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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之凱評《納粹的孩子們》︱要如何回看,父輩的罪孽

長期以來,人們在回顧過往悲劇慘禍時,往往在無助彷徨中不自覺地做出歸因,習慣性地尋求以異常解讀荒誕。面對納粹靠血腥屠殺在歷史上從下而上鋪壘出的血肉京觀,公眾輿論希望能夠在這些慘絕人寰罪行的主謀身上,一絲一縷地剖析出全方位的瘋狂和病態(tài),來解釋這場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后的荒誕慘劇。然而塔妮婭·克拉斯尼昂斯基卻以一個從上而下的角度,從側(cè)面穿透了對納粹的歷史記憶。這個前所未有的突破點,已不再是前線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幕后疑難詭譎的政局,而是一個歷史學家鮮有駐足、社會學家未及介入的領(lǐng)域——家庭,從看似普通的追憶中構(gòu)建納粹那段被血海浸透的罪孽過往。
用孩子的眼光解構(gòu)家庭,還原納粹人物,凸顯他們在“家庭”這人生另一面的形象與后代認知,正是《納粹的孩子們》一書的意旨所在,也正是最能給讀者造成震撼的地方。作者用八個納粹骨干頭目家庭后代的故事,串聯(lián)出了一部納粹分子在人們戰(zhàn)后印象中的社會史。這些納粹的孩子在二次大戰(zhàn)時期年紀尚小,無力理解周遭發(fā)生的非常事態(tài),原本只知道他們父輩人格中面向家庭的一面,直到戰(zhàn)后才接觸到另一面慘痛的真相。這些納粹后代的迷茫與彷徨、反思與自省,他們言行意志的區(qū)別、矛盾與爭執(zhí),都顯現(xiàn)出父輩的納粹過往給他們留下的印記,以及這個痕跡在戰(zhàn)后世界所折射出的特殊光影。
誠如作者所言,納粹子女都繼承了同一個沉重的包袱:他們的父母消滅了數(shù)以百萬計的無辜民眾,他們所背負的名字永遠蓋上了可恥的烙印。但他們關(guān)于父輩的記憶隨著戰(zhàn)爭結(jié)束而割裂,對過往的認識也隨之走向分野。黨衛(wèi)隊與蓋世太保頭子希姆萊的掌上明珠“小娃娃”哥德倫·希姆萊,與“納粹帝國的尼祿皇帝”戈林視若珍寶的“小公主”艾妲·戈林,正是納粹時代體制中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代表。父母的照顧無微不至,教父、“親愛的叔叔”希特勒關(guān)懷有加,納粹整個國家機器和社會財富都在向這群少不經(jīng)事的兒童傾斜。對他們而言,父親正是供給他們幸福與特權(quán)的納粹政權(quán)的縮影,緬懷父親跟服膺、提倡及倡導納粹思想是同一回事,成為他們終其一生難以越過的思想藩籬。人類常識中的“良知”這類概念對他們毫無意義——他們腦中的一切,都是伴隨著納粹時代而產(chǎn)生的;記憶中一切美好的東西——美食、洋裝、玩具、游樂園……都與納粹政權(quán)緊緊掛鉤。她們在余生中堅持自己的父輩“無罪”,將責任歸咎于希特勒這一“首惡”的獨斷專行,混跡于極右翼人脈圈子,始終生活在對納粹的緬懷與對父親的“愛”之中,無力自拔。
相較于前者,納粹副元首魯?shù)婪颉ず账怪觿t生活在大相徑庭的矛盾境地之中。戰(zhàn)時,赫斯一意孤行單機飛赴英國,既使自己在納粹黨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也讓家人陷入了蒙羞境地。伴隨著德國各地以副元首命名的海報名牌迅速消失,他們的生活待遇也陷入困頓。戰(zhàn)時周遭環(huán)境的急劇變化,戰(zhàn)后赫斯作為戰(zhàn)犯進入斯潘道監(jiān)獄的境遇,使其子對父親的命運產(chǎn)生了充滿主觀意愿的解讀:在兒子眼中,赫斯成了殉道者、和平使者、納粹中的圣徒,甚至連其在獄中病死的結(jié)局也被看成是盟國的陰謀加害,世界上的一切仿佛都成為圍繞自己良善家庭的陰謀。父親一世坐牢,兒子的命運也在父親沉重的身影下扭曲變形。
相較于前三位跌宕起伏的人生,“克拉科夫”屠夫漢斯·法郎克之子尼克拉斯·法郎克、“影子元首”馬丁·鮑曼之子馬丁·阿道夫、奧斯維辛指揮官霍斯后代布莉姬特、施佩爾之子小阿爾貝特·施佩爾、奧斯維辛集中營醫(yī)生“死亡天使”約瑟夫·門格勒之子羅爾夫為代表的紛繁人群,則是無數(shù)納粹執(zhí)行人員與技術(shù)官僚后代的命運縮影。他們面對戰(zhàn)后世界,憤慨于父輩的“麻木”,認為是“他犯的錯成了我們的祖產(chǎn)”(102頁),指責父輩浸淫在納粹意識形態(tài)中,任憑希特勒擺布,表示自己與父輩“認識不深”(131頁)或者甚至“并不在意”(203頁)。然而,在超然的批判態(tài)度背后,他們卻又似乎與父輩的過往保持著某種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尼可拉斯與阿道夫以父親為話題四處講學,保持著相當?shù)纳鐣绊?;布莉姬特承認父親可能存在不好的一面,但對數(shù)百萬民眾死于集中營的事實始終不以為然;小阿爾貝特·施佩爾繼續(xù)著建筑工程師的事業(yè),恰如老施佩爾所言“政治生活一切與我無涉,我只是為那些場合提供了一些壯觀的背景”——他的子女們將他描述為一個傾力執(zhí)行工作計劃的人,而不愿正視父親為第三帝國的戰(zhàn)爭罪行所應負的責任。甚至連宣稱對父親毫無感情,不想了解且絲毫都不在意的羅爾夫,有生之年也始終不愿透露跟這個潛逃拉美三十年的納粹罪犯會面的訊息,因為自己“不可能背叛父親”。
這些納粹后代的故事本就足以讓人掩卷深思,而作者塔妮婭·克拉斯尼昂斯基的細致筆觸無疑使得這些實例更加鮮活動人。作者生于法國,母親是德國人,父親是法俄混血,多民族的視角給予了作者多維的立場觀感,也帶來了一般研究者難以企及的感性體驗:作者的德國母親在二十歲時選擇獨自在法國生活,成為一個法國人;而當作者動筆撰寫此書時,母親的反應卻是深深的不解。這種不解,是書中這些納粹后代矛盾心理的潛在體現(xiàn),也正是戰(zhàn)后德國民眾長久回避納粹歷史的思想結(jié)果。
在戰(zhàn)后初期的盟國陣營,尤其在與德國有著長久對抗歷史的法國,德國“全體責任”論一度有著很大的影響?!叭w責任”論認為,在納粹的暴政下,真正敢于抵抗的德國人已經(jīng)犧牲在阻止獨裁與戰(zhàn)爭的道路上。戰(zhàn)后茍活下來的幸存者,多多少少都要為納粹上臺發(fā)動暴行承擔罪責。1946年10月23日,法國在德占領(lǐng)軍最高指揮官柯尼希將軍曾在法占區(qū)發(fā)現(xiàn)的一座萬人坑的紀念儀式上鄭重發(fā)言:“不,德國不能忘卻曾主宰這些集中營的極致恐怖。對我們來說,納粹領(lǐng)導人并非這些災變的唯一罪人,這一點是不能忘卻的。其他的德國人,其他的許多德國人,都曾經(jīng)支配這些集中營或其他類似的地方。有些人曾經(jīng)看守著這些如今已化為亡靈的人。另一些人利用著他們,驅(qū)使著他們。甚至有些人處決了他們。對于這一慘劇應負責的人,還有那些明明已經(jīng)知道,那些已經(jīng)預感到,猜測到,卻任由其發(fā)生并互相殘殺的人?!?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Marc HILLEL, L’occupation Fran?aise en Allemagne (1945-1949), Balland, 1983, p.250]根據(jù)“全體責任”論的邏輯,可以看到:廣義上的所謂“納粹的孩子”,其實不限于像戈培爾的子女那樣的納粹政權(quán)殉葬者,也不限于文中那八位高官頭目的子嗣,甚至不限于百萬納粹黨徒的后代——戰(zhàn)后德國的整整一代人,都是飽受希特勒政權(quán)毒害的納粹后裔,他們?nèi)绾慰创约旱母篙叄P(guān)乎整個德國的未來。
然而,德國戰(zhàn)后的歷史進程,卻使得德國人不但沒能展開“全體責任”的思考,甚至連最基本的追究納粹殘黨也難以做到。“重建民主的前提是避談過去”,是戰(zhàn)后德國一度流行的理論(210頁)。在阿登納領(lǐng)導的西德,非納粹化被一句口號終結(jié):“不要問問題,全民建設(shè)新國家!”1949年5月23日的西德《基本法》第131條“前公職人員法律地位”給予了納粹黨人改頭換面良機:“凡于1945年5月8日任公職之人,包括難民及被放逐者,因公務(wù)員規(guī)程或俸給規(guī)程以外之原因離職,迄今未任職或未就任與其以往地位相當之職位者,其法律地位由聯(lián)邦立法規(guī)定之?!?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éditeur : Bundestag allemand, Traducteur : Christian Autexier, Michel Fromont, Constance Grewe, Olivier Jouanjan, ? Loi fondamentale pour la République fédérale d'Allemagne du 23 mai 1949 ?, Bundesgesetzblatt (Journal Officiel Fédéral), Berlin : Bundestag allemand, p. 50.]大約五萬五千名前納粹官員受益于這一條款得到復職,以至于被后世歷史學者專門統(tǒng)稱為“131人”(131er)。倉促的終結(jié)帶來的是歷史認知的斷層, 整個德國社會面對這段歷史沉默近二十年之久。直到1968年11月,在法國“五月風暴”掀起的全歐社會運動浪潮之下,德國青年群起示威,拒絕接受前納粹黨員繼續(xù)在聯(lián)邦政府中擔任要職。當時,女青年碧雅特?克拉斯菲爾德一掌摑向想要息事寧人的時任聯(lián)邦總理基辛格,有關(guān)父輩這段罪孽過往的沉默禁忌才消散開去(208頁)。這一掌,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德國進步青年勇敢面對父輩納粹時代的決心,與被掩飾的罪惡過往分道揚鑣。正是在這樣態(tài)度的推動下,促成了1970年勃蘭特的驚天一跪,宣告了當時德國新一代人對過往罪責的反省。

然而,時過境遷,隨著歐洲難民問題的出現(xiàn)和默克爾政府一系列難民政策的出臺,德國社會的“右轉(zhuǎn)”傾向再度浮現(xiàn)。右翼黨派的強勢崛起,對過往歷史的反思溯源,再次成了德國民眾,尤其是青少年關(guān)注的重點。2013年德劇《我們的父輩》熱播,過往的戰(zhàn)爭記憶與對先輩的評價再次進入公眾視野。2016年,以兩名新納粹與其黑人私生女合租生活為背景的荒誕喜劇《布勞恩一家》在德國流行一時,用辛辣的諷刺反映了青年社會右翼人群在納粹過往上的偏執(zhí)片面與自相矛盾。然而,對祖輩歷史的迷惘探索以及對青少年倒向右翼的隱憂,無疑正體現(xiàn)了德國社會近年來微妙的變化。戰(zhàn)后新一代人對過往歷史的堅決態(tài)度,正在慢慢被現(xiàn)實中的困境與民粹主義的誘惑侵蝕。誠如書中所述,成就希特勒獨裁和納粹罪惡事業(yè)的,正是那些與生俱來便有“兩面性”的人:在尸骨累累的屠場另一面,他們是父親,是家人,是奉命行事官僚,是按部就班的職員,是孩子們眼中熟悉到“不可能犯下如此罪孽”之人。即便到戰(zhàn)后證據(jù)確鑿、罪證累累之時,他們的后代要么大加維護、打造陰謀論;要么難以置信,與之保持距離;鮮有能真正客觀看待者。納粹政權(quán)之所以能犯下罄竹難書的罪孽,不是一兩個大奸大惡壓制操縱下的“茫茫眾生”被迫行事所能達成,而是諸多看似“普通”的法西斯擁躉者從各自行動中共同推動所致——蘇聯(lián)1965年的紀錄片《普通的法西斯》正是極佳寫照。從這個意義上講,塔妮婭·克拉斯尼昂斯基所挑選的這八個特例,無非是這些“普通法西斯”里的佼佼者而已;真正促成慘劇,需要后代加以深思反省的,正是那些未能深究、難以計數(shù)但卻共同犯下罪行的所謂“普通納粹”。正如猶太裔意大利國寶作家普里莫·萊維所言,怪獸確實存在,但他們的數(shù)量太少,因此并不至于構(gòu)成真正的危險;比較危險的,反而是那些所謂的“普通人”(第6頁)。就這一點而言,有關(guān)“納粹的孩子們”的話題其實遠未結(jié)束——對先輩這段罪孽過往的認知,并非一時一代所能徹底完成,即便是當年曾經(jīng)就此決然表態(tài)的德國,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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