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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探微|楊樹達“回避”葉德輝的兩個公案
1927年4月11日,長沙城外的識字嶺上,幾聲槍響過后,“數(shù)十年轟轟烈烈、天子不得臣、國人皆欲殺、海內(nèi)誦其著述、遐荒識其姓名之葉德輝”的生命就此終結(jié)。葉德輝(1864-1927)的死,標志著近世湖南舊文化的終結(jié),在當時引起相當?shù)恼饎樱鐣鹘缱h論紛紛。
多年以后,毛澤東(1893-1976)在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閉幕會(1968年10月)上,專就德輝之死談到:“這個保孔夫子、反對康有為的,此人叫葉德輝。后頭顧孟馀問我,有這件事嗎?我說有這件事,但是情況我不大清楚,因為我不在湖南。對于這種大知識分子不宜于殺。那個時候把葉德輝殺掉,我看是不那么妥當。”
距葉德輝死后不到兩個月,1927年6月2日,北平清華園里,王國維(1877-1927)投水自盡。南北中國的兩位著名學者的非正常死亡,使1927年春天中國文化界和思想界的“心里頗不寧靜”(朱自清《荷塘月色》)。而葉德輝的學生楊樹達(1885-1956),在1927年6月4日日記中偷偷寫下:“郋園師遭不幸,王先生又如此,國學界人物盡矣。”無疑把葉德輝和王國維(1877-1927)推到國學殿軍的同等位置,給了葉德輝以高等級的“私謚”。

葉德輝像
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時局變幻,人心叵測,外加楊樹達在《積微翁回憶錄》中語焉不詳?shù)挠浭觯沟迷诤笕搜壑?,楊樹達和葉德輝的師生關(guān)系最終成為一筆糊涂賬,成為不斷被人言說的學林公案。好在,楊樹達寫下的皇皇日記保存至今,新近整理出版的《楊樹達日記》(浙江古籍出版社,2024年)為檢驗他們師徒關(guān)系的成色留下了可貴證據(jù)。在測定楊葉關(guān)系深淺之前,且從重審有關(guān)楊樹達有意“避開”葉德輝的兩個公案開始。
一、“解放后楊不復稱葉”說
在葉德輝生前,楊樹達與葉德輝親密的師生關(guān)系世所熟知,但葉德輝不幸罹難以后,楊樹達與葉德輝的關(guān)系在后世人眼中卻發(fā)生諸多變化。葉德輝往矣,活著的楊樹達如何演繹這段師生關(guān)系?在同時代或后人眼中,這種變化的師生關(guān)系意味著什么?
文史大家鄧之誠(1887-1960)在1956年2月29日日記中寫道:“昨報載:楊樹達年初二死矣,遂得語言學家之謚。此人與陳垣、余嘉錫皆民十左右,能在北京學界樹立者,然終為浙派排擠,不得安于國立大學,與予同。予初印《骨董瑣記》有詆葉麻語,楊之師也。予嘗笑楊心目中只有《漢書補注》,遂避予若浼。葉不得其死,予為刪去《瑣記》中語。解放后,楊不復稱葉,何嘗非乖巧人耶?!编囍\這段話信息含量很大,既褒獎楊樹達能在1920年代的北京學界立足,又貶楊樹達至眼光窄小,只專注于王先謙(1842-1917)的《漢書補注》。楊樹達專注《漢書》之學,后被陳寅?。?890-1969)推譽為“漢圣”,然其代表作為《漢書窺管》,鄧氏于此或誤記為《漢書補注》。最終,鄧之誠落筆于楊樹達解放后不再稱道其師葉德輝,遂目楊樹達為“乖巧人”,構(gòu)成質(zhì)疑楊樹達品節(jié)的春秋筆法。

楊樹達批本《漢書》
鄧之誠“解放后楊不復稱葉”的命題,最早為陸灝敏銳拈出,撰為札記《乖巧人》,收于《聽水讀鈔》(海豚出版社,2014年)中。文中,陸灝對鄧之誠這一命題的時間上限作了新的界說,陸說:“楊樹達‘不復稱葉’,并非解放后,早在一九二八年,楊樹達就在日記中說,當年葉門弟子撰印《郋園先生學行記》,要用楊氏兄弟的名義,楊的父親不同意;葉遭難后,同門日本人松崎柔甫印了一本油印本,署楊樹達的名字,楊馬上去信,‘請其勿流布,并請削去余名。蓋文中多刺譏湘中前輩語句,家大人謂極不宜也’。”(《聽水讀鈔》55、56頁)對陸氏這一說法,曉遐在《楊樹達和他老師葉德輝的恩恩怨怨》(《學衡》公眾號2021年12月20日)通過仔細梳理《積微翁回憶錄》相關(guān)記載,最終認為:
楊樹達并沒有在1928年就“不復稱葉”,因為《積微居詩文鈔》第一篇就是楊樹達應(yīng)葉德輝兒子葉尚農(nóng)(即葉啟倬,1940年代任火宮殿副董事長)所請寫的《郋園全書序》,而其落款是“民國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二日,長沙受業(yè)弟子楊樹達敬撰”,時當1935年??磥硭^的“不復稱葉”,只是不愿在罵湘中老輩的文章中署名而已,并非其他,也就是說,決不能擴大適用范圍。(曉遐《楊樹達和他老師葉德輝的恩恩怨怨》)
曉遐的判斷是準確的,楊樹達在1928年以后仍然稱道葉德輝。他在日記中對葉德輝的稱呼也仍是“郋師”“葉師”“郋園先生”“郋園先師”“葉先生”等,未見特別的變化。由此,葉德輝身后楊樹達的態(tài)度問題仍應(yīng)該回到鄧之誠命題,即“解放后楊不復稱葉”。今據(jù)《楊樹達日記》第九冊《索引》揭示,楊樹達最后一次提及葉德輝在1949年5月1日,是日日記云:“閱《群書跋文》,《韓詩外傳》條下舉余《外傳疏證》,并舉前四卷似是內(nèi)傳之說,蓋據(jù)郋園先生序文也。”此后,楊樹達日記果然沒有再提及葉德輝。從這點上看,鄧之誠說楊樹達解放后不復稱葉的大判斷能夠成立。
至于鄧之誠延伸說楊樹達是“乖巧人”一說,則稍有辨析的余地。有關(guān)葉德輝被殺,有兩個流傳廣泛的奇談,一說是因葉德輝撰寫對聯(lián)譏諷湖南農(nóng)民協(xié)會等;一說則云葉德輝奸污鄉(xiāng)間少女等。然總體原因乃在葉德輝“處身吊詭多變的時代,兼具天生孤往的性情,天子呼來不上船、剩有文章驚海外(德輝謂日本“無不知有鄙人者”,故略改杜詩成句)”,終致“屢屢面對‘國人皆欲殺’的人生險境,以至最終喪命于‘國人’之手(譚伯?!度~德輝:革命時代的犧牲者》)。葉德輝之死既是詭譎時代與思潮劇變的結(jié)果,則其死后的種種言談仍不能不受時代和思潮的左右。
1949年底以后,楊樹達日記多次記載參加小組學習會議,提到不少思想不過關(guān)的同事。如1952年7月7日日記載:“曾威謀工程館墜樓自殺,往唁其家人。”湖南大學電機系主要創(chuàng)始人、曾國藩之孫曾昭權(quán)(1893-1952,字威謀)受不了壓力,自殺了,楊樹達前往吊唁。而楊樹達自己,也在為檢討書能否過關(guān)惴惴不安,其1952年8月4日日記載:“張德宣來還檢討書,云蕭杰五、汪詒孫、梁希杰看過,認為夠全面,有決心,聞之始放心下來。余對此事為第一次,并無把握也?!蓖獠凯h(huán)境終于促使他對最私密的日記也開展“自我整風運動”,其1952年8月20日日記載:“晨?!痘貞涗洝?,削其與思潮不合者?!边B往事都要削足適履,何況是當下的日記呢?這應(yīng)當是解放后的楊樹達日記無只言片語提及葉德輝的根源吧。日記尚且如此,在公開著述和言談中,楊樹達就更不會提及葉德輝的大名了。楊樹達對葉德輝在建國后態(tài)度的急劇變化,勢必在同輩學人中引發(fā)關(guān)注,這恐怕是鄧之誠《五石齋日記》中“解放后楊不復稱葉”這一命題的由來。
二、《郋園學行記》撰者及署名問題
陸灝和曉遐兩位先生在辨析“解放后楊不復稱葉”這一命題之外,還不約而同地提及《郋園先生學行記》(以下簡稱《學行記》)的撰者問題。有關(guān)這一問題,《積微翁回憶錄》1928年3月10日條、1949年3月24日條,楊樹達日記1949年3月24日條有關(guān)鍵證據(jù)。相關(guān)材料內(nèi)容如下:
余與國人公宴(鹽谷溫)博士及偕來諸君于東興樓。博士有詩,余依韻和之,云:“十七年前幾見君,故園別后感離群。今日相逢同一哭,玄亭無處問奇文?!辈┦抠O余郋園師《追悼錄》多冊,內(nèi)有《郋園先生學行記》,乃師門子弟所撰。昔年擬以余兄弟名印行,而家大人不允,婉辭葉氏子弟者也。師門遭難后,同門松崎柔甫以此文油印分布,署余名。余見之,即遺書柔甫,請其勿流布,并請削去余名。蓋文中多刺譏湘中前輩語句,家大人謂極不宜也。今博士所印,已削去余名,題曰:“長沙某某記。”而文中卻有某以所[[撰]《老子古義》呈閱之語,則猶之未削也。博士故留此隙歟?抑偶疏未檢歟?(《積微翁回憶錄》1928年3月10日條)
王季思(起)送吳江金天翮詩文集三冊來,系金君之弟托致者。內(nèi)有葉郋園先生傳一首,云據(jù)余兄弟所撰《學行記》為之。此記本師門子弟所撰,已詳見民國十七年三月八日記。大約金君所見記文仍署余兄弟之名,故云爾也。(《積微翁回憶錄》1949年3月24日條)
王季思來,送吳江金天翮詩文集三冊,云金之弟托渠見付者,內(nèi)有葉郋園師傳,云據(jù)余兄弟所撰《學行記》為之。按《學行記》系郋園師自為之。昔年伯兄以稿寄北平,云師意欲余兄弟任撰者之名,問余意云何。余以其中語句多開罪鄉(xiāng)人之處,不欲出名,伯兄因婉謝卻。大約師示金君之稿仍署余兄弟名字,金君不知,故有云也。(《楊樹達1949年3月24日日記》)
曉遐曾梳理如上材料,認為:
《回憶錄》改日記為“此記本師門子弟所撰,已詳見民國十七年三月八日記”。為什么要這么改?也許是為了消弭1949年3月24日和1928年3月10日所記之不同吧。因為據(jù)1928年3月10日所記,不同意署名的是楊樹達的“家大人”楊孝秩翰仙,而1949年3月24日所記則為楊樹達自己不同意。不過,宋希於兄敏感地指出,要害其實在日記1928年3月10日原文,《回憶錄》肯定有改動??磥磉@個問題只能等全本的日記面世來解決了。(曉遐《楊樹達和他老師葉德輝的恩恩怨怨》)
與《楊樹達日記》相比,《積微翁回憶錄》自然有修改(參見楊逢彬《從〈積微居回憶錄〉到〈楊樹達日記〉》、堯育飛《以日記為自傳:楊樹達如何寫回憶錄》),這是回憶錄與日記文體差異的體現(xiàn),無足怪??晒终咴谌~德輝死后諸事,楊樹達言辭互有差異?!稐顦溥_日記》1928年3月10日日記載:
到東興樓,在京學界同人公宴鹽谷等也。余依均和鹽谷七絕一首云:“十七年前幾見君,故園別后久離群。今日相逢同一哭,玄亭無處問奇文?!睍c之。三時散。過教部??贷}谷節(jié)山博士所攜來《郋師追悼錄》,內(nèi)有《郋園學行記》,乃師門子弟所撰。昔年擬以余兄弟名印行,而家大人未允,婉辭謝葉氏子弟者也。郋師遭難后,松崎柔甫即將此文油印分布,載余名。余見即遺書松崎,屬勿流布,并當削去余名,蓋文內(nèi)多罵當世人語,家大人謂非宜故也。故節(jié)山所刊,題“長沙某某記”,而文內(nèi)有某以所著《老子古義》呈示先生云云,則隱而不隱也。日本人之顢頇如此,亦可笑也。
兩相對比,可見《積微翁回憶錄》更正了日記一些錯誤,如刊行《郋園學行記》的是松崎鶴雄(1867-1949),非鹽谷溫(1878-1962)等。另外《積微翁回憶錄》還將“罵當世人語”改為“刺譏湘中前輩語句”等,均是事實的更正。此外,如“日本人顢頇”等過激之辭,《積微翁回憶錄》也予以刪潤??偟膩碚f,有關(guān)《郋園學行記》一文的寫定及出版問題,《楊樹達日記》并未提供比《積微翁回憶錄》更有價值的信息。然綜括如上信息,對《郋園學行記》這篇文章的撰寫、刊行過程,可有一些基本判斷。在撰者方面,楊樹達1928年3月10日日記中說是“師門子弟所撰”,1949年3月24日日記則聲稱“《學行記》系郋園師自為之”,則推脫為葉德輝所作,只是想讓楊樹達兄弟具名,最終楊氏兄弟沒有同意。至于楊氏兄弟不同意的原因,楊樹達又有兩說,其1928年3月10日日記說是父親楊翰仙不同意,1949年3月24日日記則說是自己不同意。至于這篇文章的刊行過程,則是葉德輝死后,松崎鶴雄單篇油印,署楊樹達兄弟之名。后楊樹達寫信給松崎鶴雄,要求刪掉他們兄弟名字,于是鹽谷溫編《葉郋園先生追悼錄》中收錄《學行記》一文,刪掉了楊樹達兄弟的名字,只是正文內(nèi)容沒刪干凈,讀者仍不難推測楊樹達是作者。

楊樹達《旅京日記》書影
事實上,關(guān)于《學行記》的撰者及是非,在日記文獻之外,葉德輝1923年1月5日(十一月十九日)寫給楊樹達的一封信提供了另外的證據(jù)。這封信是楊樹達的珍藏葉德輝《郋園書札》的第三通,今存于湖南師范大學圖書館,2008年,張晶萍、李長林首度在《文獻》雜志披露,惟張晶萍在《楊樹達與葉德輝交誼考》(《湘學研究》2022年第期)一文中征引此文,又說此信作于1923年12月26日(十一月九日),未知孰是。不過這并不影響如下的考索。根據(jù)那篇披露文章,葉德輝在信中對楊樹達說:
前尊公交到近著《老子古義》一本,一再翻閱,可云杰作。后令兄交到鄙人《學行記》,并致令兄函,均已詳悉。此事本發(fā)端于吾弟,鄙人因恐與鄙意不合,故略有發(fā)揮意志之處。然在鄙人,實有兩種窘手者:一字母之學,素所詆斥,以吾弟沉溺于此,鄙意不能暢所欲言;一令兄兩師,一湘綺,一梁卓如,皆為鄙人平日最攻擊者,因令兄之故,亦不能過于激昂。今已改用廉生名,以廉生全于王、梁無關(guān)系也。至謂今文古文之爭,因外來侵勢,遂可不必重提,此則不可不明白以告吾弟及門下諸子。(張晶萍、李長林整理《葉德輝致楊樹達書札四通》,《文獻》2008年第4期)

葉德輝致楊樹達信,載《葉德輝致楊樹達書札四通》,《文獻》2008年第4期
箋釋者張晶萍、李長林注意到《學行記》曾經(jīng)崔建英之手,在《近代史資料》1985年第4期上刊布過。且對原文作者署“受業(yè)長沙楊樹穀、楊樹達記”一事,崔建英認為不可能。張晶萍經(jīng)過分析后推斷“為葉德輝寫作傳記之事,本由楊氏兄弟等人發(fā)起,并由楊樹達、楊樹谷等人起草。但葉德輝‘恐與鄙意不合’,故在裁定之時又根據(jù)自己的主張加以發(fā)揮?!~德輝的‘略有發(fā)揮’超出了原作者楊樹達等人的本意,故楊氏力辯署名之誣。因此,確切地說,《郋園學行記》在相當程度上是葉德輝自己的捉刀之作?!笨傮w而言,張氏這些看法道出《學行記》一文撰寫的基本情況,然猶有疑問者:即在張氏等人的考證過程中,葉德輝在這封信中僅僅說楊樹達發(fā)起此事,并不能推出《學行記》是葉德輝“捉刀之作”的結(jié)論。
況且,原本《學行記》前印有原刊題記云:
葉郋園文選師與家大人為布衣文字之交,某等兄弟自束發(fā)受書,及門最早,故知吾師學行之深者莫如某等。明年癸亥正月,為吾師六十攬揆之辰,吾師既有《六十自敘》傳示,親友或有謂其簡略者。一日,某等兄弟侍坐,師為口述,命記而書之。既成,呈之吾師,稍事潤色。其著書之旨,未及詳說。以刊行之書,有敘例可按也。壬戌六月伏中。受業(yè)長沙某某謹記。
這段記錄無疑出自楊樹達兄弟之手,也透露了《學行記》撰寫的另一種說法。即《學行記》是葉德輝口述,楊氏兄弟記錄,葉德輝稍事潤色,完成于1922年6月間。那么,六月草稿已成,楊樹達年底拒絕署名,這半年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全本《楊樹達日記》的出現(xiàn),為考究《學行記》的撰寫過程提供了新的證據(jù)。楊氏1922年11月22日日記載:“五時歸。伯兄寄《郋園學行記》來,閱之。晚九時寢?!苯Y(jié)合上文所引葉德輝致楊樹達信件內(nèi)容,可初步推測,《學行記》一文的撰寫的念頭發(fā)源于楊樹達,而由楊樹達兄長楊樹穀執(zhí)筆完成,然后交給葉德輝修改。時楊樹穀與葉德輝同在長沙城,葉德輝修改后,楊樹穀將文章寄給客居北京的楊樹達,楊樹達針對文章提出意見,并寄信給楊樹穀,楊樹穀再面交給葉德輝。此即葉德輝信中提及的“令兄交到鄙人《學行記》,并致令兄函”。
或因與楊樹穀同在長沙,商討與六十大壽有關(guān)文章的事宜,葉德輝并不直接和楊樹達通信,而是通過楊樹穀轉(zhuǎn)交楊樹達。楊樹達1922年10月11日日記天頭云:“伯兄十四日信并葉師自序。”由此可見,此日楊樹達收到楊樹穀的信以及葉德輝所撰《郋園六十自敘》。這表明,《郋園六十自敘》至遲在1922年10月已經(jīng)寫就,而張澤麟以為1924年所撰(張澤麟編選《郋園六十自敘》,《歷史檔案》2008年第4期),誤矣。葉德輝親撰寫《郋園六十自敘》,詳敘生平大事,尤其津津樂道學術(shù)盛事及抨擊康梁等人的“壯舉”。葉德輝將這篇文章交給楊樹達兄弟,無疑是在為楊樹穀執(zhí)筆《學行記》定下基調(diào)。
根據(jù)上述梳理,可知《郋園學行記》產(chǎn)生的背景是為慶祝葉德輝六十大壽,楊樹達提議由他和兄長楊樹穀為葉德輝作一篇記述葉氏學行記的文章,葉德輝應(yīng)允,然而在楊樹穀寫好以后,葉德輝做了潤色,楊氏兄弟同意具名,時在1922年6月間。但從6月至11月間,葉德輝又對此文做了大幅修改,此后擲還楊樹穀。在此之前,葉德輝已經(jīng)先行做好《郋園六十自敘》,為自己的生平事業(yè)定調(diào),這些理念也基本反映到《學行記》中。因需要楊氏兄弟具名,故楊樹穀又將葉德輝改定的《學行記》交給楊樹達。楊樹達看后,詭說父親不贊同,不再愿意列名作者欄。于是,葉德輝在1923年1月5日信中對楊樹達娓娓講述自己之所以要大肆修改的原因,正在于要“翼教正學”。只是由于在思想層面不肯妥協(xié),楊樹達最終也沒有答應(yīng)葉德輝令其兄弟署名的要求。
圍繞葉德輝六十大壽,《楊樹達日記》所載收發(fā)相關(guān)信件信息為厘清相關(guān)史學實提供了重要證據(jù)。日記記載此類信息不少,如:1922年10月18日,收到伯兄信,10月19日“與伯兄片”,然后是11月22日,楊樹穀寄來《郋園學行記》,1923年1月7日,收到“伯兄、三弟信”等等。這些記載在楊樹達日記天頭的收發(fā)信件消息,很遺憾《楊樹達日記》的索引沒有囊括,讀者如不注意,往往容易忽視。而楊樹達也并未將所有收發(fā)信件情況寫在日記中。然而饒是如此,相關(guān)收發(fā)信件消息,仍透露楊樹達兄弟此期頻繁的書信往來。由此可隱約推測,此期楊樹達兄弟根據(jù)葉德輝《郋園六十自敘》的指示精神,不斷討論完善《學行記》的撰寫。其間12月30日,楊樹達有信“稟兩親”,也許曾將《學行記》呈給他父親看。然而1923年1月10日,楊樹達即收到“葉師六號信”,以楊樹達日記記載當時北京和長沙兩地的通郵時間看,這封信應(yīng)當就是《郋園書札》所披露的葉德輝撰寫于1923年1月5日那一通。如此一來,可知楊樹達的父親這段時間根本沒有回復楊樹達信件,而前述楊樹達1928年3月10日日記所載:“昔年擬以余兄弟名印行,而家大人未允,婉辭謝葉氏子弟者也”,大約是假話?!多E園學行記》,楊樹達的父親容或看過,或者不同意,但這些并非楊氏兄弟不同意署名的根本原因,而所謂“婉辭謝葉氏子弟者”當也是推托的說辭,畢竟楊樹達婉辭的乃是葉德輝。故針對楊樹達1928年的這則日記,可稍作推論如下:寫日記時,楊樹達對1922年底1923年初《學行記》的撰寫過程存在記憶偏差,否則,則是楊樹達為葉德輝諱,徑直剜改記憶,將莫須有之事書于日記。
在1923年春天收到葉德輝那通回信之后,或許是為了彌補《學行記》不肯具名的緣故,楊樹達主動為葉德輝撰寫賀壽文。楊氏1923年1月21日日記云:“晨為郋園先生撰壽文?!?月25日日記載,“晨清寫郋師壽文”。短短四天,楊樹達就把為葉德輝賀壽的文章寫好了,大約就是拒絕《學行記》署名的補償心理的結(jié)果吧。
(本文為湖南大學文學院“《楊樹達日記》讀書會”系列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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