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吱……”

越南北部旅游勝地下龍灣游船“Dragon King”（龍王號）駛出海面未多時，老式音響最初發(fā)出的這一陣刺耳的聲響瞬間刺破了船艙內的寂靜。

30多歲的游船女服務員蘭用她長滿老繭的手，扭開了位于船頭木柜下方的音響按鈕，隨之而來是震耳欲聾的越南歌曲。

蘭倚在木柜旁，熟練地握起了話筒，目不轉睛地盯著手機的歌詞，伴隨著震耳的樂曲聲，她旁若無人地背對著艙門，兀自唱了起來。

對這個育有三個孩子的下龍灣母親而言，這是她6年游船服務工作里再尋常不過的一日。

但她未曾預料的是，就在這一天，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正乘坐專列穿過大半個中國前往越南首都河內。而考察下龍灣的發(fā)展也被列入了此次官方代表團的行程計劃之中。

2月27日，正在越南訪問的朝鮮勞動黨中央分管經濟的副委員長吳秀容、分管外交的副委員長李洙墉、負責人事的金平海、人民武裝力量相努光鐵、三池淵管弦樂團團長玄松月一行約10人特意參觀了下龍灣和海防工業(yè)區(qū)。

1964年，朝鮮前最高領導人金日成也曾在訪問越南時前往下龍灣考察參觀。

從小木船到密密麻麻一大片大船

“我還依舊記得，當我還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漂在下龍灣海面上的只有又窄又尖的小木船?！碧m望著窗外停靠成密密麻麻一大片的大船，輕聲說道，“那時的船，還沒有這么大，也沒有這么美?！?/p>

現(xiàn)年30多歲的蘭親眼見證了下龍灣過去20多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份工作改變了我原來的一切。”她告訴澎湃新聞（m.dbgt.com.cn）。

越南政府下定決心開發(fā)下龍灣始于1997年，恰逢席卷亞洲的經濟危機爆發(fā)之際。上世紀70、80年代開始走出戰(zhàn)爭陰霾、推出“革新開放”政策的越南，在90年代初終于迎來了快速發(fā)展階段。盡管1997年突遇亞洲經濟危機，越南GDP仍保持了上升的勢頭。

其中，旅游行業(yè)在當年為該國GDP貢獻約3.5%——還創(chuàng)造了直接就業(yè)機會12萬個，間接崗位26萬個——越南政府進一步希望，在2000年世紀之交時，該行業(yè)對經濟的貢獻率能漲三倍。

不過，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并不順利。1998年的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越南的國際游客數(shù)量較上一年減少了11%。這是自1987年越南頒布外國投資法鼓勵外國直接投資，特別是投資旅游業(yè)以來的第一次。

“旅游業(yè)過快擴張，而基礎設施和相關服務業(yè)跟不上，以及安全擔憂的增長等都被列為了原因?！痹侥辖洕鷨栴}專家Malcolm Cooper教授在他對“后亞洲經濟危機時代東南亞國家經濟政策走向”的研究文章中寫道，越南旅游業(yè)的官員和外國旅行運營商隨后發(fā)現(xiàn)，2000年要實現(xiàn)380萬游客的目標難以達成。

彼時，越南國家旅游局為了提升本國旅游業(yè)的吸引力，建議中央政府放松簽證限制，發(fā)起海外廣告宣傳攻勢，相應提升廣告預算，降低土地租金，擴大稅務減免，對旅游業(yè)進口汽車和其他酒店設施實施關稅減免。

有內部需求是一方面，與外部世界關系的實質性變化更為重要，且影響巨大。美國1994年解除對越南的貿易禁運以及美越兩國關系在1995年的正常化至關重要。對外關系的緩和使得這個東南亞國家得以從國際發(fā)展組織借貸超過140億美金用以改變國家的基礎設施，這包括農村家庭用戶的電力計劃以及全國公路交通網(wǎng)等。

同時，與外部世界關系的改善，也讓越南政府下定決心對外開放貿易和投資，這包括取消了對外國人持有越南資產的禁令，鼓勵63個省份在吸引外資上相互競爭。

已經在下龍灣做導游12年的海（Hai）說，下龍灣得以開發(fā)成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下龍灣當?shù)卣苤フ彝顿Y，各個企業(yè)家紛紛來到下龍灣考察，然后就是買大船，建酒店，而漁民們則開始上船接待游客……”他向澎湃新聞回憶，成功的關鍵在于中央和地方政府出臺了正確的政策，最大程度地調動了社會資本，在發(fā)展旅游業(yè)的同時為當?shù)孛癖妱?chuàng)造出利益。

?；叵肫鹱约涸?006年剛畢業(yè)到下龍灣當導游時的場景，越南政府當時雖然沒有給予下龍灣當?shù)匾再Y金扶持，但國家旅游機構花費了“巨資”在各種西方媒體上為下龍灣打廣告，“無論是BBC(英國廣播公司)、國家地理頻道，還是CNN(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上，都能看到下龍灣的廣告?！彼f，這在當時是“非常大膽的舉動”。

一位來自越南國家旅游局的工作人員也向澎湃新聞證實，除了大膽地在外媒上進行廣告宣傳，越南政府還下設了開發(fā)下龍灣的相關部門，他們積極參加世界上各地的旅游推廣活動，也會自己主辦相關的推介活動。

“‘越南模式’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其‘革新’的方式是‘top’（頂層）和‘down’（底層）有機結合，既依靠國家企業(yè)，又有商人和民間的力量。”在談及下龍灣開發(fā)獲得成功的原因時，長期致力于從事“朝鮮交流”（Choson Exchange）項目的新加坡人蔡優(yōu)進對澎湃新聞表示，他此番也前往越南河內觀察第二次“金特會”的進展，“三者的配合才有了今天越南經濟的發(fā)展?！?/p>

保持增長勢頭VS艱難的結構性矛盾

蘭比海進入旅游業(yè)還要晚7年——2013年，她經過朋友介紹開始在游船上工作。但即便如此，過去5年多時間里，蘭做游船服務員的收入從最初每月約200美金，大幅增加到現(xiàn)在約500美金。

“自己可以每月花費一筆小錢購買喜歡的衣服和化妝品?！碧m說著，嘴角擠出了難得的笑容。

不僅是她自己。像很多同鄉(xiāng)一樣，蘭的丈夫在成為下龍灣旅游景點的一名攝影師之前，工作曾不斷在工廠和煤礦之間切換。如今，她丈夫“不僅能夠為很多游客拍出很多好看的照片，還可以不時銷售一些有越南特色的紀念品，賺更多的錢?！?/p>

這種個人和家庭經濟生活的變化與下龍灣的快速變遷緊密聯(lián)系。過去近20年里，GDP年均6%的增長率創(chuàng)造了越南經濟發(fā)展的奇跡，而下龍灣經過20多年的發(fā)展儼然成為了越南經濟快速增長的一個縮影。

如今，下龍灣每年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接近160萬人次，游船數(shù)量已經超過了1000艘。

乘坐大巴經高速公路進入下龍灣旅游區(qū)，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派大興土木的景象：一幢幢酒店仍在如火如荼地建設中，高層公寓和獨棟別墅等建筑已見雛形，兼具了法式和東南亞風情的外觀設計。

在旅游區(qū)的核心地帶，是占地面積巨大、設計裝潢現(xiàn)代的旅游服務中心，這里不僅提供旅游票務和咨詢服務，還直接連接著一條通向碼頭的購物街，具有當?shù)靥厣母魃唐妨崃宅槤M目，吸引著游客們駐足。

不過，同東南亞旅游國家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相比，越南旅游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存在基礎設施開發(fā)不足的問題，最明顯的差異在于，越南難以將自身打造成為如同新加坡和馬來西亞一樣的“購物天堂”或夜生活之都。

另一大明顯的不足還在旅游業(yè)勞動力的生產力上，相關權威機構的數(shù)據(jù)顯示，2018年，越南每個旅游業(yè)工人產出為3297美元，僅為泰國和馬來西亞的約40%和45%。越南旅游業(yè)過去多年過于快速的發(fā)展，導致合格的行業(yè)勞動力無法滿足快速增長游客的需求。

這并非僅僅是越南旅游業(yè)面臨的挑戰(zhàn)。在越南，“（勞動力）跳槽率很高，因為大部分工人在成為熟練工之前會因為有收入更高的崗位而離職?！卑雿u電視臺在最近一篇考察“越南經濟”的文章中寫道。

越南河內Phenikaa University大學經濟學家、研究主任王泉煌(Vuong Quan Hoang)也撰文認為，在越南經濟的轉型中遭遇了一些至關重要的挫折，如不能解決這些政治經濟問題，國家經濟很難擺脫“低生產率、購買力式微、商業(yè)成本增加”等下行循環(huán)之困。

“越南的挑戰(zhàn)在于如何在處理一些艱難的結構性局限時保持這種（經濟增長）勢頭，在某些形式的發(fā)展基金撤出之時，這一任務更加艱難，”英國倫敦商業(yè)服務咨詢公司Alaco的副主任James Birkett在題為“越南能保持其經濟成功”的文章中寫道，“最緊迫的問題是腐敗，這是在該國從商的外國企業(yè)面臨的排名一直很高的主要問題?！?/p>

根據(jù)越南工商聯(lián)合會發(fā)布的最新一期2017年年度“省份競爭力指數(shù)”，59%的受訪企業(yè)承認在過去一年中曾經行賄。這對在越經營的私營企業(yè)而言一直是一大突出問題。

朝鮮官員多年前就到下龍灣“取經”

對于越南取得的經濟奇跡及其背后的政治運行模式，外部世界，尤其是后發(fā)國家，一直在密切關注。

全球矚目的河內“特金會”開始前，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也通過社交媒體向朝鮮領導人金正恩喊話，若能實現(xiàn)去核化，越南可以成為“朝鮮經濟繁榮的典范”

事實上，早在美國人將這一提議在全球媒體公之于眾很久之前，相隔千里的越南下龍灣和朝鮮元山早已發(fā)生過某種奇妙的聯(lián)系。

2013年5月，朝鮮通過了《經濟開發(fā)區(qū)法》，該法適用于諸如元山-金剛山國際旅游地區(qū)這樣的國家特殊經濟地區(qū)，元山旅游區(qū)的開發(fā)和建設正式開始。

也就是這一年，針對元山旅游區(qū)開發(fā)，長期致力于從事“朝鮮交流”項目的新加坡人蔡優(yōu)進和他的團隊進入了朝鮮，為朝鮮參與培訓的人員講解了如何為旅游區(qū)的土地定價，以及如何吸引外資。

次年（2014年），“朝鮮交流”第一次帶領著負責朝鮮元山旅游區(qū)開發(fā)的相關政府工作人員來到了下龍灣考察，為開發(fā)元山尋找經驗。

蔡優(yōu)進告訴澎湃新聞，在那一次培訓之后，其中一名直接負責元山旅游區(qū)開發(fā)的朝鮮官員根據(jù)培訓所學甚至大膽提出了自己對發(fā)展元山旅游業(yè)的想法：“越南下龍灣和元山之間應該開通航班！”

就在一周前，朝鮮高級官員金昌善也訪問越南，并在下龍灣停留，外界迅速揣測朝鮮最高領導人此番訪越可能效仿祖父金日成當年，“前往下龍灣一游”。

《紐約時報》當時的報道稱，金正恩對發(fā)展朝鮮旅游業(yè)非常感興趣，他可能會將下龍灣視為開發(fā)著名旅游景點的有益模式。

越南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高級研究員Bui Ngoc Son認為，朝鮮如果能從越南學到什么的話，很重要的一點是開放。

“只有一個開放的國家，才能吸引更多的投資，”他告訴澎湃新聞說，“哪怕是發(fā)展旅游業(yè)，也應該為游客提供更加開放的環(huán)境和多樣的選擇?！?/p>

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堪培拉校區(qū)政治學榮休教授、越南問題專家卡爾·薩耶爾（Carl Thayer）認為，越南的關鍵吸引力在于，結束了蘇聯(lián)式的中央計劃經濟，進入物質激勵，承認私營部門的作用，對國有企業(yè)進行股份化，鼓勵外國直接投資。

“（但）所有一切都是在‘社會主義方向的市場經濟’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框架下?！彼嬖V澎湃新聞。

馬來西亞國立大學朝鮮問題專家胡秋坪（Hoo Chiew-Ping）在和一些越南官員交談后發(fā)現(xiàn)，朝鮮過去經常派遣官員到河內學習越南的社會主義經濟改革，很長時間之后，朝鮮并沒有實施其中任何措施。

下龍灣導游海對于河內“金特會”的召開異常興奮，“我們很愿意他（金正恩）來這里，這能讓更多人知道這里，我們就能賺更多錢。”他說。

這個樸素的想法同樣也是三個孩子的母親蘭的心愿。下龍灣距離河內180公里，但她從來還沒帶孩子去首都玩過。

“最大的心愿是擁有一輛車，這樣就可以帶著孩子去河內玩?！碧m說道，過去幾年經濟生活的改善，已經讓她每天早上可以迎著晨光、騎著自己花1000美元買來的日本摩托車去港口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