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動主題：今夜月明人盡望：《紅樓夢》中的中秋節(jié)分享會（純粹讀書會第174期）

活動時間：9月27日晚 20：00（周三）

主講嘉賓：計文君

9月27日晚，純粹讀書會第174期，特邀著名小說家、藝術(shù)學博士、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研究員——計文君，舉辦“今夜月明人盡望：《紅樓夢》中的中秋節(jié)分享會”。通過《紅樓夢》記敘的三次中秋節(jié)，與讀者一道分享《紅樓夢》中的時間觀念、空間觀念、宇宙觀和一個世襲貴族及其時代大廈將傾前的暗流涌動、危機四伏和一片清冷死寂?！都t樓夢》前80回情節(jié)靜態(tài)日常仿佛時間凝滯，后40回顯示了敘事的起合動態(tài)、時間的無敵和傾軋?！都t樓夢》中的最后一個中秋節(jié)如一葉知秋，《紅樓夢》的整體敘事基調(diào)冷暖自知，被稱為上升至生命哲學和道德哲學層面。通常意義的時間大幕和人間的悲喜劇，卻如中秋之月的溫暖與寒冷漸漸來襲，不由令人心生一絲寒意——卻道天涼好個秋。

小說家計文君作為敘事文學的實踐者和《紅樓夢》研究者的雙重角色，自會有同為敘事者的角度和作為研究者以及一個閱讀者的復雜體驗?！都t樓夢》作為一個蘊含相對價值觀和此世觀照的鏡像系統(tǒng)，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無疑有著致命的影響——沉浸于一個大觀園般的復雜書寫系統(tǒng)的不歸路，在自我的書寫空間與時間中掙扎而試圖起死回生另一種生命哲學，無疑是一種向死而生的姿態(tài)，但這種自覺與不自覺的決絕，無疑具有一種《紅樓夢》式的色彩和底色，其創(chuàng)作不免會帶上農(nóng)業(yè)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的對沖和張力，而這種對沖亦無疑具有強烈而宿命的成分，甚至含有某種意義上的悲愴和《紅樓夢》式的一絲寒意和此世觀照……

計文君，2000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系列小說《問津變》、《化城喻》，小說集《帥旦》、《剔紅》、《窯變》、《白頭吟》等，作品曾獲人民文學獎、杜甫文學獎、第五屆郁達夫小說獎提名獎等獎項。多年從事《紅樓夢》等中國小說研究。著有《紅樓夢》研究專著《曹雪芹的遺產(chǎn)：作為方法和鏡像的世界》、《曹雪芹的疆域：閱讀接受史》等。其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一種雙維度敘事，這對當下文學寫作的理性建設似乎多了一種探索意蘊和審視維度。

現(xiàn)特推送計文君“今夜月明人盡望：《紅樓夢》中的中秋節(jié)主題分享會”現(xiàn)場回話及其文字速記，中秋佳節(jié)，以饗讀者。

——純粹君

文/計文君

“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王建《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大家晚上好，非常高興有這樣一個機會，借純粹讀書會的平臺，和大家一起做一個中秋主題的分享。

中秋無疑是我們最為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都t樓夢》中的中秋節(jié)也是全書的大關(guān)鍵之所在。剛才，我在直播開始之前，下去文學館的院子里走了走。月將滿，尚未到中天，夜空清朗，月華光輝，葉影婆娑，好風如水。真的，中秋真的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季節(jié)。在前現(xiàn)代社會、農(nóng)業(yè)文明中，它又是豐收的季節(jié)。這也就不難理解，不只在我們這個文化共同體里，在很多文化中，秋季都會產(chǎn)生很重要的節(jié)日。

我是一個研究小說、寫小說的人，我大可不必去從民俗的角度來給大家分析《紅樓夢》中間的中秋節(jié)。而且小說中的節(jié)日民俗，不該被看作“知識”，更該被視為作者的修辭。如果讀過我《曹雪芹的遺產(chǎn)》這本書的朋友應該知道，我們偉大的曹雪芹老師“創(chuàng)造”了不少民俗，譬如他創(chuàng)造了芒種“餞花神”，脂批對此的評價是：典與不典，取其韻耳。餞花神這樣的風俗也只在《紅樓夢》的文本中存在，它并不是那個時代真實的風俗，但卻有可能基于今天的傳播，真的變成我們的“民俗”了。不過《紅樓夢》中間對中秋節(jié)習俗的記錄更為接近生活真實，或者說接地氣，當然，它描寫的重點并不在展現(xiàn)這些習俗上。我想這兩天大家應該能接收到不少關(guān)于《紅樓夢》中如何過中秋、如何過一個精雅中秋節(jié)的信息，可能是推文，也可能是短視頻，都在講過節(jié)習俗。

小說是對人類經(jīng)驗的保存，不只保存了具體歷史文化時空中充滿細節(jié)和質(zhì)感的生活經(jīng)驗——也就是被我們看作“民俗”、“風情”的那部分，更為重要的是，是這些表象之下更具本質(zhì)意義上的人類經(jīng)驗。

因此，我們今天講《紅樓夢》中的中秋節(jié)，也不該只是借著小說描寫，去窺探前現(xiàn)代社會中世家大族如何過中秋的，更為重要的，是去看到這部書為我們保存的遠比這些外在現(xiàn)象更為珍貴、更為深刻的那部分經(jīng)驗，那部分與超越性思考相關(guān)聯(lián)的經(jīng)驗。

曹雪芹的疆域：《紅樓夢》閱讀接受史

作者：計文君 著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

出版時間：2021-05

一、月圓，人團圓

我們都知道，中秋節(jié)有著團圓的主題?！都t樓夢》中也說，中秋俗稱團圓節(jié)。最重要的活動除了飲宴、娛樂，還有一項核心活動就是賞月。天上月團圓，地上人團圓。團圓意味著什么？賞月賞的是什么？在這些民俗活動背后更深一層的東西、那個更為本質(zhì)的經(jīng)驗，是什么？

我們曾是一個以儒家思想作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文化共同體，團圓是我們很多節(jié)日的主題，甚至可以說是貫穿了各種節(jié)日。雖然不同的節(jié)日各有偏重的主題，但幾乎所有的節(jié)日，都需要人齊全。而中秋節(jié)則是以“團圓”作為核心主題的節(jié)日，天上的圓月象征著人世間的圓滿和人的團圓。雖然中秋的起源是對月神的祭祀，是祭月，大概到宋代之后，中秋節(jié)已經(jīng)徹底落入了人間，其主要的節(jié)日活動的主旨已經(jīng)與今天相同，那就是團圓。團圓，首先可以讓個體在人倫關(guān)系中獲得情感上的滿足，這個古今同理。但古今不同的，是在那個將倫理作為最高價值體現(xiàn)的文化共同體中間，在“團圓”中他們體驗到的絕不只是簡單的情感滿足，更為重要的，是它同時完成了一種價值確認。在前現(xiàn)代儒家文化共同體中，個體價值實現(xiàn)是在人倫關(guān)系中完成的，所謂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族和睦，兒孫滿堂。

中秋節(jié)另外一個核心設定是賞月。賞月，賞的是什么？賞美景，首先是審美滿足，同時這個時刻的圓月，也給人類提供了一個超越性思考的契機，比如哲學的思考，文學的思考。面對天上滿月的時候我們會想到俗語：水滿則溢月盈則虧。同時面對這個離地球最近的天體，我們會在某一個想到“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想到“今月也曾照古人”，想人事代謝，往來古今……這個時候會生出很多感慨。雖然每月都會月圓，但中秋節(jié)的圓月，似乎因著這個時間點而變得不同，這就是節(jié)日成為節(jié)日，擁有的讓人生發(fā)思考的空間。

我們回到《紅樓夢》的文本中，來看一看團圓、賞月這原本屬于中秋節(jié)的核心環(huán)節(jié)，落到了《紅樓夢》的具體情節(jié)中，為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張力。本當如此，卻不如此，情感滿足、價值確認、審美享受和超越性思考，結(jié)果一一落空，個個破碎。在現(xiàn)實生活中，這就是出了事故，而在小說中，它是故事開始的地方。

曹雪芹的遺產(chǎn)：作為方法與鏡像的世界

作者：計文君 著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

出版時間：2021-02

二、時間是一種敘事，節(jié)日是有故事的特殊刻度

讀過《曹雪芹的遺產(chǎn)》這本書的朋友，應該知道我這部書核心的一個觀點，就是曹雪芹拿這個世界作為他創(chuàng)造小說的方法。這是如椽巨筆，或者是千鈞神斧，他有仿造化之神功，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全“擬真”的世界。我們從外部觀察文本現(xiàn)象，先不探究他怎么做到的，我們看到他做到了什么，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全擬真的生活態(tài)，好多人迄今為止都認為他是“實錄”，這種錯覺，恰恰證明了他爐火純青的小說家功力。

世界作為曹雪芹的方法，他首先要建立自己的時間、空間。時間問題是《紅樓夢》小說修辭中最為重要的一個問題。當然空間也是，今天無法討論空間，大觀園的建造、各種詩性的精神性的空間，今天我們談不到，我們只能簡略地從一個角度談一談時間。時間在曹雪芹的筆下分為了兩種類型，這其實也是我們真實的生命經(jīng)驗中間的兩類時間，一類就是“常日”，平常過日子，一類就是節(jié)日和生日。

生日也是因為一個人的誕生而慶祝的特殊的“節(jié)日”，比如皇后或者太后的生日被稱為千秋節(jié)，皇上的生日叫做萬壽節(jié)。整個社會共同體承認的特殊日子，則是節(jié)日。節(jié)日是時間上的特殊刻度。我們沒有辦法想象一個沒有節(jié)日的無差別的均等刻度，時間像水一般流過去，沒有痕跡。如果大家讀過一本書叫《魯賓遜漂流記》，應該知道，在那個蠻荒的荒島之上，荒野求生的魯賓遜用最原始的方法來刻錄他的時間，他已然援引了文明世界的刻度原則，給每個刻度命名。他在星期五那天遇到了一個野人，他就給人家命名為星期五。

計文君《曹雪芹的疆域：閱讀接受史》書籍展示

我們今天知道，不管是紀年也好，紀日，計時，我們以天體的運動，比如太陽的公轉(zhuǎn)、地球的自轉(zhuǎn)和月球繞地的公轉(zhuǎn)為刻度，完成了對時間的人為建制，然后在這樣的人為建制之上附加上大量的敘事。其實我覺得時間本身，就是一種敘事。我們來給各種時間刻度講上它各自的故事。這些日子附帶著它的故事，進入到每個人的生命，和每個人的具體生命時間相遇，疊加具體的生命時間自有的刻度。無論個人、家族，或者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會在不同的歷史時間中，生成各自的興衰盈虧的刻度。

先明確這樣一些基本概念，我會在接下來的分享中，通過《紅樓夢》的中秋節(jié)，來一一分析這些問題。

三、常與無常，人與永恒面對面的時刻

《紅樓夢》中寫過三次中秋節(jié)，但是這三次的篇幅和比重完全不一樣。第一次當然就是第一回。第一回中，賈雨村和甄士隱，在江南甄府度過了一個中秋節(jié)。第二次只是一句話，第三次則是長長的兩大回，也就是我們今天重點分析的，就是第75、76這兩回榮寧二府的中秋節(jié)。

先講第一回的那個中秋節(jié)。在第一回的前面，甲戌本上有一個眉批，這條脂批很有名，大概讀過《紅樓夢》或者了解一點脂批的人都應該知道：“用中秋詩起，用中秋詩收，又用起詩社于秋日。所嘆者三春也，卻用三秋作關(guān)鍵。”這個話的理解就是說《紅樓夢》這本書的開啟是中秋詩，就是眾所周知的賈雨村在甄士隱請他宴飲的時候吟出的那首：“每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清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揚頭看”，所謂飛黃騰達之兆也。賈雨村得到了甄士隱的資助，第二天就來不及面辭，不論黃道黑道，匆匆忙忙進京赴考，然后開啟了他跌宕起伏的宦海生涯，最后帶著我們故事的主人公進入了榮國府，這個大家都熟悉，咱們不必贅述，簡單略過。

第二次更簡單，只是在別人的轉(zhuǎn)述中間提了一句，卻成為了很多人猜謎的關(guān)鍵。這個中秋發(fā)生了什么事呢？不知道，反正此后秦可卿病了。《紅樓夢》被當成謎語本子來猜的，這個中秋就得到了最多的陰謀論解釋。這個中秋是怎么被提及的呢？寧府日常家宴，秋日賞菊，賈珍的父親，在道觀里和跟道士胡纏的賈敬，過生日，他不在府中，但是照樣要在家里給他過生日——你看又是一個生日。這個生日就是日常的家眷宴飲，女眷閑話，說起秦可卿病了。尤氏在解釋秦可卿病情的時候帶了一句話：“上個月中秋節(jié)跟著老太太、太太們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過了二十日，一日懶似一日”，然后就說了秦可卿的病情。在過節(jié)的那天晚上高高興興玩了半夜，沒有任何事，結(jié)果回來家，五天之后，過了二十就開始病榻纏綿。很多人就此分析，這也許就是天香樓“遺簪”“更衣”事發(fā)生的時間。但是書中沒提，我們也就不必去猜這個謎了。寧府過中秋，和榮國府過中秋完全是兩種不同的景象。在75回和76回中間可以清晰看到，這就是后面我說的第三次大寫特寫的中秋節(jié)，也是我們今天重點分析的情節(jié)。

計文君《曹雪芹的遺產(chǎn)：作為方法和鏡像的世界》書籍展示

我們先看這前面兩次寫的中秋。第一次的中秋節(jié)，可能在很多讀者的心目中，印象特別深刻，但事實上，你會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它的深刻的印象，很可能來自于87版電視劇《紅樓夢》對精美的螃蟹宴的特寫式的呈現(xiàn)。87版《紅樓夢》，可以說當年給尚未徹底擺脫匱乏感的中國人，第一次享受到了“視覺盛宴”。雖然主創(chuàng)們當時的立足點是要拍小人書，拍一個漂亮的畫給你們看，使用了當時幾乎沒人用的正面打光，類似今天偶像劇的拍法。我們可以看到《紅樓夢》電視劇的畫面沒有陰影，這使得它看上去沒那么舊。同期拍攝的《聊齋》或其他的電視劇，使用的還是電影的明暗對比的拍攝用光，這就使得《紅樓夢》保持了繪畫般的畫質(zhì)，所以你今天還能看。它用鏡頭展現(xiàn)了“蟹八件”的使用，展現(xiàn)了一場精美的螃蟹宴，展現(xiàn)了江南甄家士紳家庭，就是神仙一般當?shù)赝宓倪@樣一個江南家宴。我們可以看到非常精美的酒品，很精美的器具，美食美器，這等于說給我們視覺上科普了一次精美生活。

對于80年代的中國人來講這是極具沖擊力的。但是我們回到文本中間，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就在這次中秋夜宴之后，賈雨村的人生開啟了他的上升之路，沉浮之前先是升，但是甄府隨即就在另外一個月圓之夜，正月十五，丟失了女兒，鄰家葫蘆廟炸供引發(fā)火災，徹底沒落了。這樣一個中秋和災難性的元宵，就在一回之內(nèi)連著寫下去的。江南甄家的“小榮枯”，暗示了整個《紅樓夢》中大興衰的節(jié)奏。我們會看到甄士隱在出世前吟“好了歌注”，對人世間的這種興衰的看破或者看透，它是整個《紅樓夢》主題的透漏?！都t樓夢》的敘事，處處都是預留的縫隙。

小說描寫中間，有一個概念叫“犯”——這是古代的小說術(shù)語，稱之為“犯”，現(xiàn)代小說中，表述為重復。重復本來是缺點，但有時也會成為一種修辭方式，“犯”就是有意地去重復，它會帶來特殊的一個力量。因此在重復之中又要有區(qū)別。在《紅樓夢》中已經(jīng)寫了很多節(jié)日和生日，等到了后面，75、76要用兩回來大寫的中秋節(jié)，從小說修辭的角度來講，它如何避免重復變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我剛才說，曹雪芹是拿這個世界作為他的方法的，他對這種重復和不重復的使用非常精妙，因為他參照的是人在世界本身遭遇的兩種悖論性的存在狀態(tài)。一個就是我們的日常，它是無限的重復，就是不管是世界的運轉(zhuǎn)，時間刻度、人為建制時間的輪回，我們的生命感覺，這是重復，同時它還有一個絕不重復的存在狀態(tài)。這個絕不重復是什么呢？就是巨大的不確定性。我們所有人都生活在巨大的不確定性中間，我們的世界也處在在巨大的不確定性中間。所謂每天的太陽都是新的，每個人的明天都是不可確定的。我們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每天都是日升月落，太陽東升，然后紅日西沉，但事實上并沒有一個必然的力量保證明天太陽一定會升起。在確定和不確定、我們經(jīng)驗的可靠和不可靠之間，我們就度過了自己短暫的人生。不只今人，古人很早之前，我覺得第一次抬頭望月的人，都可能會領(lǐng)悟到這種荒謬。這就是生命感覺降臨的時候，其實也就是人和永恒面對面的時候，人必須去解決自己存在意義的問題了。

這樣的時刻往往會出現(xiàn)在節(jié)日中，所以節(jié)日才有一個所謂日常存在的面相，同時還有無常一面，就是那個偶然性、那個不確定性降臨在個體生命里的時刻。有時它未必真的降臨，只是感覺，是人在那個瞬間會觸摸到那個悲涼的生命底色，這也就是超越性思考開始的時刻。

四、異兆悲音，結(jié)構(gòu)秩序的根本性力量在潰散

我們進入到第75回，回目叫：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首先寧府開了個夜宴，還不是中秋夜宴，但發(fā)生了奇怪的事情。這部分情節(jié)發(fā)生在抄檢大觀園之后，寧府的當家大奶奶、賈珍填房的正妻尤氏和賈珍嫡親的妹子惜春剛剛生完氣。惜春姑娘說出了一句非常絕情的話：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就是說自己各自道德上的債，不管是你自己做了善做了惡，你得到了這個報應，就算是親生父子都不能相互有所幫助，誰也擔不了誰的。所以我只管我，不做狠心人，難為自了漢，下決心讓在抄檢中有了過錯的，雖然相對比較無辜，只是自己哥哥的東西替他收藏的入畫，堅決讓尤氏領(lǐng)走。尤氏說情都說不下來，所以尤氏非常生氣，而且惜春還用不想帶累自己，暗示了寧府的種種不堪。

接下來尤氏回到了寧國府中，我們知道，再往前寧國府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賈敬的去世，“死金丹獨艷理親喪”。賈敬飛升而去，服用金丹飛升而去，其實是中毒死亡了。賈敬不在了，所以寧府現(xiàn)在是在喪中，喪中是不能過節(jié)的，還在服喪。但是珍大爺，就是這個賈珍——賈珍是幾乎我能見到的文學人物最為無恥的。在各種道德底線之下，人類的所有底線都能突破，把他放在整個世界的文學人物畫廊中做比較，像他這樣毫無底線同時還極其冠冕堂皇生存著的個體，確實非常罕見。賈珍在他父親去世的服喪期間，不得宴樂，也不得做任何的娛樂性活動，但是他想出來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方法。干什么呢？他邀請大家來射箭，練習練習臂力，這不算是娛樂活動。射箭自然要有一個輸贏的籌碼，誰射贏了，就可以贏得彩頭。但是漸漸的這個彩頭本身，變成了活動的主要目的，從射箭也就變成了聚賭。他們家門口停著幾輛大車，騎馬來的還不知多少，尤氏回家的時候，看到他們家已經(jīng)變成賭場了。這種賭，某種意義上是違法的，尤其你在喪中，你還聚賭。聚賭自然就會有宴樂，而且招來的兩個男孩子，所謂的兩個小相公，做出了種種不堪之事。我們接下來要看到的是非常清雅的湘云、黛玉連詩的中秋夜晚，與這個相對應，先寫了污濁不堪的寧國府的中秋之夜。

計文君《曹雪芹的遺產(chǎn)：作為方法和鏡像的世界》書籍展示

蒙古王府本有條批注，就是贊曹雪芹的這個安排，并陳人世之間的清濁。在這樣一個節(jié)日中間，不管什么樣的情形之下，人在什么樣的文化規(guī)定性之下，個體的選擇永遠大于文化規(guī)定性對你的要求和塑造的。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用什么樣的名目，都遮掩不住那種橫流的人欲。賈珍跟尤氏說我們是不能過節(jié)的，那怎么辦呢？十五不過節(jié)，而且尤氏表示榮國府那邊鳳姐病了，李紈也病了，整個孫子輩的媳婦她如果不過去就更沒有人了。所以她以孝為名，他要過去為老太太湊趣，他們家就提前到十四的這天晚上來過了。怎么過呢？煮一口豬，燒一腔羊，寫得很簡略。在曹雪芹的筆下，煮一口豬燒一腔羊，然后是桌菜果品，在薈芳園叢綠堂，帶上妻妾子女，賈蓉和賈蓉的妻子，就算團圓了。

這在曹雪芹的筆下，你想想他寫宴會，他寫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時候，所有的果品是細細列來，包括做法——他想象中的各種美食的這個做法，包括此前的寶黛日常中間的飲食寫得細細的。此時寫粗糙卑俗的賈珍只有一句話，煮一口豬燒一腔羊，感覺是《水滸》的文字進了《紅樓》。從作者的這個行文，你也可以看到隱微的態(tài)度，就是這樣大吃大嚼一番而已，頂多的調(diào)笑取樂，當然不能請唱戲的伶人，自家妻妾可以唱一些曲，也是非常醉人的。正唱到酣暢淋漓之時，突然聽到墻外一聲嘆息，墻外沒人，是祠堂，因為是在叢綠堂，也是在花園之中。祠堂外的這個嘆息，當時讓他的妻妾都感到毛骨悚然，他借著自己的酒力問了聲“誰在那里”，沒有人應聲，然后去看了看，也沒有發(fā)現(xiàn)人，大家就草草散了。第二日，朔望要開祠堂祭祖，更何況是八月十五呢？查看并無任何異樣，這個也就過去了，他說可能是自己酒后出現(xiàn)了幻覺。這就是“異兆悲音”，曹雪芹在回目中做了明示。

有人說這是祖宗英靈的嘆息，當然還有別的版本，也有人說這是已經(jīng)逝去的秦可卿的幽魂在嘆息。不管是什么，這番描寫的悲涼的氣息，甚至是森森鬼氣，讓人感覺是天地神明不安。賈珍在這邊胡鬧到了讓祖宗泉下難安的地步了，突破了種種的倫理界限。在整個《紅樓夢》中間，我此前讀的時候并沒像現(xiàn)在這樣覺得賈珍的惡觸目驚心。

《紅樓夢》的筆觸非常含蓄和克制，他沒有把那些惡直接的鋪排在面上，它寫得非?？酥仆瑫r他寫得非常淡定，它也不會大驚小怪地去描寫賈珍的種種突破人倫禁忌。在我們這樣一個曾經(jīng)以倫理為教的國度——倫理是我們的至高價值，我們信奉倫理。有人說中華民族，或者說儒家文化共同體是沒有宗教的?？鬃诱f敬神如神在，敬如在，子不語怪力亂神，不言這些，而且對生死之事，未知生焉知死。我們只講存活，我們只講存在，我們只講生息，生生不息，子嗣繁榮，我們就把倫理生存本身作為我們活在塵世間的至高信仰。在這樣一個文化共同體的規(guī)則中，道德倫理和外在表現(xiàn)形式禮儀，禮和教結(jié)合在一起，是結(jié)構(gòu)我們這個社會、形成秩序的最根本的力量。

當這個力量被擊破的時候，或者叫潰散的時候，這個力量不再有約束力，這個力量對于賈珍這個生命來講，或者說以賈珍為代表的整個賈氏家族中所謂的不肖子弟，這些人身上呈現(xiàn)出來的頹敗、潰散，也就預示著這個家族的大廈是一定要倒下的。此時只是百足之蟲死而未僵而已，死已經(jīng)死定了，其實已經(jīng)死了，其實已經(jīng)從內(nèi)在潰爛了。

所以賈珍的惡，并不是一個純粹道德上的墮落，作者對于賈珍包括薛蟠、賈蓉一系列不肖子弟的描寫，也不是簡單的道德譴責，誨淫誨盜，是他們放縱欲望，導致了家族的頹敗?！都t樓夢》誕生的那個時代，作為曹雪芹來講，他所謂的道德，和我們今天所謂的個人修養(yǎng)，或者社會對個體的要求的道德，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那個時代的道德其實是結(jié)構(gòu)社會最重要的力量，而這個力量一旦喪失掉之后，就是禮崩樂壞，那就是天塌地陷，就是整個社會的潰敗。

五、絕望的悲哀，是努力地要快樂

我們看到，中秋節(jié)這樣一個團圓的節(jié)日之后，寧國府的團圓是以祖宗的嘆息畫上了句號，接著我們來看榮國府。

榮國府這天的團圓，不管是在書中還是影視劇中，都做了正面的展現(xiàn)。嘉蔭堂前的拜月，湘云黛玉的月下聯(lián)句，凸碧山莊上賞月的場景，寫得非常詳細。此間我們看到了兩個人物，這個在影視劇中沒有展現(xiàn)，在書中展現(xiàn)了，賈政和賈赦，這兩個很少出現(xiàn)在家族聚會中出現(xiàn)的人物，這次竟然有了正面的刻畫。

榮府的中秋節(jié)從另一件事作為開頭。作者一筆寫來非常驚人，江南甄家被抄，慌慌張張不成氣色的幾個女人跑到了榮國府要藏什么東西。自然事后王夫人給賈母也就說了，賈母聽完以后淡淡一笑，說別說人家了，我們還是商量我們怎么過節(jié)的。我們家怎么過節(jié)，別說人家被抄，兔死狐悲，江南甄家和榮國府的兩家是聯(lián)絡有親。所謂作為賈府影子存在的這樣一個甄家，甄家被抄對賈府意味著什么，老太君是不可能不知道的。她從做孫子媳婦進了這個世族大家到今日做祖母，她是經(jīng)歷過政治上的各種風云的，她不可能沒有見識。當時一說內(nèi)廷召喚，把賈政賈赦招進內(nèi)廷的時候，闔府驚慌，可能是福也可能是禍。但此時賈母呈現(xiàn)出來的淡然，漠然，只顧眼前，我們可以把它理解成為一種更深的悲哀。所謂兔死狐悲，這個悲，透著絕望，已經(jīng)對必將到來的命運放棄驚慌、放棄掙扎，我就且樂一日是一日吧。老祖母的態(tài)度，是我們今天要快樂，整個家族都要努力去快樂，我們接下來會看到一大群在努力快樂的人。

榮國府有大觀園，自然而然是過中秋最好的選擇，在嘉蔭堂前拜月亮。這個畫面87版的電視劇里有非常精細地展現(xiàn)，賈母率領(lǐng)賈府女眷祭奠月亮，可能10版也有展現(xiàn)，而且非常好地貫徹了“女不祭灶男不拜月”的舊俗。我小時候，我奶奶帶著我，八月十五晚上會擺上果碟，我媽媽后來也會這樣做，就叫“愿月兒”，我們那兒叫“愿月兒”，就是對著月亮祈禱自己的心愿，默默地祈禱一個心愿。愿月兒的都是女性，女孩子才會去拜祭月亮，男性是不參與拜祭月亮的活動的。此前女性也是不參與祭灶的活動，這是民俗中間關(guān)于陰陽的認知，這是我們的文化規(guī)定性。

拜完月亮之后，是宴飲，賈母體現(xiàn)出來還是在努力地快樂。因為人不多，當時鳳姐病了，李紈病了，大家族家宴中最辛苦的是孫子媳婦，沒有，好在尤氏是在的。這時候男性家人也在，因為是團圓，沒有外人。以前熱鬧，是女眷多，薛家母女在，薛姨媽和寶釵是在的，薛家還是兩姐妹，先是寶釵，后來寶琴來了。但是那只是內(nèi)眷的快樂，就是娘們兒在一塊很開心，沒有這些爺們兒。今天大老爺也在二老爺也在，自家的骨肉團圓當然更開心了。為了賈母的開心，他們擊鼓傳花，折了一枝桂花，在屏風后找了一個婦人去擊鼓，傳花傳到誰手里說一個笑話。笑話自然比做詩做詞要熱鬧。這個時候我們看到了兩個非?！熬省钡男υ?，分別是由賈政和賈赦說出來的。

賈政的笑話非常不雅。賈政說了一個非常不雅、非常重口味的怕老婆的段子，我就不再重復了，大家如果有興趣可以去書上找一找，這個笑話放在賈政口中說出，那個反諷的意味——一個人怕老婆怕到了極致的這樣一個笑話，從賈政口中說出特別讓人有巨大的撕裂感。然后是大兒子賈赦講了一個笑話。賈赦的這個笑話，我最初沒有看《紅樓夢》的時候，很早聽我媽媽講過這個笑話，我媽媽講這個笑話的時候，只是說一個針灸婆子給老太太扎針，只用扎肋骨就行。為什么呢？因為父母都是偏心的。父母的心不是在當間的，都是偏到一邊去的，針一針肋骨、心臟那就已經(jīng)有功效了。我媽當時這樣說的時候她肯定在說我奶奶偏心。后來長大后我讀到這個情節(jié)，我發(fā)現(xiàn)賈赦對他母親的非常不滿了，近乎當面指責。這個笑話那都不叫含沙射影了，已經(jīng)是指桑罵槐。這真的是一個指桑罵槐的笑話，好多做宅斗文分析的都借著這個笑話分析榮國府二房和長房之間的矛盾已經(jīng)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計文君《曹雪芹的遺產(chǎn)：作為方法和鏡像的世界》書籍展示

在一片闔家歡樂的氣氛之下，大家講著笑話，但是各懷心事。講笑話這中間出現(xiàn)了作詩的環(huán)節(jié)?；啬恐形覀冎蕾p中秋新詞得佳讖，最后一語成讖，總之它得到了一個和異兆相似卻是好的預言，這個預言由賈府兩代的繼承人，第二代寶玉、賈環(huán)和賈蘭來做。他們?nèi)齻€人的詩作在文本中并沒有存在。有一個非常有名的75回前的脂批，說寶玉、賈蘭、賈環(huán)三人的詩，這個脂批也是引起了長久的紅學史上的一個懸案。它有一個明確的時間，叫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對清，75回的這個稿子在乾隆21年，也就是1757年，已經(jīng)對清，這稿子已經(jīng)定了，但是缺中秋詩。一直到最后所有的版本，不管是脂批本，還是別的版本中，都沒有見到中秋詩，所以等到曹雪芹淚盡而逝，這個中秋詩一直在等待著他來書寫。這三首詩在文本中不存在，但是絲毫沒有影響情節(jié)的推進，因為寫了賈政、賈赦的反應。

為什么本來是說笑話怎么會變成了作詩呢，這是寶玉的小心思，寶玉一直在擊鼓傳花的時候，心里非常焦慮，因為他父親在，他非常難過。他父親只要在，他就渾身不自在，他說一旦輪到他，講笑話還是不講？如果講得不好，自然是不好的；如果講得好，那又落個油嘴滑舌，就會干這個。所以真的等到他拿到這枝花的時候，他就請求作一首詩，賈政就給他出了一個不算刁難但是略顯難度的題目，不允許用所有關(guān)于月亮的典故，也不允許用銀輝、玉盤各種各樣的堆砌的詞藻，不許用陳詞濫調(diào)也不允許用特別堆砌的詞藻。我們后面會看到林姑娘和云姑娘在聯(lián)句的時候清雅之極，但是依然堆砌了大量的這種詞匯，離了這些詞匯我們怎么寫呢？所以導致了這個詩是不是難度增加？但寶玉的詩作得到了賈政的點頭不語，這已經(jīng)是非常巨大地肯定了。此前賈政對寶玉的態(tài)度都是你懂什么，叉出去，閉嘴！對于賈蘭的詩作，賈政則是大喜。賈環(huán)的詩作則是得到了賈赦的贊許。賈赦的這個贊許跟他剛才講的指桑罵槐的針灸婆子針一針肋骨的笑話非常類似。他對賈環(huán)的贊許已經(jīng)到了可以世襲前程——因為賈赦自己身上是襲著世職的，當然他有他的兒子，但是他怎么會非常不得體地甚至是不合理的說：這個詩的氣象不錯了，我們這樣的人家也不必去頭懸梁錐刺骨去苦讀，就你這樣，將來保不得有一個前程是在你身上的！賈政就連忙說怎么慮到后事，說這種話了？

賈赦在那天晚上很不得體，其實賈政的表現(xiàn)依然也是不得體的，講了一個幾乎重口味到我難以去重復的笑話。這樣的不得體顯然也沒有讓賈母得到所謂的快樂，所以也就請爺們兒離開，讓我們娘們再快樂一下：我們?nèi)ド缴腺p月，你們就各自散了吧！結(jié)果散去的時候賈赦崴了腳。

總之這個晚上在不停地出各種各樣的意外，我們都知道節(jié)日聚會是特別容易出意外的。我記得曾經(jīng)有一部電影叫《過年》，過年是各種矛盾爆發(fā)的時刻，過節(jié)也是，所有把家族聚集起來的時候各種矛盾集中爆發(fā)的這樣一個時刻，這就使得團圓本身成為悖論。

賈府眾人都非常努力地保持著闔家歡樂的氣氛，但是又不由自主地做出了種種不得體的表述，然后還出了各種各樣的意外。賈母仍然頑強地要堅持繼續(xù)快樂下去，于是就進入到了76回，在上面的一片污濁尷尬和暗流涌動之中，我們將面對的是一溪清流。

六 、人和世界相遇時，有些東西一定會破碎

接下來76回描寫的情形，宛若剛才我在院子里走的時候，好風如水，秋夜的風，微涼還有桂香，但是不無悲涼。它特別容易讓人生出關(guān)乎生命本身、關(guān)乎永恒、關(guān)乎意義追問的一些感慨。

第76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lián)詩悲寂寞”?！都t樓夢》的回目，有的極佳，有的尚可，有的平平，給出關(guān)鍵信息而已，也有的玄機暗藏?！都t樓夢》雖然基本遵循著章回體本身的各種規(guī)制，但從文本結(jié)構(gòu)來看，它的章回體特征并不明顯，對于它的結(jié)構(gòu)，章回體也根本起不到什么約束，純粹淪為了一種提示。

我們借著回目的提示，先讀到的凄清，是賈母在凸碧山莊品笛。我們都知道月下聞笛，很美。這個笛聲遠遠吹來，而且是在桂花樹下，隔著一段距離，遠遠聽來，而且賈母的要求要揀極慢的去吹，極慢的曲目去吹，越慢越凄清。笛子有兩種屬性，有的笛子曲子非常歡快，明亮歡快如清晨的鳥鳴，還有一種笛曲非常哀傷，就是涼徹人的心肺的那樣一種笛聲。賈母對聲音非常講究。我們都知道她曾經(jīng)在秋爽齋聽到了吹打聲說，原來是梨香苑的小戲子在練習。她安排她們?nèi)ヅ合汩可铣?，借著水音，好聽。賈母她們在綴錦樓下吃，隔著一段水面，那樣的歌聲和音樂又襯著水音，遠遠地聽來非常非常好聽了。

問津變

作者：計文君 著

出版社：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純粹Pura

出版時間：2019-08

魯迅先生一直嫌中國的戲曲音樂特別吵鬧，讓人難受，但是如果你在野地里聽它就別具一番風味，他寫《社戲》的時候?qū)懘钤谝暗乩锏膽蚺_就是另外一種狀況。我們在這里又一次感覺到了賈母對于聽覺享受的這種極致追求，有桂花月影，有笛聲，又是上了年紀的人，又有了酒，所以她傷感了起來。而這個時候王夫人邢夫人也累了，其實根本沒有力氣再陪著婆婆繼續(xù)搞樂了，她自己也在那有傷感，半天才發(fā)現(xiàn)賈母——此時鴛鴦提醒賈母說山上風冷，坐一坐就下去吧！但是賈母說我不，你以為我這就困了，我就樂不了，我偏要通宵，又要換大盞吃酒。這個時候王夫人就提醒她了，你看看她們姐妹們都已經(jīng)困得坐不住了，只剩下探春一個人了，這個時候宴席上本來人就少，薛家姐妹不在，鳳姐和李紈也病了，只有湘云黛玉三春里頭的兩春，惜春自然早早就去睡了。湘云和黛玉，別人以為她們也回去睡了，其實兩個人是去園子里玩兒了。黛玉聽了笛聲已經(jīng)潸然淚下了，憑欄而立，湘云就勸她你何苦呢，兩人就悄悄避開眾人自己去了園子里，這就是我們下半回能看到的對月聯(lián)句，她們從山上下來到了山腳下的凹晶溪館，而山上的這群大人已經(jīng)真的是體力不支心境也不支了。

我們都知道有個說法，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稱為四美，四美難并。此時固然是良辰也有美景，同時也正在行著樂事，獨獨賈家人沒有了賞心。所謂四美難兼具，這四樣是很難同時湊齊的。這四美皆具，就是人生至樂的瞬間，最好的時光。我有一篇散文專門寫了最好的時光，揀自己人生中四美兼具的時刻，揀來揀去，我覺得能拼在一起大概有十分鐘左右，都是非常短暫的瞬間，面對良辰美景，又有賞心又有樂事。

此時賈母也就不再逞強了，一群人散去。我們也就被作者安排跟著離席的林姑娘和云姑娘，到了凹晶溪館，兩個人有一番關(guān)于大觀園中匾額的議論。凸和凹，當然在俗稱中這兩個字發(fā)音也叫“拱”和“洼”，說是俗，但是陸游詩中也用俗字入詩，可以化俗為雅。凸碧和凹晶，兩個名字就是驚心動魄的美，這樣用在園林中間，我們覺得新雅無比，而這兩個字的作者是林姑娘，當然也只有她配了。

接下來就是非常有名的中秋的聯(lián)句，湘云兩人到了凹晶館，凹晶館因為不大，所以只有兩個婆子管。蒙府本對此處也有批注，我也覺得這是整篇中秋情節(jié)中寫得最為精彩的一個細節(jié)。凸碧山莊上老太太在努力高樂，卻對著山高月小、桂影笛聲收拾不起自己的心情。兩個看凹晶溪館的婆子，沒了差事，凸碧山莊上在賞月，與我無干，不用伺候。兩個人就把賞的這些果品菜肴一應地收拾，吃了個醉飽，然后關(guān)門睡覺。雖然是寥寥數(shù)語，簡單一筆，但這就是小說巨匠，兩個婆子的醉飽高樂與賈母的高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你說此時兩個醉飽的關(guān)門睡覺的婆子和逞強要到天明要到通宵要表達自己在頑強快樂的賈母，孰樂孰悲？我們讀到此處的時候自然會心生嘆息，這種小地方才是真正很見作者大功力。

兩個婆子睡了，兩位姑娘就在卷棚之下對著湖面開始聯(lián)句。聯(lián)句的好歹我們且不論，都是她們當時的眼前景，大觀園里的美景，月亮如何，大家過節(jié)的情形如何，兩個人的心情如何，是很淺淺的，只是在詞藻上有一些新雅新奇之處。長長的35言也就是70句詩，加上后來妙玉給她們續(xù)上的詩句，最后只是為了推出非常關(guān)鍵的詩讖。大家都知道：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有的版本做詩魂，當然是花魂更加工整，花魂和鶴影更對仗，這已經(jīng)是在反復暗示黛玉的命運了。

在兩個人聯(lián)詩中間有些對話，湘云說這個時候我們要能在船上吃酒就好了，黛玉感慨說你真是得隴望蜀。此時已經(jīng)很好了很安靜了，沒有人打擾我們，我們在聯(lián)句。已經(jīng)從悲情中轉(zhuǎn)換出來兩個人，在智力和言詞的游戲中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和快樂，也不辜負今宵月色了，但是湘云生出了得隴望蜀的意愿要到湖面上乘船吃酒了，然后黛玉就說了，事若求全何所樂？就是人的不快樂在于你要求全，后來想想這世上人何曾——不光你我，他們兩個人當然都父母不在了，又所謂地寄人籬下，有這樣的身世之嘆，同時還有另外一重，你看老太太、太太們，這些人何嘗能夠如意呢？

一路地跟大家梳理下來，不管是悲不悲寂寞，悲不悲凄清。賈府，不管是榮國府還是寧國府，這個中秋節(jié)過得真的是不大快樂?；氐轿覄傞_始給大家提到的幾個層面，在這樣一個節(jié)日中，無論是在價值體系中得證自己的價值，闔家團圓，兒孫爭氣，獲得情感上的滿足，通過娛樂活動獲得審美上的滿足，同時還在面對永恒的天體的時候，心生感慨，進行超越性的追問，顯然都落空了。

人的愿望和現(xiàn)實世界給你的反饋，相反或相悖。當人和世界相遇的時候，一定會有一些東西要破碎，生命會有縫隙，會有東西從這些縫隙中漏下去，而寧榮國二府漏掉的是最為重要的東西，關(guān)乎到他們家族命運的東西。祖宗英靈的嘆息也好，生活在其中的每個個體都感覺到了那種月下笛聲一般的悲涼的氣氛也好，這事實上都是賈府命運的象征性。

七、大變迭起前的清冷回眸

這個中秋節(jié)成為了整部書的轉(zhuǎn)折點。我們拉開看一下大情節(jié)，晴雯已經(jīng)在王夫人那定完案了，只是等著過節(jié)沒有攆她。晴雯在病中，我們發(fā)現(xiàn)寶玉在完成聯(lián)詩之中，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跟著林妹妹出現(xiàn)，因為晴雯病重了，所以他就早早的回去了，沒有跟著老太太進行中秋節(jié)下面的娛樂活動，這在寶玉也是比較罕見的。我們都知道晴雯的病和抄檢的大觀園是有關(guān)系的，而抄檢大觀園是因為一個威脅到所有園中女子名譽性命的非常危險的東西的存在，而賈府竟然興起了抄檢這樣一個興師動眾而且非常愚蠢的行為。探春非常激烈地反彈，導致了和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直接對沖，動手，在秋棠齋上演了探春打出那響亮的一記耳光。寶釵第二天立刻帶著自己的妹妹搬出了大觀園，回到了自己家中，所以我們都可以看到這是一個危機四伏的中秋。

這個危機四伏的中秋節(jié)，不無凄涼的中秋節(jié)過后，就是《紅樓夢》前80回最重要的情節(jié)了，晴雯的被逐和病死，前80回《紅樓夢》就基本結(jié)束了。這個中秋成為了書的關(guān)鍵的一個節(jié)點。我們可以看到所有關(guān)于《紅樓夢》的故事性大情節(jié)是都集中出現(xiàn)在后40回中間，沒有后40回的敘述，如果僅靠前80回，我們是完不成《紅樓夢》大情節(jié)的，就是關(guān)乎主人公的命運線索包括整個家族的命運線索的走向。我們獲得的都是暗流涌動的宛如過日子一般的日常描寫，時間是在前80回中處于一種橫溢的狀態(tài)下，中秋節(jié)這兩回的描寫是非常集中的典型的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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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這兩回的分享，其實還有很多細節(jié)值得描述，這兩回的內(nèi)容一個半小時只夠粗粗的梳理一下。還是回到最初我們提出的關(guān)于團圓和賞月，我們看到，賈府確實也團圓了，也賞月了，但是賞出了什么？團圓的感味，到底是情感的滿足還是倫理價值感的確定呢？顯然都不是，我們可以看到這是個內(nèi)里完全潰敗的家族，這也是他們最后一次勉強能夠維系體面的、暗里卻讓祖先英靈嘆息、足以讓長輩落淚的這樣家族團聚。這個也是整部書中最后的一次關(guān)于大觀園中宴飲的描寫，后40回中間的描寫都相對規(guī)模較小，而且簡略。整個后40回都在處理大的命運線索和核心矛盾沖突。對于一部長篇小說來講，《紅樓夢》前80回幾乎處在一個情節(jié)不動——就是情節(jié)不向前的狀態(tài)下，它處在我們?nèi)涨暗倪^日子的狀態(tài)下，它的時間是一種橫溢的狀態(tài)，然后后40回中大變迭起。

后40回的大變迭起，是續(xù)作者為作為主控力量的，但也正是這一點，非常有力地保存了這部小說。如果沒有后面的大情節(jié)，只有前面這些“珍貴的日子”，這部書很難作為我們的民族故事廣為流傳的。

結(jié)語

做一個總結(jié)，我們今天跟大家簡單地梳理了《紅樓夢》中關(guān)于中秋節(jié)的情節(jié)，領(lǐng)略了在那個歷史文化時空中的世家大族如何過中秋，同時也見識了榮寧二府和文化規(guī)定性相對沖的表現(xiàn)——詩禮簪纓之族，禮崩樂壞之家。

好了，中秋節(jié)團圓出了內(nèi)里的崩壞，賞月賞出了無限凄清，那都是故事中的事。我們今天講一講故事，聽一聽故事，只希望現(xiàn)實中我們的人生花好月圓。

現(xiàn)場互動

暮藍：十分喜歡讀您的小說，買了好幾本，也聽過您的分享會，才華橫溢，深感佩服！請問：有一個說法，關(guān)于愛情《紅樓夢》寫的是情和欲兩個方面，寶玉和黛玉的“玉”即為諧音，那么這個字在冰清玉潔的林黛玉這里有什么樣的表達呢？謝謝！

計文君：這個問題，我覺得可能對于“欲”字的表達有一點誤解。我們在今天對“欲”字的理解，會集中在跟性相關(guān)系的聯(lián)想上。其實欲望是普遍性的，所謂嗜欲深者天機淺。欲望是多方面的，甚至對于情感的過分要求也是一個欲?！都t樓夢》中間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就叫做意淫，淫本有過分的意思，意淫，也有深情的一面。黛玉在脂批中，有個評語：叫作“情情”，她是對情感有著極致體驗的這樣一個人，她對有情之物，都會給予回應。而寶玉的評語是“情不情”，他對于無情之物，山川樹木花草魚蟲，都會賦予很深的感情。所以我們把情和欲分開作為理解本身就是一個概念上的誤解。此外還有一個現(xiàn)代漢語和前現(xiàn)代概念之間，它們的meaning field，也就是意義范圍不同，會造成理解的偏差。

不止黛玉冰清玉潔，在大觀園中的那些姑娘們都冰清玉潔，那是她們的生命守則，這是肯定的。這個欲不只是關(guān)于性的，指的很多方面，還有愛情這個概念。在《紅樓夢》中間反復使用的是“情”這個字，前現(xiàn)代的情和現(xiàn)代人理解的愛情之間，也是有著巨大的差距。

寶玉、黛玉包括紅玉、妙玉，凡是帶“玉”字，就是那個“欲”的諧音。這個欲和冰清玉潔是不矛盾的，包括妙玉。倒不是說她的走火入魔，或者她對寶玉有著各種遐想，這個不是那個“欲”的本身。妙玉是我執(zhí)極重的人，她是對生活細節(jié)有著極端苛求的人，本身就是嗜欲的表現(xiàn)。如果真的是修行人的話，不至于如此，這種極嚴苛的生命狀態(tài)本身就不是很放松，本身就不是天機淺的表現(xiàn)，恰恰是欲望極深。

suzie問：您好，如果想讓外guo人了解中g(shù)uo古代的中秋節(jié)應該從哪里講起呢？紅樓夢中的描述跟我們今天過節(jié)的習俗有何不同？

計文君：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外國人了解中國古代的中秋節(jié)應該從哪里講起呢？首先中秋節(jié)不只是古代的，如果單純只介紹中國古代的中秋節(jié)，那就從月亮講起吧。月亮崇拜不只是在中國的文化共同體中。我小說中間有一個人物，如果讀過《化城喻》的朋友應該知道，司望舒，望舒就是月神，后來代指月亮，這是很典型的《紅樓夢》對我的一個深刻影響，所有人物的名稱都是有寓意的。這個司望舒，在我心目中體現(xiàn)著澄徹清明，最后能夠抵達到如中天月明的這樣一個境界的覺悟者，而且是個女性的覺悟者。當然她也是精神科醫(yī)生，她直接的工作背景就是對人性的進行透徹的了解，對各種欲望進行透徹的了解，和適當?shù)販蚀_地去克服或者順應。她是我想象中間的一個能達到相對比較完美狀態(tài)的女性形象。

所以這個形象是和月神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這樣的一個和月亮相關(guān)的形象其實在希臘神話中間也有。我記得叫Selina，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單一麥芽的威士忌的系列酒，叫月神系列，就叫Selina。Selina是希臘神話中美麗的女神，拿著月亮弓箭火把，她守護夜晚，當然也是美麗的女性形象。我覺得對于月亮的崇拜是地球上的人類很容易建構(gòu)起來的概念。日月循環(huán)，這是我們看得到的最近的一個天體，所以講述一個關(guān)于月亮的節(jié)日應該不太困難。

《紅樓夢》中間描述和我們今天過節(jié)的習俗有何不同，其實確切的講我們今天的習俗到底是什么呢？我們其實是在表演性質(zhì)的重復前現(xiàn)代的民俗，或者叫我們在恢復。我們在今天依然能夠作為民俗或者作為社會上實際存在的風俗大概只有飲食了。比如我們?nèi)ベp月，這已然變成了一場文化活動，非常需要心理建設和實際上的行動力，才能完成。我們在今天看屏幕的時間遠遠大于舉頭望月亮的時間。當然我們今天在挖掘重新復現(xiàn)一些風俗，而《紅樓夢》當中的描寫和當時的經(jīng)濟狀態(tài)和生活方式相契合。在農(nóng)業(yè)社會中間人們跟季節(jié)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那樣一個習俗。雖然《紅樓夢》中間描寫的是貴族家庭的生活，但它和當時真實的人的生活狀態(tài)、生活方式、飲宴的方式、娛樂方式是相互一致相互統(tǒng)一的。今天比如我們再度去恢復到聽笛子、折桂花、月下獨酌或者眾酌或者家宴，這都需要相當?shù)臈l件。它很難再度成為我們真正的風俗，它只能成為我們的一種需要各種支撐的特殊的文化活動。

化城喻

作者: 計文君

出版社: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18-11

尋臻問：您在著作中有寫道：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及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gòu)之者。第二種，由于盲目的命運者。第三種之悲劇，由于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guān)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物，與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遍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如何看待紅樓夢中的這三種悲劇呢？

計文君：這個說法事實上是我在《曹雪芹的疆域》中，引用的王國維先生的一個說法。這是王國維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中對《紅樓夢》分析，他是借用了叔本華的哲學，以叔本華的哲學作為他的原理，推演出了三種悲劇之說，認為《紅樓夢》是悲劇中間的悲劇，是最高形式的一種悲劇。當然這種理論的創(chuàng)建在當時乃至到今日，我都覺得是非常值得崇敬，尤其是靜安先生是以自己的生命實踐完成了自己的學術(shù)追求，這是非常值得我們尊敬的一位國學大師。但是——回到了但是，《紅樓夢》描寫的就是人的終極悖論，人就是一種悲劇性的存在。有蛇蝎之人，也就是福斯特所謂的扁平人物，這種人就是邪惡，刀一般的邪惡，主要用來荼毒善良之人，善良之人靠勇氣和智慧去戰(zhàn)勝他。也不是希臘悲劇時的那種命運悲劇，反正你注定是要殺父娶母的，無論怎么逃脫也逃脫不了命運。其實我對悲劇的理解，我覺得只有藝術(shù)成就上的高低，這三種類型的悲劇都可能產(chǎn)生杰出的作品，并不因為第三種就具有了天然的優(yōu)勢。

當然《紅樓夢》作為小說藝術(shù)上的成就，無疑在人類敘事中都是第一流的，但是它作為第一流的小說修辭藝術(shù)，不僅僅是因為描寫了王國維先生命名為“第三種悲劇”的這種悲劇——雖然它比起善惡分明的類型敘事和典型化的自然主義或現(xiàn)實主義敘事，更加復雜，但《紅樓夢》真正的意義，是它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人就是這樣一種悲劇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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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我覺得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但是”，這絲毫沒有對王國維先生不敬的意思，他在中國學術(shù)上的作為現(xiàn)代學術(shù)的開山之人，他所做的貢獻，尤其《紅樓夢評論》使得《紅樓夢》掙脫了舊說部的外殼，可以通過現(xiàn)代的哲學思想進行闡釋，這樣一次努力，怎么評價他的重要性和他的歷史價值都是不為過的。但事實上，借用錢鐘書先生的話，它事實上是用叔本華的“玄諦”來解釋《紅樓夢》這部“佳著”，這是一部好小說，那是一個很玄妙的哲學理論，這兩者之間是很難契合。

而且對于叔本華哲學，如果我們有一些了解的話，就會知道叔本華對于人生悲劇性的描述。人是在匱乏和饜足之間做秋千式的擺蕩，人得不到的時候就匱乏，得到之后就饜足厭倦，這是個很痛苦的秋千。人類就在這個中間，得不到了難過，得到了更難過，蕩著這個痛苦的秋千。這恰恰不是《紅樓夢》描述的狀態(tài)，要是《紅樓夢》真想寫成叔本華式的悲劇，那就是寶玉娶了黛玉，兩個人反目成仇，磨得一地雞毛，這才是叔本華式的悲劇，但《紅樓夢》顯然不是這樣的一個悲劇。它也不適合用于闡述某一個玄妙的理論。我認為《紅樓夢》更深的哲學性是一種生命哲學。王國維先生在《紅樓夢評論》中對《紅樓夢》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評論，與《桃花扇》對比?！短一ㄉ取肥菤v史的、政治的、人生的、國民的，他認為反而這是個較低的存在，而《紅樓夢》寫的是哲學的、宇宙的、文學的，這是更高的，這是大悖于吾國人之精神的，但是這是一種更高的價值。

這個判斷，對《紅樓夢》從這個價值維度進行肯定，使得《紅樓夢》真正地進入了現(xiàn)代的閱讀范疇，進入了現(xiàn)代的闡釋范疇，賦予了它將近接下來一百多年的生命力。而且是在關(guān)鍵時刻，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開啟揀選，對整個中國古典文學重新排位次的時候，王國維先生的這個肯定對于《紅樓夢》有著巨大的意義。我在《曹雪芹的疆域》中有一章專門來論述這個問題。

胡期偉問：《紅樓夢》可以說是“四大名著”的名著，受廣大人民群眾的喜愛，但是在和不是書友的（伙伴）聊天時，說怎么也讀不完《紅樓夢》，好幾次準備讀，都只讀了個開頭。我想問的是《紅樓夢》有哪些局限性？謝謝！

計文君：這是個好問題，《紅樓夢》的局限性?！都t樓夢》最根本的局限性它是一個前現(xiàn)代文本。這位朋友提出來的這個問題，其實是很多人都會有感觸，但是我覺得正因為《紅樓夢》這一局限性，也是《紅樓夢》的規(guī)定性，同時也是《紅樓夢》價值之所在。它就是一個前現(xiàn)代文本，它保存了那個歷史時空中間的生命經(jīng)驗、人類經(jīng)驗，還有當時的歷史文化空間中間具體的生活細節(jié)、文化細節(jié)，當然是經(jīng)過藝術(shù)化的變形的。所以《紅樓夢》事實上是一個作為我們閱讀者對立面的存在，或者可以說是鏡子式的存在。

計文君《曹雪芹的疆域：閱讀接受史》內(nèi)文展示

《紅樓夢》最根本的比喻核心意象就是鏡子，它應該是一個鏡子式的存在。它作為一個前現(xiàn)代文本，任何對它進行的現(xiàn)代性闡釋都是帶著某種創(chuàng)造或者再創(chuàng)作的這樣一個性質(zhì)。它深度的參與了我們近兩三百年來的中國的文化歷程，整個文化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間，《紅樓夢》是一個重要的參與者。而且它還在繼續(xù)參與著今天的文化構(gòu)成。我最近看到《紅樓夢》的各種改編，包括在網(wǎng)上的很多人關(guān)于《紅樓夢》的二創(chuàng)。我在觀察這些現(xiàn)象的時候，就覺得它又一次再度地參與到了21世紀的中國的文化現(xiàn)象中間，而且作為了一個非常活躍的存在。我覺得對于《紅樓夢》的了解，對于生活在這個文化共同體的人來講，是有價值的也是有意義的。

回到難讀或者不愿意讀的問題，我覺得這是審美口味問題。我是鼓勵或者建議大家去讀文本原著，但如果實在讀不下去也是可以接受二創(chuàng)或者轉(zhuǎn)化的。即便你既不讀原著也不看電視劇也不看電影也不看舞劇，你也躲不開它作為文化符號彌散在共同體空間這樣的存在。比如你在讀書會會遇到講《紅樓夢》中秋的主題，你會來提這樣一個問題。所以我沒有辦法解決《紅樓夢》讓所有人都會覺得好讀的這個問題，這個我肯定不能解決。但是我覺得還是可以讀的，而且對于使用現(xiàn)代漢語的我們來說，《紅樓夢》還有一個巨大的價值就是它語言本身的價值。這不只是對寫作者，對于生活本身來講，你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中間的很多詞都不斷地再度轉(zhuǎn)化為網(wǎng)絡熱詞，它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寶庫，一個作為你這個文化共同體基因庫存在的文本，我覺得熟悉一下應該是有必要的。

古亦問：因為馬上中秋了，剛好我邀請了家人朋友來家里聚會，我如何過一個紅樓夢式的中秋呢？比如我應該如何去布置中秋宴，安排哪些菜品；有沒有非常有意思的環(huán)節(jié)可以去設定呢？

計文君：很高興我們能用一個歡樂的問題來結(jié)束今天的分享，這是個好問題。我覺得只需要《紅樓夢》的外在形式就行了，不需要我們剛才分析的賈家的種種。布置中秋宴，我能給出的具體建議非常有限。您家有大觀園嗎？如果有的話就好安排，如果要是沒有的話，找公園？當然一般現(xiàn)在都是室內(nèi)過節(jié)了。具體菜品，螃蟹我覺得應該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我個人很喜歡，也是這個時令的菜品。其實我們家還有一個保留的關(guān)于中秋的，就是板栗燉雞，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它總是跟中秋有關(guān)系，我得回去問一下家里老人，因為我老是記得在這個時候會吃到這樣一道菜。中秋的時候，我們現(xiàn)在沒有節(jié)令菜品和水果的概念了。對于《紅樓夢》里的人來說，當時西瓜能保存到中秋節(jié)，已經(jīng)是很珍貴的了，賈母還抱怨今年的西瓜打開也就罷了，好像平平不是甚好。對于今天來說瓜果菜品相對來講喜歡就好，或者按照賈母兩宴大觀園的形制，每人愛吃什么就準備什么。

另外游戲環(huán)節(jié)，賈府的方式很簡單，賞月、聽笛子、唱曲、擊鼓傳花，折一枝桂花傳一傳。事實上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前現(xiàn)代的愉悅生命的方式都是需要一些藝術(shù)能力的，曲要會唱，今天可以改成唱別的。所以“《紅樓夢》式”的，必然在我們今天的時空中會遭到修改，但是這也沒有問題。

我覺得與其說過“《紅樓夢》式”的，不如說真的過一個可以去享受情感的滿足，享受哲學的沉思，能回到中秋節(jié)本身的中秋節(jié)。不管怎么樣，祝您和今天所有的讀者朋友們都能夠花好月圓，中秋快樂，謝謝。

計文君，藝術(shù)學博士，著名小說家。1973年冬生于河南?，F(xiàn)居北京。2000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系列小說《問津變》、《化城喻》，小說集《帥旦》、《剔紅》、《窯變》、《白頭吟》等，作品曾獲人民文學獎、杜甫文學獎、第五屆郁達夫小說獎提名獎等獎項。多年從事《紅樓夢》等中國小說研究。著有《紅樓夢》研究專著《曹雪芹的遺產(chǎn)：作為方法和鏡像的世界》、《曹雪芹的疆域：閱讀接受史》等。

原標題：《計文君：《紅樓夢》對中秋節(jié)的記錄更為接近生活真實，或者說接地氣 | 純粹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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