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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玉芳|獲獎作品節(jié)選

2025-08-26 07:19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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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近日,第二屆“澎湃·鏡相”非虛構(gòu)寫作大賽獲獎名單揭曉。本屆大賽以“渺小與蒼莽”為主題,特設(shè)獎金池33萬元,旨在挖掘關(guān)照現(xiàn)實、書寫時代與個體,記錄磅礴與幽微的優(yōu)秀佳作。大賽由澎湃新聞主辦,七貓中文網(wǎng)、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聯(lián)合主辦,邀請來自學術(shù)、創(chuàng)作、出版、影視界的多方代表共同參與評審,從選題、信息和文本等多維度考量,最終評選出12篇極具潛力的非虛構(gòu)作品,并將繼續(xù)推動出版和影視改編等多種形式的內(nèi)容開發(fā)。

《王玉芳》(謝東徽)獲此次大賽“提名獎”,以下內(nèi)容為《王玉芳》節(jié)選,“鏡相”欄目獨家首發(fā),如需轉(zhuǎn)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lián)系。

“王玉芳,我餓了!”我總跟在她屁股后頭這樣喊。她總會從那不足5平方的小廚房里變出各式各樣的好吃的。臊子在盤子里堆成小山的手搟面,雙面烤得焦黃、脆脆的烙饃,甜滋滋的油炸蜂蜜果果,薄皮大餡的大包子等。她是我從小體重就不輕的罪魁禍首,她是她很多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的奶奶、姥姥,但是對我來說,她是我最愛的王玉芳,姥爺過世以后只有我這樣喊她。

我是王玉芳帶大的,王玉芳有兩個兒子,三個女兒,我是她二女兒的女兒。打我記事起,王玉芳便一直和她二兒子我的二舅李衡住在一起,我姥爺李有福做的是燒花盆的買賣,白銀市盛產(chǎn)燒陶瓷的紅土,王玉芳住的地方靠著大山,紅土資源充足,姥爺從廠子里下崗以后就挖了兩個窯洞,帶著王玉芳,和二兒子,兒媳燒制花盆,日子也算是過得去。

小時候記憶最清晰的畫面,進窯之前的花盆坯子一排一排的整齊碼放在院子里,我就順著中間的縫隙小心翼翼地穿過來穿過去,看王玉芳拿著毛筆在花盆上面描花,再寫下花開富貴或是吉祥如意。只有小學文化的王玉芳對著老師傅的字跡描摹過上千次,行筆流暢,在無數(shù)個花盆上留下了自己的筆跡。花盆進窯開始燒了以后,就歸我二舅負責了,掌握火候,把控時間。

王玉芳摘下干活的半身圍裙換上做飯的長圍裙,又鉆進廚房,這個時候我就等著看少兒頻道的大風車了,大風車播完,王玉芳就該喊我端飯了,飯菜上桌,我又出去喊守窯的二舅和姥爺,窯洞就在院子外邊,離得不遠,一家人就著新聞聯(lián)播吃完飯,姥爺再去窯里巡查一圈,一般這個時候都會帶上我,窯洞下方的碳火已經(jīng)慢慢燃盡,灰燼坍縮下來,一陣風吹過,余燼閃爍出最后一絲星點明亮,便隨著風升騰到空中然后消失。姥爺檢查檢查封堵在窯門口的棉被,堵好每一個孔洞,窯里的溫度還很高,要等著溫度慢慢降下來,才能開窯。檢查完畢,姥爺牽著我的小手走回院子,路過門口長勢喜人的沙棗樹,踮腳夠著摘幾個樹枝最頂端已經(jīng)成熟的沙棗,剝了皮喂給我,沙棗很甜,姥爺看著我的笑容也很甜。二舅已經(jīng)躺在沙發(fā)上看起了電視,二舅媽繼續(xù)織著她女兒的毛衣。姐姐趴在里屋王玉芳的縫紉機上寫作業(yè),這個時候我是不被允許進入里屋搗亂的。跟在王玉芳身后,王玉芳洗完碗,從院子的大缸里舀出一大盆水,把我脫光放在里面,曬了一下午溫熱的水,瞬間包裹住我,舒服得我只打瞌睡。王玉芳笑著摸摸我的頭,端出來一大盆臟衣服開始洗。打了無數(shù)個盹,姐姐寫完作業(yè)也鉆了進來,水溫已經(jīng)不熱了,溢出來的水流進邊上的園子里。園子里的菜秧腦袋也垂了下去,月亮爬了上來,太陽的光亮一線也看不到了。王玉芳晾好衣服,用個大毛巾被把我裹起來,抱進里屋的大炕上,擠了牙膏給姐姐拿出去,催促她抓緊上床。王玉芳在我們的洗澡水里洗洗頭,洗洗臉,洗洗腳,剩下的水潑到園子里。夜已深沉,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蟬鳴聲從棗樹和杏樹上傳過來。

王玉芳爬上炕給我和姐姐蓋好被子,也沉沉地睡過去。

早上王玉芳醒了,我就會醒,周末姐姐上學的鬧鐘被王玉芳關(guān)掉了,王玉芳看著我眼珠子提溜提溜地轉(zhuǎn),拍拍我的背,示意我再睡會。在王玉芳笑盈盈的目光中,我的眼皮變重直到抬不起來。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拿上衣架上的外套,披在身上,走進了廚房。一個洋瓷大碗,臥兩個荷包蛋,配上兩個花卷,王玉芳端著老太太的早飯給她送過去,老太太八十四了,能吃能喝,老太太是王玉芳的婆婆,住在院子當中的小屋里,老太太早就起來了,坐在炕上趴在窗戶上觀察著院子里的風吹草動,聽著王玉芳按掉鼓風機的開關(guān),老太太從炕上挪下來坐在桌子邊等著她的早飯,王玉芳把飄著蔥花熱氣騰騰的荷包蛋放在桌上,老太太接過她手里的兩個花卷,掰成小塊泡在碗里,一邊看著給她收拾房間的王玉芳,一邊翻著白眼。

要說整個家最招人恨的,除了老太太,誰也想不起第二個人。

前幾天附近死了一個老頭,沒病沒災(zāi)的,睡著了第二天再也沒醒來,享年六十六歲。老太太可一點都不像八十四歲的,早晨5點半準時醒來鬧騰,家里頭頂紅冠最神氣的兩只大公雞,每天都是被老太太的叫喊聲嚇得開始打鳴的。大公雞被嚇醒的時候,估計都在想,太陽還沒出來,哪里來的瘋婆子叫喚。

我每天早晨聽到老太太在院子喊,都習慣性地用被子把頭一蒙繼續(xù)睡,王玉芳只得起來了。

前些年,王玉芳的兒女們掙了些錢,幾家湊湊,決定修整老房子,土坯房全蓋成了大紅磚房,一家子一致投票通過,讓老太太單獨出去住,姥爺張張嘴,沒出聲,本來二舅打算在院墻外邊單獨蓋一間的,結(jié)果老太太聽說要被趕出住了,撒潑打滾地在家門口鬧騰了三天,整得半個廠的人過來看熱鬧,只得同意把老太太的一間屋子蓋到院子正中央。

房子蓋好了,終于能松口氣了,親戚朋友來暖房后的第二天,早上五點半,老太太提著拐棍來敲門了,喊著自己餓要吃早飯,一句話就是:不得消停。

我們小孩們都不喜歡老太太,老太太惡毒的事跡,都是從二姨也就是我媽那兒聽來的,也不是我媽記仇,主要還是老太太太招人恨。

老太太是我媽李雪五歲的時候回來的,她記得可清楚,因為自打那天起,家里再也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她忘不了。

老太太四十歲死了老公,也就是李有福的父親,礦難死的,四十九歲經(jīng)同村的媒婆介紹,嫁給了死了老婆五十九歲的老鄭,老鄭膝下無子,三個女兒都嫁人了,本來熬到了能過幾天好日子和老伴享享清福的時候,沒成想老伴生了一場大病,幾個月就沒了。老伴過世兩年以后在女兒的鼓動下,又成了家,老鄭老實了一輩子,也不想再娶,可是怕自己老了給女兒們添麻煩,也同意了女兒們的好意。

老太太脾氣刁鉆,老鄭是娶了她之后才了解的,媒婆只給他看了照片,說:“這么漂亮的寡婦可不多,要娶她的男人都排著隊打聽呢,要不是看在你心眼好也是出了名的份上,這好事可輪不到你?!崩相嵭乃即?,臉皮薄,哪架得住媒婆這么恭維,一來二去,答應(yīng)了下來,匆匆地辦了喜酒,兩個人就住一起了。后面才聽一個莊子的人說起,自己娶的這個寡婦刁鉆刻薄在她們那兒可是出了名的。娶都娶了,錢也花了,也不想讓女兒們擔心,老鄭一忍就是五年,六十四歲,大病一場,抱著娃她娘的照片咽了氣。

老太太又搬回了兒子家。

老太太是有兩個嘴臉的,在她兒子面前是一副嘴臉,細著嗓子說王玉芳,孫子孫女壞話,給兒子訴苦,把兒子身上的苦命錢壓榨得一分不剩,李有福不是不清楚,只是父親過世,母親改嫁他心里虧欠母親太多,他都不吭聲。還沒下崗前,每逢發(fā)工資,這一天不管他加班到幾點,老太太都是不睡的,聽到自行車的聲音第一個跑出去,把兒子揣在衣服口袋還沒捂熱的工資裝進自己縫在衣服里的內(nèi)口袋,這才能睡得安穩(wěn)。他的工資王玉芳是從來都沒摸過的,兒子女兒們嘴饞了,攢幾天的雞蛋拿到集市上換了錢,這才買些零嘴給孩子吃。姥爺老實過了頭,也從來沒想著,給自己的老婆孩子偷偷藏一張綠票子紅票子。

在王玉芳和孩子們面前,又是另一副嘴臉。李有福在廠上上班忙,經(jīng)常住在廠子上,家里的八畝地完全靠著王玉芳一個人打理,每每都是天剛亮,她就拉著架子車出門了,生了老大李晉之后,王玉芳提前在架子車上固定好被窩,帶上吃的喝的,拉著李晉在地里忙活,種小麥,種玉米,種胡麻,院子里還種花,王玉芳勤快又能干,地里院子里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條,亮亮堂堂的。李有福廠子里的活也重,一回家,吃了飯倒頭就睡,睡醒也差不多要上班了,屋里的活沒沾過手。有了老二李衡,架子車上又多了一個人。李晉和李衡也在架子車上慢慢兒長大了。有了大女兒李家華以后,李衡已經(jīng)3歲了,不是能乖乖等在架子車上的小人兒了,沒辦法,王玉芳只得把孩子鎖在屋里,桌上放上吃的,孩子睡醒吃點東西,也快中午了,她再趕回來做午飯,吃完飯,挨個哄睡著了,匆匆趕到地里,太陽一落山再往回趕。好在李晉懂事,守著弟弟妹妹,除了有些磕磕碰碰的傷,也沒出過啥大事。

生二女兒的時候,李晉七歲上一年級了,跟著媽媽早出晚歸上學,家里照顧妹妹的大哥哥變成了李衡。農(nóng)忙的時候,李晉也能跟在媽媽后面幫點忙。日子除了苦點累點,也過得去。老太太回來的時候,李晉李衡都上小學了,五歲的李家華帶著一歲的李雪在家,王玉芳每天下地一直是帶著兩個姑娘的,老太太總陰陽怪氣的給李有福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王玉芳連孫女都不給帶,加上硬擠出來的兩滴眼淚,李有福說服了王玉芳,把兩個小孩放在家給老太太帶。

這也是李家華噩夢的開始。王玉芳一走,老太太踢開門,被子一掀,把李家華從炕上拖下來,喊著讓干活。喂雞喂豬,洗衣服,燒飯,王玉芳在家的時候,李家華哪干過這些,老太太才不管,一樣一樣教,學不會打會,老太太專門從柳樹上剪了一根藤條,纏上一圈細細的廢舊電線,打到身上鉆心的疼,又不會留下太大的痕跡。李家華剛開始給母親告狀,老太太便拉著王玉芳一起打,王玉芳給李有福偷偷抱怨過幾回,李有福最多說句,“咱媽那是教育小孩,誰家小孩從小沒挨過打,”也就不了了之了。王玉芳心疼姑娘,卻也沒辦法。李家華懂事,看不得母親辛苦一天回去還要挨打,也不告狀了。老太太誰都打,李衡李家華挨的打最多,李晉長得壯,藤條抽到身上沒幾下,人跑沒影了。

有一回,李家華睡晚了,老太太醒來沒吃上飯,老太太邊罵邊拿藤條抽,李家華一哭,兩歲的李雪跟著哭,老太太怎么罵李雪哭聲也不停,老太太一氣之下抱起兩歲的李雪頭朝下塞進了院子里面儲水的大水缸,水缸比六歲的李家華還要高出一個頭,李家華搬不動有半缸水的水缸,急了,跪在地上抱著老太太的腿一直哭號著求饒,老太太一腳踹開,走進了屋,李家華看著水缸里一直掙扎的李雪,也不知道小小的身體里面哪來那么大的力氣,她硬是把缸扳倒在了地上,李雪出來的時候臉憋得發(fā)紫,李家華使勁在背上砸了半天,才哭出聲,李家華抱著李雪進了屋,把門朝里面鎖上,搬了凳子,臉盆架子,能搬動的都搬到了門口頂住門,抱著李雪在床上瑟瑟發(fā)抖,懷里的李雪渾身濕透,一個勁地哭,哭到嗓子啞了,李家華給換了衣服,緊緊地抱在懷里,老太太在院子里罵了好一會,叫李家華滾出來做飯,最后見門推不開也作罷了。

傍晚王玉芳回來,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老太太惡人先告狀,說李家華長大了,罵不得說不得,下午不干活把自己鎖屋里睡大覺。王玉芳做了飯,伺候老太太吃上,才慢慢哄著李家華開了門。

李家華看到媽媽,憋了一下午的委屈恐懼全都變成眼淚,嘶吼著哭了半夜,才慢慢睡著,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來。王玉芳第二天早上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她那天沒去下地,抱著兩個女兒,哭了一下午,李家華撞水缸的胳膊青紫,王玉芳涂了藥膏,抱著兩個孩子,任老太太怎么罵都沒出屋,從那以后,兩個孩子再也沒和老太太單獨待過。

老太太只對大孫子李晉的態(tài)度稍微好一點,這個好也僅限于吃的方面,每年的新麥子熟了,磨好的白面老太太都會鎖在柜子里,剩下的麩皮是王玉芳和幾個孩子的主食,早上上學前,老太太總會把李晉叫到她房間塞上一塊白面烙的餅,老二和女孩們只有麩皮炕成的硬塊塊餅,老太太會叮囑李晉快些吃上再去上學,一直盯著幾個小孩從院子里出去,一旦脫離老太太的視線,幾個小的就會哥哥長哥哥短的喊上,李晉一人掰一塊,一起吃著往學校走。

有些啥吃的都鎖在老太太上房的木柜子里,等到長毛了,她才會拿出來,拿個勺刮刮上面的霉斑,像給天大的恩賜似的分給幾個小的吃。

老太太最喜歡過年了,過年前兩天,廠子里會給李有福發(fā)上些核桃,柿餅,這些在當時都是稀罕的食物,小孩子們也喜歡吃,李有福也知道,一旦歸了母親的手,再要出來難了,他回家之前,偷偷拿出來一小部分,包起來,埋在院子外邊的棗樹下面,等到晚上老太太睡著了,再偷偷跑出去,挖出來,叫醒幾個孩子一起吃。這也是當時難得從老太太那里偷來的快樂。

過年小孩也是開心的,過年前一個月,李有福從老太太那兒要點錢,交給王玉芳,王玉芳拿著錢去集市上扯點當時流行樣式的花布,農(nóng)忙回來的晚上,縫到半夜,給四個小孩一人縫一套棉衣,納一雙棉鞋,一直放到三十那天的早上,四個小孩一睡醒,都有新衣服穿,老太太是不舍得多給一尺布的錢的,王玉芳身上穿的棉衣,棉絮都化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全是窟窿眼,冬天出門,風從四面八方竄進來,李有??床贿^眼,騙老太太給自己扯布做衣裳,才給王玉芳做了件新棉襖。

除夕一大早,家里養(yǎng)得最肥的那頭豬,是要被當“年豬”殺掉的,家里的豬呀、雞呀的都是李家華和李雪喂大的,她們最愛那頭頭上有坨黑的花豬了,李雪給它起名叫黑妹,黑妹仿佛有靈性,李雪每回趕豬出去放豬,黑妹都會牢牢地跟著她,能聽懂她說話似的,喊她慢點就慢,喊她跑快點就快,養(yǎng)了兩年多,黑妹長得最好了,李雪怕過年要殺黑妹,過年前一個月李雪偷偷給黑妹控制飲食,黑妹還瘦了些,殺年豬的前一天晚上睡覺前,千叮嚀萬囑咐,求父親不要殺黑妹,李有福答應(yīng)了。第二天一醒來,李雪聽到門外面豬的慘叫聲,跑出去一看,黑妹已經(jīng)躺在血泊中了,老太太提著刀,看著李雪得意地笑。李雪哭著大喊殺人犯,跑了出去。

晚上李雪被兩個哥哥從后山找回來,年夜飯已經(jīng)上桌了,李雪哭著死活不吃飯,李有福又是給糖又是給壓歲錢的哄了半天,才上桌。上桌以后,老太太故意往李雪碗里夾五花肉,還說,“豬是畜生,畜生是給人吃肉的。”李雪把碗一摔,大喊一聲:“你才是畜生?!迸芑亓宋?。

從那天起,李雪天天盼著老太太死,摔死,病死,噎死,撐死,怎么死都行,盼到結(jié)婚,出了嫁都沒盼到。

老太太倒是在詛咒中,越活越精神,年紀大了,除了腿有點瘸了,啥大病都沒得過,胃口比個年輕大小伙子都好。

李家第一個結(jié)婚的是李晉,十九歲的李晉,高中畢業(yè),看著父親在廠子里累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活不去廠里安排的工作崗位,經(jīng)人介紹,在不遠的王家山煤礦找了個安全員的活,那時候時興自由戀愛了,李晉和礦上宣傳部長的女兒看對眼了,宣傳部長在女兒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威脅下,提了一個條件,只要李晉能倒插門,不僅能娶他女兒,還能給他買房提供工作。

倒插門那時候在農(nóng)村人眼里算不上奇恥大辱,但也是不光彩的事情。李晉考慮了很多天,還是不顧一家人的勸說,答應(yīng)了這門婚事。結(jié)婚那會,老太太提著拐棍戳到了他的胸膛上,罵他丟李家先人的臉,打那以后,只有逢年過節(jié),李晉才愿意回家。

隔年,李雪也找了對象,嫁到了另一個廠的片區(qū),親家來提親的時候,老太太還獅子大張口,訛了一大筆錢,李雪是婚后才知道的,知道以后問父母,父母都不知道這筆錢,也不知道這筆錢的下落,李雪對老太太的恨又加深了一筆。

那一代的積怨也自然而然地延續(xù)下來,到了下一代身上。王玉芳和李有福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李雪心疼老娘,經(jīng)常回來,幫王玉芳收拾收拾屋子,和老公吵架了也躲回來。李雪看小孩看得牢,只要是看到我們接近老太太,就沖上來呵斥,有時候還當故事一樣的給我們幾個小孩講講老太太的惡毒行為,慢慢兒的,老太太在小孩心里也像是喂白雪公主吃毒蘋果的老巫婆一樣的存在了。

我和老太太是接觸時間最長的,我有時候?qū)ξ覌屨f的話將信將疑,老太太老得皮包骨頭,臉皮層層疊疊地耷拉下來,眼睛都沒見睜開過幾次,怎么能有我媽說的那么壞。

家里沒人的時候,我偷偷跑到老太太的窗玻璃上往里看,老太太多數(shù)時候都在睡覺,有時候開著姥爺搬到屋里的老舊黑白電視機看電視,黑白電視都是雪花,模模糊糊地看個影,爺爺說老太太眼睛不好,主要聽聲,有一回,我在院子里聽到老太太屋里的電視機在播西游記,我趴在窗戶上看,看得出神,沒發(fā)現(xiàn)老太太出來,一轉(zhuǎn)頭老太太伸出手,手里有一顆花生。

我看了一眼,我媽嚇唬人的表情一下跳進了腦子里,轉(zhuǎn)頭就跑。從那以后慢慢的,我敢偷偷進老太太的屋了。平常按時按點的,王玉芳會給老太太送飯,姥爺平時也會進去坐坐,其他人都不愿意進去。第一次進去,屋里一股陳年木頭腐敗的味道混合著老年人特有的氣味,有點嗆,老太太躺著,也不閉眼,呆呆地望著天花板,我喊她,“太太”老太太轉(zhuǎn)過頭來,看看我,從衣服口袋里摸出幾個花生遞給我。

這樣的隱秘交易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對老太太的感覺有了變化,坐在老太太旁邊,覺得她好可憐,人老了,是不是都這么可憐,骨瘦如柴,身上的關(guān)節(jié)像是冬天掉光葉子的枯樹枝,橫亙在蒼茫的天地間,眼睛里也沒有了水汽,像是一口再也抽不出水的枯井,一眼望到了頭,再也倒影不出坐在對面的人影來。我想到了王玉芳,想到了姥爺,他們會不會也會有這樣的時候。

我心軟了,我忘記了我媽和我們講的一個個都以所有小孩氣憤詛咒結(jié)尾的故事,偶爾偷偷摸摸地趁著別人不注意,溜進老太太的小屋,陪她坐一會,幫她剪剪指甲。

我害怕,怕這個已經(jīng)習慣了她存在的老太太,突然消失。

廠子里甭管紅事白事都一樣的熱鬧,都請一樣的嗩吶隊,一樣的做菜師傅,一樣的主事人,給我一種悲喜界限不是很分明的錯覺,嗩吶又有一種什么氣氛都能加倍渲染的力量,每當嗩吶的哀調(diào)響徹廠區(qū)的上方,隨之接上的是家屬的痛哭哀嚎,王玉芳在廠里人緣好,總被拉去幫忙,我作為王玉芳的跟屁蟲,自然也是一步不落下,王玉芳忙的時候,我就偷偷跟在一群穿著孝服吊唁的孫子孫女身后,小孩多半是沒幾個真哭的,真哭的也是被隊伍前面走著的爸爸媽媽踹哭的,擠不出眼淚的,也得嚎,仿佛不哀嚎幾聲,死的人會不瞑目似的,一切流程走完過場,大家上桌吃肉,燉得十分入味的大骨頭,炸得金黃流油的千刀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坐在一起聊聊天,美美的吃上一頓,算是送行了。

起初我是十分不理解的,怎么喜事喪事都離不開吃,喜事吃是為了分享喜悅,那喪事呢,慢慢的,從王玉芳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忙碌的身影和閉口不言的神情中也懂了,吃是為了給活著的人一份慰藉,一份好好活下去的祝福。

如果嗩吶聲里哀悼的是老太太呢。初一下學期,傍晚放學回來,我媽讓我抓緊吃幾口飯,跟她去姥姥家,“我們不是前天才見的王玉芳嘛,王玉芳還給我做臊子面了”我問她。

“老太太咽氣了,你爸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也去。你快吃吧。”老太太走了。享年九十二歲。喜喪。嗩吶隊搬到了家門口,鄰里街坊的都聽到了動靜過來幫忙,大鍋大灶也搭了起來。婦女們忙著準備食材,王玉芳穿梭在院子里,又是最忙碌的那一個,看不出任何悲傷。靈堂的孫子輩們還在討論著學校發(fā)生的事。所有人都接受了老太太悄無聲息地離去。出殯的當天,王玉芳和姥爺抱著遺像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面,大舅,二舅,大姨夫,我爸和親戚的幾個叔叔,抬著棺材跟在后面,我們這些小輩走在后面,大姨和我媽的聲音最大,撕扯著嗓子叫喊著,分不清是哭聲還是罵聲。我只記得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走到后面整個人群都沒有了聲音,只有悲怮的嗩吶聲,仿佛在替隊伍開路。棺材下葬的最后一刻,王玉芳才放聲嚎啕大哭起來,大姨,小姨和我媽抱著哭得癱坐在地上的王玉芳一起哭,哭的不是已經(jīng)躺在地下的老太太,哭的是這么多年來自己的經(jīng)歷和命運。

老太太下葬以后姥爺?shù)纳眢w就一天不如一天了,日漸消瘦,睡不著覺,查出來是糖尿病,王玉芳又開始想著法兒地伺候姥爺,二舅又生了二閨女,三兒子,帶孫子孫女的瑣碎事,填滿了王玉芳的日子。

李有福也就是我姥爺,一輩子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家里窮,沒吃過什么好吃的,到老了得了這么個富貴病,我媽總說老天爺不公平,抱怨自己的命運,抱怨自己娘家人的命運,王玉芳總說她,“老天爺不能亂說,給你的安排的,你就接受。心放寬,日子才好過?!?/p>

老天爺沒有很偏愛王玉芳,老太太走了兩年后,李有福突發(fā)腦溢血,倒在了唯一愛了一輩子的象棋桌上。出事那天,王玉芳早上起來心就突突地跳,姥爺像往常一樣背著小馬扎,揣著王玉芳煮的梨水,和坐在門臺子上摘韭菜的王玉芳道別,王玉芳喊他早點回來吃他最愛吃的韭菜雞蛋餃子。餃子包了一半,王玉芳就被廠里一起下棋的人叫到了醫(yī)院。幾個兒女也陸續(xù)到了醫(yī)院。

重度腦溢血,搶救的希望不大,搶救回來也很大程度是植物人,王玉芳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看著哭成一團的兒女,異常冷靜,兒女一致要求搶救,花多少錢都要搶救,王玉芳卻不顧阻攔在放棄手術(shù)同意書簽下了名?!澳惆置髅靼装祝筛蓛魞粢惠呑?,到時候走了就讓他安心地走吧?!?/p>

拔了氧氣管的姥爺,心電圖慢慢變成一條直線,放在輪椅上抬回了家。二舅去張羅喪事用的東西了,大舅去看棺材了,大姨用熱水給姥爺擦拭身體,我媽哭得眼睛都睜不開,靠在沙發(fā)上,小姨在蘭州上學,正在往回趕。

王玉芳從里屋拿出李有福用得褪色的毛巾,放在熱水盆里淘干凈。李有福得了糖尿病以后瘦了許多,王玉芳第一次發(fā)覺李有福臉上深深淺淺的皺紋已經(jīng)布滿了全臉,照顧眼前這個人衣食起居五十多年,第一次這么仔細地看他。日子好像一下子就過完了。

日頭很烈,曬在院子晾衣繩上的竹席發(fā)出嗶嗶啵啵的聲音,像是馬上要燃起一把火,竹席彎曲的弧度越來越大,啪一聲從中間折開斷成了兩片,掉在地上扇起一片土霧,坐在邊上給苞米脫粒的王玉芳將這土灰倏然吸進嘴里,丟下手中還剩一半的苞米棒子,在圍裙上擦了把手,站起身拾起離自己近的一片竹席,換了個方向搭在晾衣桿上,又去拾另一片,兩片都搭好后,她走進上房拿出炕上用來掃灰的小掃帚,她皺了皺眉頭,掄起掃帚打了上去,竹席兩頭因為受力猛然弓起來,卻沒有反彈回來,斷裂開來,剩兩根沒有完全斷開的竹條還連在一起,塵土飛揚。她把席子一把拽下來,進屋把李有福的衣物,蓋過的被褥,李有福藏在柜子深處老太太的東西盡數(shù)抱出來丟在席子上,去廚房拿了生火的火柴,點燃了一把火。仿佛是想連同自己內(nèi)心的記憶一起燒掉,很多很多想起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熬到今天的回憶。

(除王玉芳外,其他名字均為化名)

作者:謝東徽;編輯:吳筱慧

海報設(shè)計:王璐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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