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杜甫草堂·大廨

杜甫自稱“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筆者試將杜甫詩中的驚人語稍作梳理，管中窺豹，可見一斑。

什么是“驚人語”呢？單從字面上理解，凡是能令人眼前一亮，令人心頭一震，令人暗自稱奇的語句，都是驚人語。

據(jù)宋人蔡夢弼集錄的《杜工部草堂詩話》記載：

葛常之《韻語陽秋》曰:“詩人贊美同志詩篇之善，多比珠璣、璧玉、錦繡、花草之類，至杜子美則豈肯作此陳腐語耶？如《寄岑參》詩云：‘意愜關(guān)飛動(dòng)，篇終接混茫。’《夜聽許十誦詩》云：‘精微穿溟涬，飛動(dòng)摧霹靂?！顿?zèng)盧琚》詩云：‘藻翰唯牽率，湖山合動(dòng)搖。’《贈(zèng)鄭諫議》詩云：‘毫發(fā)無遺恨，波瀾?yīng)毨铣??！都睦畎住吩娫疲骸P落驚風(fēng)雨，詩成泣鬼神。’《贈(zèng)高適》詩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泽@人語也。視余子，其神芝之與腐菌哉！”

這段話告訴我們，在語言運(yùn)用上不落窠臼，另辟蹊徑，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可稱為“驚人語”。

《杜工部草堂詩話》還有一條記載：

《呂氏童蒙訓(xùn)》曰:“陸士衡《文賦》:‘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艘撘?。文章無警策，則不足以傳世，蓋不能竦動(dòng)世人。如杜子美及唐人諸詩，無不如此。但晉宋間人專致力于此，故失于綺靡，而無高古氣味。子美詩云：‘語不驚人死不休?！^驚人語，即警策也。”

所謂“警策”，是修辭格的一種，也叫“警句”。我認(rèn)為，“驚人語”的范圍，要比“警策”大得多。有些詩句不能算警策，但可以算“驚人語”。如杜甫詩《戲作花卿歌》中的“子璋髑髏血模糊，手提擲還崔大夫”，視覺沖擊力很強(qiáng)，甚至讓人心理上感到不適，非驚人語而何？但是這兩句詩顯然不屬于警句?？梢?，說“警策即驚人語”是可以的，說“驚人語即警策”就不夠嚴(yán)謹(jǐn)了。

下面我們就來看看杜甫詩中“驚人語”的實(shí)例（每類例句分別按原作的創(chuàng)作時(shí)間排序）。

一、氣度不凡類

會(huì)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望岳》）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zèng)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奉贈(zèng)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空囊》）

脫略小時(shí)輩，結(jié)交皆老蒼。（《壯游》）

落日心猶壯，秋風(fēng)病欲蘇。（《江漢》）

留滯才難盡，艱危氣益增。（《泊岳陽城下》）

二、雄渾壯闊類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望岳》）

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登兗州城樓》）

藍(lán)水遠(yuǎn)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

山連越巂蟠三蜀，水散巴渝下五溪。（《野望》）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登樓》）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fēng)云接地陰。（《秋興八首》其一）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dòng)搖。（《閣夜》）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陽樓》）

三、一針見血類

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麗人行》）

衣冠空穰穰，關(guān)輔久昏昏。（《建都十二韻》）

受諫無今日，臨危憶古人。（《遣憂》）

但恐誅求不改轍，聞道嬖孽能全生。（《釋悶》）

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有感五首》其三）

愿聞哀痛詔，端拱問瘡痍。（《有感五首》其五）

關(guān)中小兒壞紀(jì)綱，張后不樂上為忙。（《憶昔二首》其一）

朝廷袞職雖多預(yù)，天下軍儲不自供。（《諸將五首》其三）

兵革自久遠(yuǎn)，興衰看帝王。（《入衡州》） 

四、強(qiáng)烈對比類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奉贈(zèng)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甲第紛紛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醉時(shí)歌》）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dú)憔悴。（《夢李白二首》其二）

野徑云俱黑，江船火獨(dú)明。（《春夜喜雨》）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dú)憐才。（《不見》）

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丹青引》）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云。（《孤雁》）

高馬達(dá)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歲晏行》）

乾坤萬里內(nèi)，莫見容身畔。（《逃難》）

五、極度夸張類

高標(biāo)跨蒼穹，烈風(fēng)無時(shí)休。（《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朝來久試華軒下，未覺千金滿高價(jià)。（《驄馬行》）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得同馳驅(qū)。（《哀王孫》）

安得萬丈梯，為君上上頭。（《鳳凰臺》）

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木皮嶺》）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

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古柏行》）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古柏行》）

六、奇特想象類

詞源倒流三峽水，筆陣獨(dú)掃千人軍。（《醉歌行》）

斫卻月中桂，清光應(yīng)更多。（《一百五日夜對月》）

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ā断幢R》）

東飛鴐鵝后鹙鸧，安得送我置汝旁？（《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三）

遠(yuǎn)岫爭輔佐，千巖自崩奔。（《木皮嶺》）

吾將罪真宰，意欲鏟疊嶂。（《劍門》）

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白帝城最高樓》）

?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

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

七、窮形盡相類

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房兵曹胡馬》）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diǎn)水蜻蜓款款飛。（《曲江二首》其二）

桃花細(xì)逐楊花落，黃鳥時(shí)兼白鳥飛。（《曲江對酒》）

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水檻遣心二首》其一）

仰蜂粘落絮，行蟻上枯梨。（《獨(dú)酌》）

芹泥隨燕觜，花蕊上蜂須。（《徐步》）

筍根雉子無人見，沙上鳧雛傍母眠。（《絕句漫興九首》其七）

遠(yuǎn)鷗浮水靜，輕燕受風(fēng)斜。（《春歸》）

沙頭宿鷺聯(lián)拳靜，船尾跳魚撥剌鳴。（《漫成一絕》）

柱穿蜂溜蜜，棧缺燕添巢。（《陪諸公上白帝城頭宴越公堂之作》） 

杜甫驚人語的分類姑且到此吧，如此密集的例句，盡管都是驚人語，也會(huì)讓人感到審美疲勞的。以上分類當(dāng)然是不全面的，不足以反映杜詩驚人語的概貌。因筆者無意寫成長篇大論，也只好“將就”了。

值得注意的是，杜甫有些詩句純用白描，乍一看，并不驚人。但是一經(jīng)細(xì)品，才知道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例如“海右此亭古，濟(jì)南名士多”（《陪李北海宴歷下亭》）、“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春日憶李白》）、“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羌村三首》其一）、“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贈(zèng)衛(wèi)八處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月夜憶舍弟》）、“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登岳陽樓》），等等，皆屬此類。這一類詩句言淺意深，耐人尋味，雖然瞬間的沖擊力并不強(qiáng)，但是后勁兒十足，其藝術(shù)魅力絕不次于一望可知的驚人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