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之初，好不容易弄到一張票，去藝海劇院聽羅小羅演唱會。

小羅是眼下上海灘最有人氣的街頭歌手，來自廣西桂林，平日多在靜安公園彈唱，幾年下來圈粉了一大批上海阿姨爺叔。劇院上下兩層，一千多只位子，幾無虛席。最貴的票380元，最低100元。據(jù)說網(wǎng)上開票一搶而空，但都是一張、兩張訂，都是不怎么光顧音樂廳的阿姨爺叔自掏腰包捧場。

臨開場，劇院里舞動著一片熒光棒，加上興奮的上海話。他們喜歡小羅，這位以上海為家的街頭歌手。

羅小羅街頭表演中

半年前，我偶爾在網(wǎng)上刷到小羅演唱、小廖同學伴奏的“梨花又開放”，心里咯噔一下流淚了，從此成了小羅的粉絲。他的外表再普通不過，演唱時也少有表情或動作，只是捧著吉他，本分地低著頭，半閉著眼睛，很少與觀眾對視，靜靜地唱。聲音有眼，最難騙人：小羅的歌聲干凈、純粹、內(nèi)斂不雕琢，汩汩流出，源自內(nèi)心。

因票早已搶空，我只得找當年復(fù)旦的老同學、小羅的義工兼經(jīng)紀人周虎討票，開個“后門”。周虎退休前是資深媒體人，他與小羅相遇純屬緣分：2023年末，他路過靜安公園，見圍著很多人，里里外外好多層，一問在聽街頭歌手。只因為多聽了一耳朵，他喜歡上小羅的歌，本想擠進去打個賞，但阿姨爺叔不樂意，怕他插隊，說下午2點就開始占位了。事后周虎在朋友圈夸小羅，一音樂圈朋友問他是否想認得小羅，于是約飯。周虎問小羅：今后有啥打算？小羅不經(jīng)意說了一嘴，說歌手總有夢，想辦個正式演唱會。周虎得知小羅父母都已過世，自己在上海打拼近20年，本是音樂門外漢的他鼻子一酸，當場答應(yīng)幫小羅籌辦音樂會。2023年底，周虎用了三周時間幫小羅圓夢，開了首場音樂會，就在藝海劇院。這位年長小羅20歲的上海爺叔由粉絲轉(zhuǎn)身經(jīng)紀人。

2024年，羅小羅被授予“上海街藝最杰出藝人”。

羅小羅

羅小羅演唱中

小羅上場，先用上海話問候：“阿姨爺叔，大家好”。觀眾席一片喝彩，大呼小喚“小羅小羅”，如同招呼弄堂鄰居的后輩。羅小羅在異鄉(xiāng)上海受市民追捧，道理也簡單，恰是因為他的草根、他的街頭、他的純粹，只是用心唱每一首歌。他讀的是美術(shù)教育，唱歌只是業(yè)余喜歡。上海打拼20年，他做過美術(shù)設(shè)計、婚慶攝影、電商、酒吧歌手，最后還是在公園街唱找到了自己。街藝謀生辛苦，刮風下雨，收入無定。路人若好奇，就停下腳步聽上片刻。要是真喜歡，就打個賞。小羅喜歡公園街唱，觀眾就在眼前，看得見他們的眼神、表情，甚至動情一刻。觀眾越圍越多，小羅知道他們喜歡他的歌。上海阿姨爺叔愛點唱老歌，特別是他們年輕時的歌。他們追隨小羅，除了歌，也因為他平常、干凈、謙卑有禮、不油膩，聽他唱歌覺得舒服、“適意”。

羅小羅藝海劇院演出現(xiàn)場

“不靠譜”樂隊表演中

小羅感恩。今晚他自掏腰包，邀請了一支名叫“不靠譜”的特殊樂隊，由看不見樂譜的五位盲人和視障青年組成。小羅想鼓勵他們自立，請他們唱三首歌，其中一首《你是我的眼》，全場動容。小羅今年整四十，吃過人生苦頭，深知謀生不易。因努力、機緣加上貴人，這兩年他順了些，現(xiàn)在輪到他來相幫弱者。聽得鄰座一位老阿姨扯著嗓子喊“小羅再來一首”，還自言自語帶出一句，小羅歌好，人品也好。上海花花世界。若一個城市有內(nèi)心，上海是欣賞本分和純粹的，誰不呢？不論五湖四海，只要你做事用心盡力認真，不玩虛的，上海就承認和衛(wèi)護你，皆視為魔都的原住民。

小羅唱了140分鐘，音樂會在不舍中結(jié)束。周虎陪我去后臺見小羅。他剛“甲流”初愈，年初還失了聲，今晚唱得辛苦。

我在倫敦生活多年，那是有數(shù)百年街藝傳統(tǒng)的國際都市。大都市的臉有很多面，街頭藝人應(yīng)是其中一張，倫敦、紐約、巴黎、柏林、愛丁堡莫不如此。上海是個文化大碼頭，中西合璧，文化上有包容心，上海成為京昆重鎮(zhèn)戲迷滿城即是一例。

有人說，小羅唱得雖好，但短板在都是翻唱，要他多寫歌。我看倒不必。中國不缺歌唱家或?qū)I(yè)歌手，小羅的天地恰在上海公園街頭，在爺叔阿姨的口碑里。他也不必去音樂學院深造，只要他心無雜念，用心唱市民愛聽的歌，翻唱原唱并不重要。不久前，小羅被評為上海街藝最杰出藝人。

音樂會結(jié)束，他向觀眾鄭重道別：“街頭見”。他明白，接地氣的上海街頭才真正屬于他。

羅小羅和他熱愛的街頭，以及熱愛他的市民

（張力奮，復(fù)旦大學特聘教授）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