為的隱喻，但它同時也是一種表演”。批評就像現(xiàn)代哲學所做的那樣，是在尋找一個故事，而不是一個判決或解釋性的總結(jié)。批評是一條要走的路，而不是個要被命名的目的地。這也是為什么諸如新批評和神話批評的“哲學實在論”和形形色色的存在主義現(xiàn)象學批評可以以一種背道而馳的決絕共同存在于世的緣由。文學文本作為作品而不是物體讓我們面對歷史，喚醒我們生存一世的個人經(jīng)驗?！拔覀円呀?jīng)忘記，文學作品不是一件可以任意揉捏的物體，它是來自過去的人類聲音，一個我們必須復(fù)活的聲音。對話，而不是解剖，才是打開文學作品之門的鑰匙?！弊鳛殛U釋學派的帕爾默對“哲學實在論”的批駁是那么的雄辯有力，但這并不妨礙“新批評”、“神話批評”作為龐然大物存活于世。一切理論都有自我表現(xiàn)的傾向，排斥他者，以彰顯自己具有更寬泛的適用性，到頭來，各奔東西才是它們的宿命。我不喜歡活學活用，即便它有合理之處，因為那句“立竿見影”緊隨其后，至今都能使我感受到一種恐懼。

如果“當代”要有什么任何建設(shè)性的意義，它就必須意味著為我們定義或聚集了時間的某種東西，這東西似乎塑造了我們時代的面目，或者形成了這時代了解自身的方式中極為重要的一部分。當代文學批評歷經(jīng)數(shù)十年的歷程，它的今日總也離不開昨日的身影;其對昨日的記憶也難免摻雜著今日的眼光。這既是一種自我顛覆，也是一種自我的修復(fù)。文學批評的即時性，既十分注重對小說的第一反應(yīng)與品評，又十分重視經(jīng)歷幾十年闡釋洗禮的創(chuàng)作歷程的重新評論。所謂“批評史中的作家”，指的正是批評的循環(huán)。

今年是“杭州會議”三十周年，經(jīng)歷了無數(shù)人不同視角的文字記憶，如今它的身影已是模糊不清了。往事不堪回首，何況今日我們窮于應(yīng)付憂郁的后現(xiàn)代時期的形形色色的顛覆與解構(gòu)，病態(tài)的精神生活、怯懦的逃避主義、高嗓門的犬儒主義、自以為得意的舒適、龜縮在狹小圈子的自我獨尊，正在左右著我們的批評；我們能否在文學鼎盛時期已成過去、批評風光不再的當代，仍然初衷不改地保持著一種不合時宜的執(zhí)著；當年的探索者是否還能清楚地意識到，往日不為大眾眼球所左右的創(chuàng)新精神，如今已然被“時尚”所吞沒。我們被太多的問號所纏繞，我們渴望真相能浮出水面，問題是真相本身可能就是一個大大的問號。三十年前我們同樣被無數(shù)的問題所糾纏，積重難返的時代狀況，學習總是東鱗西爪，閱讀更是饑不擇食。那個時候，年輕人什么問題都敢質(zhì)疑，自信是其底色，相信曙光就在眼前，真理越辯越明。我今天還記得，杭州會議期間，吳亮不知是由于感冒的緣故還是一路上說話太多，到了會議期間卻喉嚨嘶啞說不出話來，可到了晚上說夢話，依然是白天會議上的發(fā)言，滔滔不絕，我們都聽得清清楚楚。還有那個阿城，因為天氣寒冷，他把雙手伸向爐子上的煙筒，突然像被燙了一下似得縮回來，實際上爐子是冰冷的。但他的行為又確實給我們帶來了一絲暖意。今天回想起這些趣事，忽然間有所醒悟：原來文學是這樣處理問題的。

小說形式驕傲地宣布與其先驅(qū)的革命性決裂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避免地寄生于它們。批評又何嘗不是這樣，各種主義的輪番登場，東西方不同方法的理解與誤解，都緣之于彼此差異的“寄生性”。弗蘭克·克默德曾將兩種歷史作為對照：一種是純粹的時間流逝，他稱之為時序；另一種是某一戲劇性的時刻，在這一瞬間，時間突然具有“周期性”，“飽含源于其與終結(jié)時刻關(guān)系的意義”，他稱之為機。某件事發(fā)生了，接著是另一件，之后又發(fā)生了有可能改變一切的其他事。這也是一種閱讀歷史的方式?！芭u史中的作家”的文章，更多地是傾向于后者：利用對一個作家的研究，對一部最近作品的評論，重溫對此作家作品的全部批評及作家本人的言說。許多事件和言說已然成了過去，時過境遷而無法重現(xiàn)，我們能做的，只是尋找一種剩余物。這是我所理解的批評史。

二〇一四年三月十六日于上海

新媒體編輯：張瀅瑩

配圖：攝圖網(wǎng)、資料圖

原標題：《紀念 | 程德培：隨時準備孤身獨立、好奇、熱忱、懷疑的意志，是批評應(yīng)具的使命感》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