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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僑印記：一周城市生活

劉懿琛方可成

2025-08-01 17:52

來源：澎湃新聞

中國香港地區(qū)在經(jīng)歷全球化變遷后成為了多元文化交匯的中心，而在眾多移民社群中，印尼歸僑群體尤其具有歷史特殊性，他們在遷徙與定居的過程中，不斷建構(gòu)出新的情感歸屬和聯(lián)結(jié)。

為探索不同文化語境中的身份認同，喚起歸僑后代對文化記憶的感知，位于香港的文化空間“過濾氣泡工作室”在7月27日舉辦了一場名為“蕉風椰雨在香江”的活動。本期回顧，我們邀請主理人回顧歸僑故事，呈現(xiàn)印尼文化在香港的傳承與再詮釋，分享對文化認同的思考。

（本期主持：劉懿?。?/p>

近期回顧

看著窗戶上掛著的幾件印尼傳統(tǒng)蠟染服飾（Batik），陳女士覺得，兒時的許多回憶都泛上了心頭。

陳女士的外公外婆是印尼華僑，在1960年代的印尼排華浪潮中回流，其后又輾轉(zhuǎn)落腳香港。陳女士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但正因為外公外婆的這段身世，她兒時的生活里充滿了印尼元素：好看的蠟染服飾、飄著香茅和班蘭（Pandan）氣味的食物，還有學?；顒訒r從家?guī)ソo同學分享的蝦餅。盡管外公外婆早已去世，但她的媽媽還是會用炸蝦餅這樣的方式，體現(xiàn)家族歷史里的印尼元素。

像陳女士這樣的家庭，在香港并不算少數(shù)。很多香港人的大家族，都與印尼歸僑沾親帶故。在街頭拄著拐杖行走的老人，不少都能用流利的印尼語和來自印尼的家傭說話。

7月27日下午舉辦的 “蕉風椰雨在香江”文化體驗活動上，陳女士重拾了童年關(guān)于印尼元素的各種記憶。

五種感官里的印尼文化

這是過濾氣泡工作室第一次舉辦帶氣味的活動?；顒又髦v人、“漂榴”工作室創(chuàng)辦人Jean Yim提著行李箱，帶來了她悉心采購的東西，甚至還帶了一個小電飯鍋，為的就是幫助到場的聽眾通過“五感”來體驗印尼文化。

主講人Jean Yim，她身后的電飯鍋正在煮飯，之后配上辣椒蝦醬、江魚仔、炸雞、炸花生米等供參與者享用

走進活動場地，大家最先被調(diào)動的感官是嗅覺——空氣里有一種奇特的香味和臭味混合的味道。原來，那是主講人帶來的諸多香料和醬料散發(fā)的氣味。

帶有一點特殊臭味的是蝦膏。散發(fā)清香的，則是香茅和班蘭葉：將香茅搗碎腌制雞翅，便可以制作香茅雞翅；而班蘭葉子里面的汁水，如果加進米飯里面，會讓米飯香氣更濃，因為斕汁水的揮發(fā)性香味成分和泰國香米里帶來香氣的物質(zhì)一樣，只不過比香米要濃郁十多倍。

印尼蝦片和班蘭葉子

參與者調(diào)動五感感受印尼文化

煮好了的白米飯，配上辣椒蝦醬（sambal trassi）、江魚仔、炸雞、炸花生米等配菜，讓現(xiàn)場參與者們也體驗了印尼人的味覺盛宴。

Jean Yim還帶來了一個印尼傳統(tǒng)石磨，讓參與者體驗觸覺。有一天，她在香港元朗的街頭，見到一位印尼幫傭以極為嫻熟的手法搗制辣椒醬。磨盤里的食物材料包括：蝦膏（也就是香港餐廳菜單里所謂的“馬拉盞”）、辣椒、沙姜、蒜瓣、鹽、椰糖、花生碎等。這種搗成糊狀的醬料，在包括印尼在內(nèi)的“島嶼東南亞”地區(qū)非常常見?；顒赢斕欤瑓⑴c者們上手體會了搗醬的過程，雖然手法遠不如印尼姐姐那般熟練，但大家也樂在其中。

印尼傳統(tǒng)石磨和肉豆蔻

參與者在現(xiàn)場嘗試用印尼傳統(tǒng)石磨搗制辣椒醬

在香港買齊這些食物，其實并不困難，尤其是在元朗和銅鑼灣，來自印尼的家傭在休息日的時候常常聚在一起，周邊很容易找到售賣印尼食品的小店。這正是跨國勞工帶來的文化交融。主講人說，唯一有些遺憾的是，沒能買到咖央班斕糕點，因為最近天氣太熱，不易保存，所以各家小店都選擇暫時不制作。

至于視覺，就是前文提到的傳統(tǒng)蠟染服飾。聽覺則是現(xiàn)場播放的一些印尼傳統(tǒng)樂器演出和歌舞片段。

大時代里的輾轉(zhuǎn)

在活動現(xiàn)場，Jean Yim特別播放了幾段來自“香港印尼泗水同學會”的周年慶文藝演出視頻。節(jié)目的表演者和臺下的觀眾，大部分都是印尼歸僑。

這些節(jié)目非?；齑睿河杏糜∧嶂窆軜菲餮葑嗟摹渡虾?，有獨唱《我愛你，中國》，有英文情歌伴國標舞，有表現(xiàn)印尼市井生活的詼諧歌舞，最后的壓軸則是“神曲”《最炫民族風》……

在這種混搭的背后，是這些落腳香港的老人們輾轉(zhuǎn)多地的人生路。他們的生命歷程本身，就是在各種文化中不斷遷徙。

主講人告訴大家，印尼歸僑占香港歸僑總數(shù)的九成，他們多數(shù)是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陸續(xù)回到中國，一二十年后又輾轉(zhuǎn)來港。

具體來說，五十年代有不少印尼華僑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而選擇回流，成為歸國華僑。其后，又有二十萬印尼華僑在1960年前后因為印尼的排華政策回到中國。

1971年，大陸僑務政策調(diào)整，五六十年代的各種歸僑可以重新申請出國。但是，在冷戰(zhàn)形勢下，許多人并不能回到原來的國度（如印尼、馬來西亞），所以他們最終落腳港澳。有人估計，僅印尼歸僑及其眷屬就有數(shù)十萬留在了香港。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正是香港經(jīng)濟起飛的時候。這批歸僑在這時來到香港，趕上了獅子山下的進取時刻。他們只要肯干，大多能過上還不錯的生活。他們也就此成為香港社會的重要部分。

在活動現(xiàn)場，生活在香港的參與者大多能立刻想到自己生活中遇到的印尼歸僑。有人說起在小店里和歸僑老人的聊天，在一些話題上，大家很談得來；但是在另一些話題上，則很難互相理解——畢竟，他們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帶來的對國族、文化的復雜情感，是其他人難以體會的。

重思“華人”身份認同

經(jīng)過“五感”的體驗和對印尼華僑人生路徑的追溯，大家逐漸明白：雖然香港和印尼之間隔著整個南中國海，有著大約3000公里的距離，但是，地理上看似遙遠的兩個地方，卻因為人的流動（既包括印尼傭人北上，更包括起先回到內(nèi)地的印尼華僑南下），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在這種流動當中，產(chǎn)生的就是復雜的身份認同。

窗戶上掛著的是印尼傳統(tǒng)蠟染服飾（Batik）

Jean Yim鼓勵參與者們思考：基于印尼華僑的這些人生經(jīng)歷，我們可以如何認識“華人”這個標簽？在人不間斷的流動之中，我們很難以地理的界限去劃分認同。而每次跨越地理界限的流動，又可能帶來對身份認同的新認識。

在活動中想起外公外婆和童年經(jīng)歷的陳女士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說，她大學時前往澳大利亞留學，在那里與來自中國大陸、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說中文的同學關(guān)系緊密，在異鄉(xiāng)感受到了此前未曾有過的強烈連接感。這讓她重新思考“身份認同”這個課題。

隨著時間的推移，印尼歸僑群體正在老去和離開這個世界，他們的故事和情感，是大時代之下值得記取的獨特存在。正如“香港印尼泗水同學會”的演出，很難被外人理解，但他們?nèi)后w內(nèi)部共享一種獨特的認同。

活動的尾聲，大家的話題再次回到“吃”上面。一位剛結(jié)束荷蘭留學，即將開始在香港深造的學生問主講人：印尼的華人食物有沒有受到荷蘭殖民者的影響？

現(xiàn)場一位做過印尼歸僑研究的朋友回答說，荷蘭料理里面很多是冷食，而華人執(zhí)著于熱食，所以較難交融?？磥恚幢闶嵌喾N文化交匯之地，每種文化還是有一些固執(zhí)不會被改變的地方。

活動結(jié)束后，過濾氣泡工作室的空氣中還殘留著班蘭葉和香茅的香氣。窗外，佐敦的街頭依然熙熙攘攘。也許就在某個轉(zhuǎn)角的小店里，有印尼女性正在熟練地搗制著辣椒醬；也許在某個家庭的餐桌上，班蘭葉的香氣正伴隨著幾代人的記憶緩緩升起。這些日常生活中的"印尼密碼"，悄無聲息地編織著香港這座城市的文化底色，提醒著我們：身份認同從來不是單一的，而是在流動中不斷生成的多重敘事。

香港這座城市本身就是這種復雜性的完美體現(xiàn)，它既是印尼歸僑們?nèi)松氜D(zhuǎn)的最后一站，也是他們重新扎根、傳承文化記憶的新起點。

（文/方可成，“過濾氣泡工作室”主理人；供圖/過濾氣泡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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