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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孤獨癥孩子打造一個藝術(shù)團
成立于2017年底的彩虹“星”藝術(shù)團,是福建省首家由孤獨癥孩子組成的藝術(shù)團。
孤獨癥,又稱自閉癥,是一類發(fā)生于兒童早期的神經(jīng)發(fā)育障礙性疾病,因患者仿佛生活在自己的“星球”上,常被稱為“星星的孩子”。
張秀麗是這個藝術(shù)團的發(fā)起人,同時也是一位孤獨癥孩子的媽媽。她認為,孤獨癥家庭不只要對抗孤獨癥本身,還要面對社會的刻板印象。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倡導大眾對孤獨癥群體有一個正確的認知,給予他們更多的包容與理解。后來,她想:何不讓孩子們自己出來展示呢?

4月14日,張秀麗(右二)與樂隊主唱江宇森,在福州市愛琴海廣場一起交“星”朋友的活動上。
一開始,張秀麗不僅要面對場地、經(jīng)費、樂器來源等問題,還要面對孤獨癥家庭對演出的看法:多數(shù)孤獨癥家庭不愿意拋頭露面,害怕來自社會異樣的眼光。
經(jīng)過動員,他們招募到一些愿意參與的孤獨癥兒童。但由于孤獨癥孩子本身情緒起伏比較大,團隊協(xié)作能力相對較弱,排練時各演各的,排演曲目更是難度極大。張秀麗沒有放棄,藝術(shù)團指導老師換了又換,經(jīng)過七年的磨合與訓練,彩虹“星”逐漸發(fā)展為一支能夠順利完成各種演出的藝術(shù)團。
最開始,藝術(shù)團無人報名,如今課程一經(jīng)發(fā)布就場場爆滿。與彩虹“星”藝術(shù)團發(fā)展并行的,還有孤獨癥孩子的發(fā)展與成長。
在張秀麗看來,藝術(shù)團不只是在幫助孤獨癥孩子,也為許多深陷孤獨癥泥沼的家庭帶來一束光。讓孤獨癥孩子用音樂表達自己,用表演展示自己,用掌聲肯定自己。
以下是張秀麗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的自述。
創(chuàng)立初衷:希望孩子們自己站出來倡導社會關(guān)注
我是孤獨癥男孩旺旺仔的媽媽。11年前,在醫(yī)院的兒??疲乙槐橛忠槐榈睾歪t(yī)生強調(diào),我的孩子會唱歌,還會背唐詩,他只是比別人慢了那么一點點,可他還是被醫(yī)生診斷為孤獨癥。
那一刻我感覺天都塌了。牽著兒子的手,我失魂落魄地走出醫(yī)院的大門,滿世界的悲涼,很多人都回頭看淚流滿面的我。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奔波于三家不同的康復機構(gòu),與時間賽跑,機構(gòu)里面教、家里面還是教,為了訓練他的活動反應,甚至上洗手間,我都在喊他的名字。直到有一天給他洗澡時,我用水壺往他身上淋水,我問:旺旺仔,你還要嗎?他說:要。那一刻我欣喜若狂,我仿佛又在黑暗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然而,有一天在小區(qū)里,幾個孩子看到我兒子就嫌棄地說:我們不要和傻瓜玩,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那一刻我的心撕裂般的疼痛。的確,同齡孩子的生活都五彩繽紛,他們上幼兒園、讀興趣班,還有很多小伙伴,而這些看似平凡的理所應當,對于孤獨癥孩子來說,就如同一場遙不可及的夢。他們的家長因為社會包容和接納度的不夠,漸漸地屏蔽或者是縮小了自己原本的關(guān)系圈,與孩子一起孤單地行走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據(jù)統(tǒng)計,中國孤獨癥患者已超1000萬。不同的孤獨癥患者,相同的悲傷與無助,亟需找到能互相理解的組織,以此獲得更多信息、交流和資源支持。
在我們身邊還有許多這樣的孤獨癥家庭,他們焦慮、彷徨、孤立無助,看不到希望。他們很需要一些資深家長和專家給他們做分享,讓他們少走彎路。
2014年開始,我嘗試做線上公益,利用閑暇時間為孤獨癥孩子家長提供幫助。當時組建了一個微信群,有500個孤獨癥孩子的家長,我經(jīng)常會請一些專家在群里做分享,所有的錢都是我出,家長受益了就打賞。另外一個熱心家長把這些善款收集起來,幫助特困的孤獨癥家庭。
2017年,我了解到“曉更姐成就阿甘夢”的故事。曉更姐是心智障礙者群體的權(quán)利倡導者,發(fā)起“融合中國”項目。受此鼓舞,我?guī)ьI(lǐng)一些孤獨癥家長發(fā)起成立福建省心啟航助殘幫扶中心,執(zhí)行“融合中國”項目。作為福建省內(nèi)第一家孤獨癥家長互助組織,我希望給“星星的孩子”爭取更多權(quán)益,實現(xiàn)心智障礙者有尊嚴地樂享生活。
那年的孤獨癥關(guān)愛日,我們在商場做一些宣講和演出。當時我兒子和他們班同學一起表演,在里面表演手語舞。我發(fā)現(xiàn),孩子去演節(jié)目社會反響就很好。
然后我想:這個節(jié)目如果有特殊孩子加入,演出效果肯定更好。相比于讓普通孩子倡導關(guān)愛孤獨癥,孤獨癥孩子自己去倡導,肯定更有力量,更能打動人心。
我其實并不懂音樂,我是一個音樂小白。但我知道,音樂可以陶冶人生,可以讓人生快樂幸福指數(shù)提升。我去散步,都會放自己喜歡的音樂聽。孤獨癥孩子他的情緒是非常重要的,因為一個孩子如果有情緒問題,他是帶不出來的。有情緒問題,會影響環(huán)境、傷害自己、傷害他人。音樂可以療愈心靈,可以療愈這些孩子,目前康復機構(gòu)不做這方面的教育。
要不就成立一個孤獨癥孩子的專屬樂隊吧?說干就干,后面就做起來了。

張秀麗與樂隊合照。
困難重重:有教學老師感覺挫敗退出
一個公益項目,其實就跟有人在臺上演講是一樣的,臺下一個聽眾都沒有是不行的。我找到金主,找到場地,找到教練,卻找不到服務(wù)對象。第一是孤獨癥家長不相信,第二是覺得來這里的孩子就是孤獨癥,怕貼標簽都不肯來。
孤獨癥家庭沒有必要藏著掖著,那是掩耳盜鈴式的自我欺騙,別人想幫你都沒辦法幫你。家長走出來這一點很重要,樂觀的心態(tài),科學的干預方式,還有勇于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
我們最早希望能找到一些有音樂基礎(chǔ)的孩子。當然說實話,要求孤獨癥孩子能力好,家長又愿意走出來,真的不多。
后來我們理事會骨干家長的孩子,包括我兒子都弄去“充數(shù)”了。我們的孩子如果在外面報班學這些樂器,花錢人家都不收,因為水平差得太大了,老師沒法教。有時,多給錢老師也不愿意。不容易出教育成果,老師有挫敗感,還影響其他孩子上課。
我們請的都是藝術(shù)培訓機構(gòu)的專業(yè)老師,但他們沒有教過特殊孩子的經(jīng)驗,沒有接觸過孤獨癥孩子。我們會告訴他這些孩子的特點,給他們做個簡單的科普,讓他們降低教學難度,放緩教學節(jié)奏。剛開始的時候很辛苦,因為老師不了解孩子,孩子也不了解老師,這需要磨合,需要時間。
最早參加樂隊的這些孩子雖然有一定樂器基礎(chǔ),有的會彈琴,有的會架子鼓,但是他們不懂配合。半年都排不了一個節(jié)目。
比如我們成立的葫蘆絲樂隊,訓練很難,因為樂隊要配合好,對于我們普通人來說比較簡單,對孤獨癥孩子很難。葫蘆絲不像打擊樂,可以手把手教他,葫蘆絲完全靠吹。老師很難講,孤獨癥孩子很難聽懂,完全要靠自己對氣息流的感知。
訓練肯定是非常不容易的,老師最開始也不是特別了解這些孩子,比如說他們有情緒問題,坐不住會跑。所以老師上課的時候會用代幣系統(tǒng),給到他們一些小物件作為獎勵,比如蓋幾個印章就可以換取什么,或蓋幾個印章可以提前下課,然后把教學內(nèi)容一個個去分解,一步一步教。還要懂得協(xié)作、懂得規(guī)則,以前上舞臺,孩子們都需要我們把彼此的站位和姿態(tài)調(diào)整好,老是需要生拉硬拽。孤獨癥孩子經(jīng)常東張西望,讓他們從一個比較沒有秩序的過程,懵懵懂懂的過程糾正過來。這都需要一直教,要有耐心。
開始前三年特別艱難,因為你看不到任何的表演成果,因為拿不出成形的節(jié)目,三年時間基本都在訓練。
對于這些特殊的孩子,老師確實教起來很辛苦,也有挫敗感,樂隊就換了好幾個老師。我們能留下來的老師也都堅持得蠻久的,他們特別有愛心,而且有社會成就感。本來教我們的時候是小伙子,現(xiàn)在都變成爸爸了。

2023年4月2日,世界孤獨癥關(guān)注日,架子鼓表演隊在演出。
從狀況頻出到爭相演出
訓練好了,能不能順利演出還是另外一回事。
我還記得,這支樂隊第一次演出是在2019年4月2日,世界孤獨癥日,在福州臺江萬達廣場。孩子們用尤克里里表演《送別》,樂隊表演《夜空中最亮的星》,架子鼓表演《we will rock you》。葫蘆絲需要靠氣息掌握,那時候葫蘆絲還表演不了。
孤獨癥孩子一個人演出不算什么,因為孤獨癥本來就是以自我為核心,但這些孩子現(xiàn)在能集體演出了,這很重要,很不容易。
當時我在現(xiàn)場,特別緊張,看到表演結(jié)束觀眾反饋很好,我也松了一口氣。那次感觸很深,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有意義的。
從那以后,心啟航包括藝術(shù)團在內(nèi)的興趣課,報名特別活躍。你要晚了就沒名額了,以前都是我要動員他們來,求著他們來。
之后的演出也并不是每次都順利,時常也有狀況出現(xiàn)。有一次,一個孩子演出到一半,突然把衣服掀起來,還好沒有把肚皮露出來。還有一次最難堪,一個女孩表演時突然要脫褲子。也有出現(xiàn)過孩子在舞臺上摳鼻子、突然間尖叫的情況。
這時候,我們就安靜地把他從舞臺上帶下來,也不要過分地關(guān)注,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安撫一下。
我們第一次參加福州臺少兒春晚,因為以往的演出沒有那么多錢,沒見過那么絢麗的燈光。我們一般搭個舞臺什么就好了,弄個LED屏都已經(jīng)是很奢侈的事了。
結(jié)果到了電視臺演播大廳,那里燈光老絢麗了,我們孩子剛開始進去前就有點走神。燈光也會刺激到他們的眼睛。那次活動不是直播,拍了好幾次孩子都不在狀態(tài),老東張西望。這些都是成長的經(jīng)歷。

2022年1月26日,心啟航彩虹“星”藝術(shù)團受邀參加平潭春晚演出。
還有一次演出印象很深刻。在省廣電演播大廳,孩子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兩首歌,一首《童年》,一首《你的答案》。結(jié)果現(xiàn)場音樂給放錯了。
我在下面可太緊張了。這場活動關(guān)注度很高,很多電視頻道都在直播。令我沒想到的是,孩子們幾乎沒受影響,沒人交頭接耳,繼續(xù)自己的表演。后來音樂也給改回來了,演出順利完成。
這就是特殊的孩子們,他們沒有雜念,他們以自我為中心,而如果是正常孩子肯定會嘀咕一聲:這音樂怎么給我們放錯了呢。這個不容易,我也深受感動。
還有一次我兒子旺旺仔參加六一小紅花音樂節(jié)。他打架子鼓,可能那天人太多了,他太興奮了,結(jié)果把旁邊的小鼓給打翻了。因為在直播,我們也不敢上去幫忙。我在臺下急得不行了,沒想到旺旺仔用腳一挑,把小鼓給翻回來了,接著繼續(xù)打鼓,繼續(xù)表演。他竟然能自己給自己救場,現(xiàn)場完全沒感到突兀。

“旺旺仔”親吻媽媽張秀麗。
其實,這些特殊孩子和我們正常人一樣。我們第一次上舞臺也會緊張,你上十次就不會緊張了。這些孩子也一樣,需要不斷地給機會,不斷地訓練。
“家長走出來,孩子才有好未來”
現(xiàn)在這些孩子也更自信了,演出狀況幾乎沒有了。
現(xiàn)在我們心啟航所有的常態(tài)活動一經(jīng)發(fā)布,瞬間都爆滿了。經(jīng)過我們幾年的努力,從最初的一個隊都招不滿,到現(xiàn)在大概有十幾個公益課的名額都是滿的。彩虹“星”藝術(shù)團現(xiàn)在有尤克里里表演團,電聲樂隊,還有合唱團,這些都是我們成立的。架子鼓有5個班,辛笛鋼琴成立了3個班。
我們參加過很多大型演出,包括中國基金會論壇的開幕式、騰訊小紅花音樂節(jié),還有福州臺少兒春晚,很多大型活動都有受邀演出過,我們自己每年也會舉辦很多這樣的活動,社會反響還是蠻好的。
這些孩子現(xiàn)在大多數(shù)都比以前好多了,因為演出的次數(shù)多了,他們需要不停地給機會。這是對他們價值的肯定,他們有時候會問我誰在舞臺上表現(xiàn)更好,會問我這次表演有沒有獎勵金或者紅包。
以前他們的家長也都不太愿意孩子自己拋頭露面?,F(xiàn)在很愿意參加這種演出。他們也發(fā)現(xiàn),這種演出使孩子的自信心提升了,上臺、候場、臺風、排隊等方面都有進步。
然后我們也會給孩子發(fā)30元或50元的補貼,孩子們特別開心,這是對他們價值的肯定。以前,他們對錢沒有概念,現(xiàn)在都開始有了很多自己的理解。當然,最近舉辦的世界孤獨癥關(guān)注日藍色關(guān)愛行動是沒有錢的,要讓孩子知道,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是有錢給的,你在做志愿服務(wù),孤獨癥關(guān)注日是特殊的節(jié)日。
很多孤獨癥家長的病恥感非常嚴重,我也能理解。我們一直在倡導,首先要家長走出來,很多時候,孩子自閉了,家長也自閉了。
孤獨癥孩子也是一個社會人,不會脫離社會。就像魚要在水中游一樣,孤獨癥孩子也是一條魚,只是不適應這里的水,所以才顯得與社會格格不入。就像生活在咸水里的淡水魚,我們就想辦法把周圍的鹽度降低。當孤獨癥孩子出現(xiàn)格格不入的行為,請給予一些包容和支持,有時候視而不見也是一種支持。
很多人說我:旺旺仔媽很勇敢,敢于直面孤獨癥。其實我一點也不勇敢,孩子剛被診斷的時候我也不敢和其他人說,后來我從深圳來到福州,一個新城市,才開始直面孩子和孤獨癥。
我自己作為過來人給他們的建議:努力改變能改變的,坦然接受不能改變的,要跟自己和解,跟孤獨癥和解。家長走出來,孩子才有好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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