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鉤沉丨顧符?。阂晃皇汨F桿的遺民山水畫家
明末清初,出現(xiàn)了一大批遺民,如顧炎武、王夫之、陳洪綬、王時敏、傅山、張岱等。所謂遺民,簡單地來講,就是身處新舊王朝交替之際,不參與新朝科舉,也不出仕當官,忠誠于舊王朝的人。江蘇興化的顧符稹就是其中一位。這位生于明崇禎年間卒于康熙年間的山水畫家,世人對其知之甚少。“澎湃新聞·古代藝術”(m.dbgt.com.cn)今刊出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研究員陶喻之的《關于遺民畫家顧符稹》一文,從顧符稹生平疑年及山水畫特點、顧符稹與王士禛的交往、明末清初遺民狀態(tài)等方面來講述具有十足鐵桿的遺民畫家的文人情懷。

關于顧符稹其人其事,多年前筆者從事美術史研究時略有涉及,此間擬綜合論證的是有關他以下的幾個議題。
一、關于顧符稹的出生疑年問題
顧符稹的出生年份,一般認為在明末崇禎七年(公元一六三四年),這一結論由后來清代金石學家翁方綱(1733-1818)詩“少于石谷(王翬)才三歲”句解讀推算得來。而且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其《山水圖軸》款署“庚辰(康熙三十九年,公元一七零零年)仲秋……時年六十有七”;廣東省博物館藏其《青綠山水圖軸》款署“乙酉(康熙四十四年,公元一七零五年)八月時年七十有一”;上海博物館藏其《松下讀書圖軸》款署“己丑(康熙四十八年,公元一七零九年)仲秋……時年七十有六”。等等,都可折算出顧符稹生年為崇禎甲戌(公元一六三四年)。
但是,一九七五年九月香港中文大學出版《至樂樓藏明遺民書畫》著錄其《蜀道圖軸》,卻將其生卒年定為一六四三至一七一六年;可事實上,這幅《蜀道圖》有顧氏明確款署“乙未(康熙五十四年,公元一七一五年)初秋……時年八十有一”。但圖錄罔顧自述,竟將創(chuàng)作年份歸于一七二四年(甲辰,雍正二年)。估計這很可能是受到了清末書畫鑒藏家方濬頤于《夢園書畫錄》一書中有關《昭陽顧符稹畫〈縱棹園圖〉》記載的影響,即“喬石林(寶應喬萊字石林,1642—1694)前輩《縱棹園圖》乃興化顧符稹所畫,與漁洋(即王士禛)同時”。從而把顧符稹生年等同于王士禛,又因筆誤一六三四年為一六四三年使然。這恐怕是顧符稹生年被誤會為一六四三年唯一的合理推測解釋,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理由可循。

而這件繪畫作品的重要性,在于它既是目前已知顧符稹平生最后一幅有干支紀年的傳世畫作;也是表明作者八十一歲尚在人世,并且還在從事精工細筆的山水畫繪制。不過,現(xiàn)在的問題是,《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十六卷》中所錄的山東省濟南市博物館藏顧氏《曲水流觴圖卷》,其中畫作落款年齡為“七十三(康熙五十五年,1716)”。而此圖未見刊印圖像,款署情況不明。但據(jù)已知顧氏款署慣例和遺民不署年號情況分析,當年他必署“七十有三”而未署干支紀年;只是由于著錄者仍將其生年因襲前謬按一六四三年計,遂有作于一七一六年之陋;否則,若署干支兼七十有三云云,必無一七一六年記錄。
至于錯誤由來的緣起原因,始作俑者勢必是《至樂樓藏明遺民書畫》錯訛誤導在先,而步其后塵者以訛傳訛,將錯就錯?!肚饔x圖卷》的真正創(chuàng)作年份應該在一七零六年(康熙四十五年)。
顧符稹走南闖北,平生涉足諸多名山大川,得益于游歷登臨而充滿胸中丘壑,因而其筆底景致,多取材于真山真水而逼真天成,斷無摹古失真,缺乏自然生氣敗筆。至于他的旅行足跡乃至本身驚人容貌,大抵可從同鄉(xiāng)王仲儒(約1644—1698)《西齋集》中的《送顧瑟如之靈寶兼過洛陽》詩可知,以及從順治、康熙時期杭州文人王晫的《贈揚州顧瑟如》詩中得知。特別是后一首,幾將顧符稹的湖山游歷和交游情形,描繪得生動傳神,相當富有戲劇效果。詩云:“陽山李子天下士,量才未可斗石擬。翩然一顧系子思,悠悠目斷錢江水。此去便過六七月,朅來又作西湖客。相逢執(zhí)手樂非常,慷慨論交成莫逆。座有驚人貌更奇,虬髯碧眼挺雄姿。主人拜手道名姓,始知顧子非等夷。顧子自言耽丘壑,從來不爽溪山約。有時風雨閉柴門,寫就丹靑遣寂寞。丹靑妙手貴逼眞,喜君下筆如有神。棧閣疑行蜀道險,桑麻恍逼桃源春。自注:顧子嘗寫棧道、桃源二圖。觀者一時咸嘆絶,李子更向王生說。繪事小技何足稱,尚有新詩比冰雪。新詩讀罷益徘徊,天生顧子何多才。只今猶自困藜藿,世上升沉安論哉?”
二、關于顧符稹畫作梳理暨棧道山水畫特點
見諸著錄在案的顧符稹傳世紀年作品,大抵始于康熙元年(公元一六六二年),止于康熙五十四年(公元一七一五年)(如表所示);加之近年拍賣市場陸續(xù)出現(xiàn)其畫作,估計平生創(chuàng)作數(shù)量在百件左右,這自有利于對其藝術生涯的全面可持續(xù)研究。



而此前跟顧符稹有一面之緣的同鄉(xiāng)吳綺在《贈工畫顧瑟如序》中早對其繪畫技藝有了極高評價,所謂:“晉唐以來,法遵三祖;宋元而后,派別累朝。然方寸之間,備諸衆(zhòng)有;毫芒之內,悉見多竒,則推蚊睫之工,罕及虎頭(顧愷之)之勝矣。顧子瑟如,本四姓之英,滙萬家之妙;源流出于立本(閻立本),變化極乎探微(陸探微)。吐納山川,善冩有聲之水;斡旋雨露,能為沒骨之花。乃復意在筆先,神生物外,既觀大以小,收瀛海于棘端;且得有如無,納須彌于芥子。宗家壁上,五岳堪逰;蕭子扇頭,萬里在握。遂使工踰馬遠,巧過龍眠(李公麟)。視且難明,欲眩離朱之目;談而若妄,幾疑侯白之言。此則髙尚書(高克恭)望而腐毫,李將軍(李思訓、李昭道父子)為之擱筆者矣。若乃迂同倪叟(倪瓚),潔類滕生(縢昌祐);心有所期,彈指無辭于水牸;情之未合,掉頭直謝以風鳶。斯又翰苑之髙人,非獨藝家之能事也。余見于拾遺坐上,共嘆其工;送于主簿祠前,敢無以贈?此時好我,能圗虎阜(蘇州名勝虎丘)以相貽;他日思君,為展鵞溪而若對爾?!?/p>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顧符稹曾經(jīng)專門應當時文壇盟主王士禛延請,替他創(chuàng)作過一批不同樣式、風格的棧道圖。王氏《漁洋詩話》卷上和《帶經(jīng)堂詩話》卷八均載曰:“昭陽顧符稹工畫,余尤愛其棧道圖,為賦長歌,凡扇頭、絹幅、屏幛間,皆令作棧道圗。后壬子(康熙十一年,公元一六七二年)、丙子(康熙卅五年,公元一六九六年)兩使蜀,此其?也?!逼洹冻乇迸颊劇肪矶扒岸ā睏l又有曰:“往予在淮南,好觀棧道圖。有興化顧生符稹工此技,妙入毫發(fā),予令(咸豐《重修興化縣志》作“延”)畫絹素屏扇,凡十數(shù),自為長歌題之,復以其一贈姊夫劉大田倬。既而予有入蜀之役,同行即劉君也?!碧氐貫轭櫡∽鳌墩殃栴櫡‘嫍5缊D歌》因而云:“顧生畫學李思訓,尤工棧道兼騾綱。丹青金碧妙銖黍,近形遠勢窮毫芒。褒斜山色一千里,子規(guī)啼處煙蒼蒼。女郎祠邊人跡絶,但見哀猨連臂叫嘯青崖旁。江水如油下南鄭,閣道似發(fā)通陳倉,紅氈裹背笠覆首,人物結束疑唐裝。車馬斑斑入云際,如蟻縁垤相扶將。秦川渭水望不到,蠶叢直上天茫茫。仰家扇子冰雪色,一莖斑竹磨瀟湘。如何方寸懷袖里,宛然置我蜀道青天長。揚一益二古天險,譙周鬻國謀非臧。阿瞞(指唐明皇玄宗李隆基因‘安史之亂’幸蜀)四紀作天子,青騾西幸何倉皇。三十年來蜀道塞,況從古史論興亡。因君妙跡發(fā)遙慨,如聽鈴聲替戾岡?!?/p>
據(jù)王士禛門人惠棟、金榮注釋《漁洋山人精華錄》考訂,此詩作于康熙五年(公元一六六六年),當時王氏尚無蜀道之行;就此說明他好棧道圖由來已久,甚至康熙元年就有《題〈棧道飛雪圖〉送曾道扶之漢中》詩。由此,我們有理由相信作為王漁洋聘任專業(yè)畫師顧符稹的棧道圖創(chuàng)作始于康熙初年其中青年時期;而從目前已知他八十一歲的一幅紀年作品亦為棧道圖的事實表明,終其一生,顧符稹都以棧道圖繪制作為個人繪畫主創(chuàng)藝術而聞名。誠如清末民國藏書家楊鍾羲在《雪橋詩話》中所云:“學小李將軍,入能品。尤善棧道圖,人馬盤空,細極毛發(fā)。竹垞(詩與王士禛并稱南北宗的朱彝尊)集杜(甫詩)贈之。尤工遠勢,古莫比者也?!鼻逯衅凇凹±碚f”詩論創(chuàng)始者翁方綱觀摩鑒賞顧符稹棧道圖畫作亦有詩贊:“萬里煙江收寸黍,樓臺金碧起錙銖。棧道圖推遠勢難,曾聞縷墨極千盤。大同殿壁王維簇,有許青山一發(fā)看。”

其實,也不止楊鍾羲、王士禛、翁方綱,有關顧符稹擅長以精工細描的精湛技藝繪制蜀道山水,似乎早為時人所共識;這樣的公認,尤其見諸他同鄉(xiāng)中有遺民傾向志同道合者的題畫詩歌。如興化王仲儒《西齋集》中的《顧瑟如濬河圖歌爲寶應孫樹百使君作》云:“顧子昂藏頗有須,手把木難腰珊瑚。丹青放筆筆力殊,棧道工妙超人區(qū)。出游周秦越與吳,馮陵地窟窺天衢。山玉呈輝海涌珠,還家示我濬河圖。金堤東崩瀉五湖,寒溝一線愁川涂。……”另一位入清隱居的寶應陶季在《觀顧瑟如山水》則云:“我生足跡未入蜀,如未遵海觀扶桑。仰參歷片不知處,天梯石棧都茫茫。往者曾見設色畫,秋城古道通車箱。行人如螘馬如豆,努力追逐青山長。問人此是誰所作,昭陽筆法眞莽蒼。幾年南北媿錯迕,今乃重見畱耕堂。煙巒萬里在咫尺,能自吳越兼沅湘??v橫絹素盡丹碧,比絜六代爭毫芒。我聞吳生畫手入神妙,胷無粉本毎擅塲。如君腕力亦無滯,豈但開元一日嘉陵江?!边€有一位被王士禛稱為“詩才雋異”的康熙間詩人汪懋麟(1640—1688)詩又云:“昭陽顧生畫樓觀,絳闕瑤房生白云。如螘宮人三百六,豐神都似李將軍?!?/p>
或許是身為文壇翹楚的王士禛等重量級前輩文人的高度舉薦緣故,所以,差不多一百年后的另一位著名學人也不吝筆墨,對顧符稹的棧道山水畫多有贊賞。他就是金石學家翁方綱,其《復初齋詩集》中的《顧松巢棧道圖》,是繼王士禛之后同樣單獨就顧符稹棧道山水畫寫的棧道圖長歌,詩云:“松巢畫品傳昭陽,癡名遠欲追長康。棧道之圖特奇麗,題詩最數(shù)王漁洋。漁洋所題扇頭作,而此幅竟五尺強。層崖巉削倚天立,細逕繚繞回羊腸。初從輿矼折?窱,漸穿云磴極渺茫。路分向背作開合,中間空際皆江光。林煙店舍互虧蔽,羇情遠思不可詳。君家淮南煙水窟,心目何以窮忖量?;蛟茙煼ㄔ谛±睿艘悦踩⊥娇鋸?。不知君從詩理出,萬里一寫胸中藏。五指四時出云霧,疊嶂一氣來青蒼。老儒賣畫竟窮餓,積成奕葉書傳香。厥孫樸學富考訂,禮之鄭眾詩毛萇。每嗟先跡近已少,發(fā)揮門戶為文章。吾以文心悟天咫,昔也花月矜維揚。今悉化為經(jīng)術氣,屢共嘆息任與黃。”而《復初齋詩集》中的《張水屋以甲寅秋之蜀任,時兩峯所作棧道小軸,屬題二首》之一,則是針對畫壇“揚州八怪”之一羅聘接受顧符稹棧道山水畫風格影響創(chuàng)作的《劍閣圖軸》(今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感而發(fā),詩云:“扇景功兼顧小癡,畫禪叅后憶花之。依然樽酒城南夢,不是靑蓮蜀道詩?!弊宰ⅲ骸八荩◤埖冷?,字水屋,1757—1829)自畫劍門眞境于扇,故及之。顧松巢以善寫棧道著稱,而兩峯號花之寺僧也?!敝钡酵斫?,尚有吳重憙(1838—1918)的《臨江仙》和《柳梢青》二闋《題顧符稹畫》。

三、關于王士禛鐘情顧符稹棧道山水畫的原因
王漁洋著迷于顧符稹棧道畫,自然跟他設身處地,身臨其境的蜀道之行有關。他曾三度出入秦蜀,編有《蜀道驛程記》、《蜀道驛程后記》、《蜀道集》、《隴蜀余聞》等著作。其《古夫于亭雜錄》卷五“山川寫照”條因曰:“余兩使秦蜀,其間名山大川多矣,經(jīng)其地,始知古人措語之妙?!惫湃藢κ竦赖拿钫Z無非李白《蜀道難》的“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或者顧氏題畫詩援引李白《送友人入蜀》的“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等等險峻難行;但它的另一層隱喻和象征意義,似乎是人生旅途,尤其是仕途、官場的崢嶸與險惡。
這一寓意淵源有自,幾乎可以追溯到唐代棧道題材的繪畫源頭──李思訓、李昭道父子先后創(chuàng)作的《明皇幸蜀圖》;亦仿佛《宣和畫譜》卷十介紹唐末另一位扈從唐僖宗經(jīng)棧道幸蜀的山水畫家張詢所歸納的:“嘗畫《雪峰危棧圖》,極工,意其入蜀所見也;然亦所以著戒,有臨深履薄之遺風云?!鄙踔烈姟缎彤嬜V》記載的唐代山水畫家王維的一系列棧道山水畫,和他贈送給治理西蜀的劍南節(jié)度使嚴武的一幅棧道圖,以及杜甫的《嚴公廳宴同詠蜀道畫圖》詩,恐怕都有畫外之音存焉。
當然,最有代表性的“蜀道難”寓意,筆者感覺還是見諸明末萬歷十五年(公元一五八七年)陜西巡撫張佳胤的《和趙貞吉懷山歌前韻》詩:“還山西走長安道,入棧青春聽啼鳥。弱冠登朝忽成老,杜宇聲聲歸去好。人生何事不堪了,直到臘除悔未早。君不見,七十二洞紫柏深,苦海世情爭欲沉?!?/p>
結合王漁洋的仕途經(jīng)歷,先投入清初權相懷抱,又與康熙太子唱酬,后以權相失寵、太子廢立而受爭儲位的王子徒黨告訐,終于康熙四十三年(公元一七零四年)以案失出革職。正如行進于高路入云端的連云棧道而懸崖勒馬,險象環(huán)生。作為一員順應改朝換代時局執(zhí)著投入追逐功名前程的識時務者,王阮亭的好棧道圖似乎很有“明知征途有艱險,越是艱險越向前”的鋌而走險勇氣;換言之,他對不作遺民而心甘情愿當順民、臣民,投身明爭暗斗政治傾軋的官場,是有赴湯蹈火的宦??嗦眯睦頊蕚涞?。因此,他以顧符稹作《棧道飛雪圖》貺贈往漢中(入蜀棧道交匯樞紐)做官的曾道扶,仿佛同樣有出于鼓勵不畏艱難,建功立業(yè),維護當局統(tǒng)治的多重涵義;因而他鑒賞顧符稹棧道圖曾為之感慨“阿瞞(唐明皇)四紀作天子,青騾西幸何倉皇。三十年來蜀道塞,況從古史論興亡。因君妙跡發(fā)遙慨,如聆鈴聲替戾罔”的寓意,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不言而喻了。
不過,繼王士禛之后,也還是有望“圖”生義,真正把顧符稹的棧道山水畫,當作旅行指南山川地圖看待的。譬如道光年間官員王培荀,其《聽雨樓隨筆》卷六載:“漁洋愛顧符稹畫棧道圖,壬子使蜀,以爲先兆。畫棧道爲屏,在山東者有四,未知相同否?嘗見其一,靑綠山水,皴法不盡師古人,筆老氣橫,名下無虛。其閑千巖萬壑,煙云出沒,棧路一線縈紆;騎者、輿者、負者、徒者,隱現(xiàn)于木末山腰中,一幅爲精神。結聚處數(shù)道水,滙爲飛瀑,懸流直下,勢若數(shù)百丈轟落。大川上則飛空架板,亂木榰柱似石,滑水急行者悼栗。下復有路在岸邊,過客行遠,猶囘首指顧,作驚咤狀。當時以爲,安得身厯其境?獲此巨觀,捧檄來蜀,行過寶鷄,卽日盼望;及至成都,無有也。五丁、新紅諸峽外,奇詭者不多覯;鳳嶺、鷄頭特高峻,無他竒也。乃知顧畫,亦張騫之鑿空耳。及涉厯各縣,往往于荒山僻徑,無意中得竒險幽秀之境;囘視棧道,猶坦途亂峯,雜沓童童可厭?!酥煜露嗵撘詯側耍艘鄰亩Q道之,如顧畫之棧道圖是已。及實遇可喜,反掉臂不顧,不可解也?!?/p>

四、關于清初遺民淡出歷史舞臺時間芻議
匪夷所思的還有,王士禛贈畫對象的曾道扶到漢中履職后,果然遵囑大興實事,協(xié)同陜西巡撫賈漢復修橋鋪路,對出入蜀中交通干線連云棧道予以大修。事后,這一政績工程不僅為王士禛、宋琬、黨崇雅、沈荃等時宦、書家歌功頌德,樹碑立傳,抵今猶存;賈氏為修棧道的公文《諭曾司李》、《督修棧道牌》,曾氏《棧道報成詳文》等,居然跟個人經(jīng)歷有驚人相似之妙的明末遺民畫家陳洪綬、遺民文學家張岱、遺民戲曲家李漁,一同列入其搜集明清官吏案牘文書匯編的《資治新書》中。
陳、張、李三人,陳擅畫,張善文,李善曲,而陳亦曾與戲曲家過從甚密,李則刊印過跟陳版畫風格近似的《芥子園畫譜》,張在其《陶庵夢憶》、《瑯孉文集》更坦承曾極盡奢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梨園等等。所以,如果說陳老蓮歸屬清初遺民有案可查的話;則明亡因被剃發(fā)而自稱“狂奴”,后浪跡四方追求閑適生活而大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能開心顏”氣節(jié)的清初文壇奇士、逍遙派典型李笠翁,同樣也該算作清初遺民,至少他有很強的遺民意識。一如顧松巢(即顧符?。┡c張宗子(張岱)雖然沒有被后人列入《明遺民錄》名單,卻并不影響他們有濃郁的遺民情結一樣。特別是張石公本久居湖上人間樂土,明亡,竟避跡越中剡溪山間,悲憤之情悉注于文字而溢于言表,所謂“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shù)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厥锥昵埃嫒绺羰?。……甲申以后,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發(fā)婆娑,猶視息人世。”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李笠翁這樣一個不無遺民氣息的清初大玩家,怎么會熱衷搜羅起海內仕宦諸公的官樣文章編輯《資治新書》來了呢?他是為實現(xiàn)怎樣的理想社會愿景而“資”哪個朝廷“治理”國家呢?很明顯,那不可能是已沒落、瓦解的前塵勝國,而只可能是替走向發(fā)展正軌蒸蒸日上的新朝服務,這從他作《資治新書》“自題詞”也可見一斑:“首遵功令,專輯理學、政治之書。是集也,以學術為治術,使理學、政治合為一編,又皆名宦新稿,不收一字陳言。至于區(qū)別論次之間,亦嘗稍獻芻蕘,略資采掇,未審有裨官常之萬一否?請質之當事諸公,幸垂明教。”至于《征文小啟》間諸如“自有明以至皇清”、“當世賢豪長者”、“伏望海內明公,各搜宦笈,自公移文告,以及條議讞詞,凡有澤民利國之嘉猷,易俗移風之雅訓,傾囊遠賜,……貽管窺蠡測之譏于當世哉”云云,都表明這時的李漁對當朝當局已完全徹底伏首貼耳了。
李漁此舉,自然產(chǎn)生了對他本人晚節(jié)和整個清初遺民群體下限的時間認證問題,即遺民的自形解體與終結大致會在什么時期。筆者據(jù)此判斷遺民情緒的消退與淡化,恐怕正始于李漁編纂《資治新書》的康熙初年。因為到乾隆四十一年(公元一七七六年),像陳子龍、侯峒曾這樣“殉國”的明末遺民已被清廷賜謚“忠?!?、“忠節(jié)”了,康乾盛世的人心所向,早令有遺民念頭者認同大勢而回心轉意,潛移默化,乃至像李漁般甘心情愿為“國朝”建設而勵精圖治了。因此,李漁編纂《資治新書》暨冠名,應當正是當年一批曾經(jīng)具有遺民傾向或遺民意識者立場、觀念發(fā)生轉變姿態(tài)與表現(xiàn)傳遞的信號;亦難怪曾經(jīng)發(fā)出“髡盡狂奴發(fā),來耕墓上田” 而一副遺民信念堅定的李漁,當成了六十五歲老翁而深懷愧意地送兩個兒子去應童子試時,厚著臉皮地賦詩懺悔云:“未能免俗輟耕鋤,身隱重教子讀書。山水有靈應笑我,老來顏面厚于初。”
這真是時勢弄人??!也怪不得魯迅先生把“閑情偶寄”的李笠翁定位為“幫閑文人”。按《辭?!返慕忉尵褪恰芭愎倭?、富豪等玩樂,為他們幫腔效勞”的角色。“就李漁人生后期的思想與行為來看,的確著此特點?!辈贿^,從目前掌握的現(xiàn)有史料看,顧符稹卻始終沒有像擅長表演藝術的李漁那樣前倨后恭的老面皮行徑。由此足見,身為“揚州十日”發(fā)生地界上的平民畫家,顧符稹基本上是一位銘記焦土政策之慘烈而痛定思痛的十足鐵桿遺民啊。
(作者系上海博物館書畫研究部研究館員,原標題為《關于遺民畫家顧符稹》,原文有刪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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