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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城記|白彤東:何為京腔兒與京范兒?
【編者按】:2025年7月,北京大學國家發(fā)展研究院原院長姚洋正式加盟上海財經大學,擔任滴水湖高級金融學院院長。近日,姚洋在一期視頻節(jié)目中講述在北京工作生活四十多年后選擇“滬漂”的緣由,對北京和上海、北方與南方的不同文化進行比較,引發(fā)大量關注和討論。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白彤東作為“流落上海的北京人”撰文與姚洋商榷,從不同的視角對“京范兒”進行了解釋。澎湃新聞思想市場欄目刊發(fā)兩位學者的“雙城記”,以期在這場不同地域、不同學科的交鋒中呈現(xiàn)城市精神的豐富與多元。其中,姚洋的“為什么我決定離開北京,開始滬漂新生活”一文由作者本人根據(jù)視頻文字稿增補改定而成。
作為流落上海的北京人,對故鄉(xiāng)有各種思念,比如家鄉(xiāng)的各種吃的?,F(xiàn)在雖然地域間交流比以前好了很多,北京的烤鴨和涮肉在上海也有不錯的分店,但有些東西,比如元宵,也還只能在北京或者其他北方城市吃到。(對此回應說南方也有元宵的人,你們那個叫“湯圓”,你們的節(jié)日應該叫“湯圓節(jié)”才是。)有一次在上海的南門涮肉,元宵節(jié)的時候,吃到了老板從北京空運過來的元宵。淚眼蒙眬中,我寫了一首小詩:
長大后
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機票
我在這頭
元宵在那頭
不過,這首詩被流落臺灣的余光中提前剽竊了,但心胸寬大的我,并不介意。
對北京的思念,還有對鄉(xiāng)音與故人的思念??上н@是沒法空運到上海的。兩年前,我回北京開會,抓住僅有的額外時間,在殘留的老北京,走走吃吃,還寫了雜文紀念。那篇叫做“真北京人之竄訪北京(上)”。而下篇,我本來就想談談京腔與北京人的范兒。但一直奔忙,現(xiàn)在依然很忙。不過,看到好朋友姚洋教授“叛變”北京,并且高調發(fā)聲。雖然同意他的很多說法,但是,作為一個主要在郊區(qū)生活的外地人,他對北京的理解,有他的局限。我北大一個師妹曾跟我說她不喜歡北京。我說,你上學在海淀,工作在朝陽,你都沒在北京住過,憑什么說不喜歡北京?當然這是玩笑,雖然也不全是玩笑。對姚洋教授談的京滬的區(qū)別,我自己有很多想法。但時間有限,這次先把憋了兩年的“何為京腔兒與京范兒”的文字發(fā)泄出來。
一說北京話,大家最容易想到的是兒化音。當年我從美國搬家回國,把東西打包運到芝加哥的一個貨場。收貨的是個臺灣人,聽說我是北京人以后套近乎說,他在北京生活過,會說北京話,也算是個“北京人兒”。我強忍著滿腔悲憤,表面點頭贊許。小時候同學家搬到了勁松(當時覺得他像被發(fā)配了一樣,搬得這么遠),從山東農民工進城來到北京的我媽總說,他們家搬到了“勁兒松”,也是讓我哭笑不得。兒化音,有它的功能。我很喜歡的一個創(chuàng)作歌手的一句歌詞,“你獻給我的西班牙餡餅”,用北京話唱,應該是“你獻給我的西班牙餡兒餅”。但這首歌里唱的不加兒化音,像是在說“你獻給我的西班牙獻餅”,語義重復,也讓我每次唱這一句的時候,都覺得特別別扭。一般來講,兒化音看似是說話隨便的表現(xiàn),卻一點都不隨便。有一個例子,能最好說明兒化音的意思。當年有一套線上測試你有多北京人的試題,我好奇做了一下,達到了北京人的家屬的水平。雖然比較丟人,但是有一道題,我做對了,并且印象深刻。這道題問,北京的各個門中間,哪個“門”可以加“兒”?答案是“東便門兒”和“西便門兒”。其實想一想,道理很明顯,為了方便開的側門,當然可以加“兒”,但那些正兒八經的城門,就不能加。
所以,北京人的那種放松,與北京人的特別講規(guī)矩、特別講禮,密不可分。我雖然跟學生經常沒大沒小,但是南方學生跟我你來你去的時候,我還是不習慣。我也花了三年,把我一個廣東來的碩士培養(yǎng)得終于可以比較一致地說“您”,算是我人才培養(yǎng)的最大成就了。
與放松與講禮相關的,是做了中國好幾百年首都的北京,最廟堂和最市井的,也是密不可分。我們從小就說,“有事兒您yuanyuan一聲”。很多年以后,我給朋友發(fā)微信,想這么說,卻不知道這個詞怎么寫。查了查才意識到,其實我從小就說的這個詞,是“言語”,這句話是說,“有事兒您言語一聲”。“言語”本來是很文縐縐的說法,應該是官大人的說法。北京市井小民也想像官大人一樣,結果弄出了這么一個不倫不類的說法。并且說著說著,連讀音都變了。
因為北京是國都,是全國政治文化精英聚集的地方,所以哪怕是個市井平民,也都是見多識廣。我小時候住的地方,200米以內,住著上一世的班禪喇嘛,一個人大副委員長(他住的是當年張學良的房子),林徽因和梁思成夫婦,詩人臧克家(小時候總看見他在趙堂子胡同口兒轉悠),如此等等。多年后與一個小學的好哥們兒重逢,他說,你記得咱們小學(西總布小學)有個院兒的大門上有電子門鈴。在上世紀80年代初,這樣的門鈴是個稀罕玩意兒。所以我們放學路上總會去按,等里面出來人就跑。但有一次里面出來一個老頭兒,不但不罵我們,還請我們進去坐了坐,給我們當時很貴重的餅干吃。這個發(fā)小兒告訴我,多年以后他和幾個軍隊的混得很熟,從他們那里知道,那個脾氣很好的老頭兒,是當時的國防部長張愛萍。
所以有些人說北京人“混不吝”,其實不對。闖關東的人,確實有股無產者的蠻勁兒。但北京人表面的不在乎,是因為見過太多大場面和大人物了。京腔兒的背后,是“老子是天下主人”的霸氣。這種范兒,也讓北京人愛管閑事兒。我爸本來是個挺慫的人。但是他看到一個警察沒系好衣扣,會過去大聲訓斥人家。我爸長得英俊,像個老干部(我長得像我媽)。
一個比較京滬之別的人常常犯的錯誤,就是把北京和北方混為一談。北京確實是在北方的城市,并且北京人里面,北方移民也比較多。我自己雖然經常挑釁而調侃地說,我是真的北京人,在二環(huán)內長大,往前可以追三代,但我的曾祖父,是河北移民到北京的。中國文化與經濟重心南移了千年,近百多年工業(yè)化也是南方領先。所以南方與北方的差距,確實存在。我回國以后,搬到上海之前,幫我爸媽裝修房子。我沒有經驗,都是問我一個干事兒特別認真、剛剛給自己裝修了房子的北京哥們兒。他一再叮囑我,雖然河北的報價至少便宜三分之一,但施工隊一定要找江蘇的,不要找河北的,并且要盯著,不要讓工頭偷偷換個河北的小工來干活(他確實換過,被我抓到了)。但北京人的大大咧咧,除了北方人活兒比較糙,也還有著北京人見多識廣以后不在乎的原因。這種不在乎的另一個負面后果,就是北京人容易眼高手低,做事兒不夠踏實。見的都是全國最牛的,所以覺得不做到這一點,就不值得做。前面提到的人大副委員長,他的兒子和我爸是大學同學,他的孫子和我是中學同學。出身名門,我這個中學同學就一直想賺筆大的,但好像就一直在各種宏偉的空中樓閣里面轉來轉去,什么都沒賺到。
自以為的見多識廣,也讓北京人有一種傲慢。但外地人好像更多是覺得上海人歧視外地人最嚴重。這是因為,上海人的歧視,是出于看不起而不愛搭理,并且搭理也都是說外地人往往聽不懂的上海話,不屑于說普通話。我在國外也注意到,只要有兩個上海人,他們之間永遠說上海話,哪怕是很多人的集體聚會。與之不同,北京人對外地人的歧視,更多表現(xiàn)為一種居高臨下的同情。外地人問路,北京人會用跟普通話差不多的北京話告訴他。背后的心態(tài)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外地人,居然來京城了,怪可憐的,北京大爺一定要幫幫。所以北京人看似的熱心,倒是像尼采說的上等人看似的憐憫。他們其實不關心下等人,但因為不在乎,反而會有時候表現(xiàn)出大大咧咧而看似的關心。當然,不是北京人的傲慢都是這么看似善意地表現(xiàn)出來。一個朋友跟我講過,她在出租車上,跟司機聊天。司機問她結婚了沒有,老公哪兒的。當她說老公是浙江的時候,司機路也不看了,轉過頭來問,你好好一個北京人,怎么嫁了個浙江人呢?!你北京哪兒的???這個朋友說,豐臺的(豐臺是北京近郊區(qū),但比海淀更加偏遠)。司機長長地“哦”了一聲,安心地轉過頭去。我自己有一次去稻香村買東西,跟正在給另一個顧客裝東西的售貨員插了一句話。但那個顧客說,你先把我的點心裝好。她說,不會耽誤您的事兒。這個顧客很平靜地說,你要能兩個事情都做,你也不會來這兒做售貨員了。
當然,這種不在乎,也有它的好處,比如如果一個規(guī)則不合理,北京人會很容易通融,畢竟規(guī)則都是隔壁鄰居制定的,規(guī)則就走下了神壇。當年我把戶口從北京遷到上海,北京派出所的民警跟我說,你好好一個北京人,遷戶口到上海干嘛?!不過,她還是很痛心地給我辦了。在辦理的過程中,因為一個操作上的問題(具體什么我記不住了,大概是我有了A才能辦B,但A沒有全國聯(lián)網,要有了B才能拿到A),有些手續(xù)按規(guī)定沒法辦。北京的民警說兩句就辦了,而認真的上海民警就堅持讓我為一個系統(tǒng)的錯誤負責。
這種什么世面都見過的大氣,讓北京人有了一種特有的放松。這種放松,在語言上的表現(xiàn),就是吞音造成的口齒不清?!爸醒腚娨暸_”就成了“裝電日臺”。在范兒上的表現(xiàn)就是一股天塌了也沒什么的氣質。天塌了又怎么樣?我隔壁的“天子”管著呢。當然,既然鄰居在管,我也有義務去管一管。大家都知道,北京(城區(qū)的)出租司機是世界上最好的政治評論專家,背后就是這個道理。當年我一個在清華教書的加拿大朋友,打車去首都機場。司機知道他是清華教授,就跟他大談政治。落地上海,司機同樣問我的朋友是做什么的。知道他是清華教授了以后,就問他,你房子買了嗎?多少錢一平米???
剛到上海不久,有我認識多年的一位外國教授來訪,系里請他吃飯,我穿著拖鞋就去了。一個上海同事看了以后莫名驚詫,語帶斥責地說,你這是美國習慣吧?!我說,不是不是,是北京習慣。其實我本來也就是說笑一下,緩和氣氛,但我的上海同事絲毫沒有體會到這一點,眼里依然充滿了迷惑和蔑視。因為上海人的精細和認真(以及其他原因),今天的上海確實比北京更宜居(我小時候的北京其實也挺宜居的),但上海人也因而很緊張,不放松。在北京,跟別人打招呼的最自然和有效的方式,就是臭貧兩句。北京人不貧,真的是會死的。但在上海,我經常跟陌生人上來就調侃兩句,但迎來的,多數(shù)是“這個人有病吧”的表情。
所以,每次回到北京,在胡同里走走,偶爾聽到路邊人用純正的京片子,胡說八道,就特別親切。兩年前竄訪的時候,走到會議酒店的門口,門口站著幾個閑散人員,我正好聽到其中一個人慢條斯理說的一段話。他說,你瞧這哥們兒,什么都是二手的。車,是二手的,寶馬525;房子,是二手的;老婆,是二手的;孩子,也是二手的。還有一年夏天,在北京城區(qū)開會。夜里餓了去買羊肉串。一個大肚子光膀子禿頂黑不溜秋的男的在那兒吃。一個挺漂亮、拿著花的姑娘路過。這個男的說,姑娘,你的花兒真漂亮……跟我一樣漂亮。而我剛到上海的時候,人民公園附近,晚上八九點鐘,我看到幾個中年男子圍著說話。我好奇問他們聊什么,得到的答案是今天的股市。
當然,如果我們能有北京人的視野,上海人的精細,干成了一番事業(yè)當然好,干不成也有北京人愛誰誰的境界,這是最好。即使不能如此,能讓中國人乃至人類的形象更加豐富一些,讓這個世界更有趣一些,這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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