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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樹下|獲獎作品節(jié)選
編者按:
近日,“澎湃·鏡相”第二屆非虛構(gòu)寫作大賽獲獎名單揭曉。本屆大賽以“渺小與蒼莽”為主題,特設(shè)獎金池33萬元,旨在挖掘關(guān)照現(xiàn)實、書寫時代與個體,記錄磅礴與幽微的優(yōu)秀佳作。大賽由澎湃新聞主辦,七貓中文網(wǎng)、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學(xué)院聯(lián)合主辦,邀請來自學(xué)術(shù)、創(chuàng)作、出版、影視界的多方代表共同參與評審,從選題、信息和文本等多維度考量,最終評選出12篇極具潛力的非虛構(gòu)作品,并將繼續(xù)推動出版和影視改編等多種形式的內(nèi)容開發(fā)。
《桐樹下》(作者:吳桂鳳)獲此次大賽一等獎,以下內(nèi)容為獲獎作品節(jié)選,“鏡相”欄目獨家首發(fā),如需轉(zhuǎn)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lián)系。
四月的一個清晨,早起,窗下看書。夜里下過雨,有風(fēng)清涼、自窗外田野漾漾而來;鳥兒叫得歡快,一聲聲,清脆鮮亮。我以為我又回到了童年家中,正是初夏時節(jié),有豆葉青青。每天在晨曦中醒來,洗漱完畢,搬了小板凳去頂樓陽臺晨讀。待太陽從大榕樹后升起,陽光灑在房前竹林間、灑在我膝頭的書本上時,我便合起書,收拾起小板凳哼著歌兒下了樓來。媽在備早餐,晨光中,廚房里白氣騰騰,有蔥油煎水豆腐,新摘下的豆葉煮得噴香......媽呀,聞得我都餓了。幫媽灑掃地板,擦洗灶臺、飯桌,擺碗筷,盛好一家人的飯,一個一個喊叫來圍坐著吃飯......

出生
我家在桐樹下。四圍都是山。一脈又一脈山峰綿延,山上遍植松樹、杉樹,也遍布著祖先墳?zāi)埂I侥_下一條公路東西朝向,去縣城、市區(qū)往東走,朝西去往鎮(zhèn)上。公路下面一片田,田里終年種植著莊稼。公路往北豁一口,便是村道入口,近處一條小溪,溪水淙淙,東西蜿蜒而下。溪兩旁綠竹成林,四季青綠,竹叢下常有燒盡的石炭灰鋪就堆作肥料春夏之交便會有尖尖的綠竹筍“噗噗”地冒了出來,又有雞們在石炭灰上蹲坐成窩打盹兒。溪上橫兩根木頭搭作橋,供村民來往,終年經(jīng)風(fēng)歷雨,木橋上青苔濕潤,蘑菇叢叢,常有孩子趴橋上驚喜地找拔小蘑菇玩耍。橋下沿岸隨意散布些個石墩石板,用于人們淘米洗衣,逢年過節(jié)殺雞拔毛。過了橋,遍是一座座土樓圍屋錯落分布,泥墻青瓦杉木小門窗,傍晚時分家家屋頂上炊煙裊裊而起,鍋碗瓢盆筷“鏗鏗”作響,阿姆(客家話,念作mei,第一聲,指媽媽)們呼喚孩子回家吃飯聲此起彼伏......一個無名無聞的小村莊,村莊里住著幾十戶吳姓人家。這里沒出過名人,沒出過進士,更沒有富商大賈大官大儒,甚至醫(yī)生、律師、教師、警察這樣吃公家飯的人都沒有,唯有兩個小學(xué)教員,還是民國時期生人。只有一代一代平凡無名的村民,動物一樣生,植物一樣長,遵循著不知從哪朝哪代傳下的規(guī)矩習(xí)俗,在世間勞作撲騰幾十年,作一碗飯食,留下幾個后代,或貧或病或老默默死去,抬山上埋了,松樹、杉樹林下多一個墳?zāi)?,了事。上個世紀80年代一個涼透了的秋,我出生在這個村莊。
媽說,那時稻谷已收割完、入了谷柜;稻稈曬干捆扎收起進桿棚;花生也收曬完裝了籮筐儲存;新買的雞仔也已養(yǎng)熟,天黑識得跟隨大雞入籠......這時,她發(fā)現(xiàn)腹中胎兒有了變動,便知她的第二個孩子要出生了,趕緊挑了畚箕去山坡上挖番薯,此時不挖,等生下孩子坐完月子,番薯早爛在地里了。
寂靜的午后山坡,風(fēng)吹高大松樹“颯颯”響,媽一個人滾圓著大肚子鋤頭掘地挖番薯。陣痛一陣緊一陣,她越挖越慌,怕孩子生在這荒坡野嶺。馺霎(客家話,快快)挖完回家,把番薯理凈、進窖;把豬圈里的豬喂飽;把家事通通收拾妥當(dāng),匆匆清洗了身體,爬到床上,等待孩子出世。爸下班回來,媽讓他趕緊去喊接生婆。接生婆還沒到,我像個小動物般出世了。媽掙扎著探起身,一看:又是個女兒!心都寒了!隨便扯了個薄被單遮蓋那光溜溜、血淋淋的小動物,灰冷著心等爸請來接生婆。
生下當(dāng)晚我啼哭不止。抱著哭,抱著來回走著哭,放下躺著哭,喂奶不吃、盡著哭,哭聲凄厲,哭得爸媽慌了,不知將要發(fā)生啥。爸說:“不曉得這小東西能不能養(yǎng)大?!彪S手攏了床厚絨毯把那坨小東西緊緊摟在懷里。立刻便止了哭,想必是生下那會兒光溜溜薄被單遮著,無人問津,受了冷受了晾。
我就是這么被期待、卻讓人失望地出生的。每次聽媽講起這段故事,心中總是憤憤:知道要生了,還去挖番薯,不怕把我生在山坡上么,不怕我生下來凍死么,不怕招來邪靈把我?guī)ё呙?,不怕黃鼠狼把我叼走么,這么個寂靜的山坡,一個人也無,除了風(fēng)吹松樹“颯颯”響,除了一個一個的墳?zāi)?。然而,此時的憤憤干預(yù)不了當(dāng)時的無奈。在那個貧窮壓倒一切的80年代,人們?yōu)榱松嬉延帽M全力,鈍感比敏感容易活下去。生下來能不能活下去各憑本事,活不下去那也只能由著自然的結(jié)果死去,天生地長,最不缺的,就是人了。
生下了,便得養(yǎng)大她。因為又是女孩兒,奶奶不待見,板著臉摔東摜西照顧媽媽坐月子。媽心里堵,咬牙熬過了半個月就不要奶奶照顧了,自己掙扎著起來照料家庭,照顧不到2周歲的姐姐。不到一個月媽便下地了,手上牽著姐姐,背上背著我,落水洗裳,下地栽種,肩挑手提,手腳麻利。年長些的嫂嫂嬸嬸見媽這樣勞做,好意提醒:“殺頭嫲,做嘛個不識得保養(yǎng)自己,坐月便這般勞作,會落下病根,老了有得苦食?!币幻娣_大紅花色小被單看看里頭裹扮著睡得香噴噴的小女嬰,嘖嘖夸贊:“誒喲,哈正板,哈正板,水色子哈靚(jiang,第一聲,客家話,漂亮),奶水哈好?!庇挚滟澮慌愿慕憬?,也被媽喂養(yǎng)得圓滾滾。天氣晴好的時候,陽光暖融融,微風(fēng)拂面,天地的愛意似比親媽還親,媽把背上熟睡的小女嬰解下來放田埂上睡,大紅花色被單一半墊著一半蓋著。姐姐自己在地里玩耍,摘花折草刨草根,天地廣闊由著她撒歡兒。瞧瞧碧藍藍的天、明燦燦的日頭,黑的土、綠的草、青碧的媽栽種的菜、大紅花色的被單、被單里熟睡的粉白色的小妹妹,姐姐叫著、笑著、奔跑著,一會兒一會兒跑去看一下妹妹。
一天一天,日子就這么過著,我也一天一天長大,會“呀呀”說話了,會站了,會走了,會跟著姐姐玩兒了。小雞仔也在長大,羽毛漸豐漸潤,“唧唧唧”跟在母雞后面啄食。我跟在姐姐后面看媽喂雞,也學(xué)姐姐的樣子抓一把谷子在手里喂給雞吃。一頭大雄雞,火紅的冠子,斑斕的羽毛,長得比我還要高大,挺拔著身子趾高氣昂走過來,嚇得我扔了谷子抱住媽的腿大哭。媽一腳踹得那大雄雞“嘎嘎”叫著撲著翅膀跑開了,又罵著大雄雞,說話安慰我,卻已彎不下身去抱我,我長大了,她的肚子挺得跟我一般大,里頭又有一個小人兒,不曉得是弟弟還是妹妹。
沒多久,媽生了,又是個女孩兒,小小一只,渾身黑紅黑紅,皺著臉。爸的臉也皺著,不說話,卷著煙絲、擦亮火柴、抽煙。媽擦眼淚、發(fā)愣。許久,爸吐出嘴里的煙霧,說道:“送人吧?!眿屚饬恕嵲谑翘F了,計劃生育抓得又嚴,在村里生產(chǎn)大隊當(dāng)干部的鄰居已經(jīng)不止一次告訴爸媽,大隊隨時會來抓人去結(jié)扎。而爸媽,還想生個弟弟,因為必須要有一個兒子!
妹妹送人了。姐姐留在家給奶奶,爸媽帶著我東躲西藏。外婆家,遠房親戚家,廢棄柴房,深山煤窯洞......天地之大,總?cè)莸孟乱粚ο肷⒆拥姆蚱藓退麄兡暧椎尼?,可以容身就行,可以遮風(fēng)避雨就行。
天寒地凍的一天,媽撐著大肚子,一手提著提兜,一手牽著嘴里鼻孔里哈哈出氣的我回到了家。爸為了多賺錢下了煤窯,媽先回來待產(chǎn)。家里門窗桌椅全是灰塵,窗上掛著的蜘蛛網(wǎng)在寒風(fēng)里牽扯,灶是冷的,鍋碗瓢盆散落各處,姐姐頂著雞窩一般枯黃的頭發(fā)拖著兩行綠濃鼻涕咬著通紅的手指看我們。媽叫:“巧兒,巧兒?!苯憬阏A苏Q?,喊了聲:“姆......”兩行眼淚浪浪而下。媽給姐擦眼淚,自己擦眼淚。緊忙著生火燒水給姐洗臉洗手換洗衣服,把房屋收拾清洗打掃一番,家又熱氣騰騰活了過來。
媽生了。還是妹妹。從煤窯趕回來陪媽生產(chǎn)的爸一句話沒說,和十二月的寒風(fēng)一道用力把門刮得山響,又回了煤窯。媽眼睛腫得像發(fā)粄。奶奶在樓下對著天罵,對著屋頂罵:“人也生,你也生,人一個一個都生兒子,你生的都什么晦氣東西,一藤一串!這么冇(mou,第二聲,沒有)用,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媽把妹妹抱起又放下,抱起又放下,牙齒咬得打顫:直接把它從樓上摔下去給奶奶完事兒!終究是忍下了,奶疼。自己的命自己受,孩子有什么罪。

爸,媽,不要把妹妹送人
開春了,田里開始松煙地、種煙草,媽一個人忙不過來,爸從煤窯回來幫忙。夫妻兩個,三個女兒,一群雞,一圈豬,這么一大片煙地,還有馬上要春耕播種水稻,每天早出晚歸,累得腰折。還有,窮,錢不夠用。爸媽商議著,不能再生了,養(yǎng)不起,一定得有一個男孩兒,那就換一個吧,女孩兒換男孩兒。
托人介紹了一戶人家,家里有三個兒子,想要一個女兒,愿意換一個。于是,來家里看人。姐姐5歲,是長女,不能送人;我4歲,清秀乖巧,一對眼睛亮晶晶靈透了;妹妹粉撲撲,還抱在媽媽手上,吃喝拉撒都需要照料,還費人工。爸媽把姐姐、我和妹妹收拾一番,穿上過年的新衣裳,事先教我和姐姐如何叫人如何應(yīng)答。他們一眼看中了我。用最小的兒子換我,比妹妹還小,還費人工。爸媽沒有選擇的條件,只能同意,還要貼他們120元,因為他們家的是男孩兒。
擇了吉日,那戶人家備了禮品,抱了男孩兒,來家里換我。家里烏洋洋都是人。爸媽準備了香燭炮要拜天地神明祖宗,請來了親朋,鄰居......要擺酒席,用嫁女兒的禮儀送我出門,畢竟養(yǎng)育了一場。還要120元。爸媽低著頭撥開人群去樓上拿這筆巨款。5歲的姐姐緊跟著爸媽上樓,一面哭一面說:“滿(客家話,爸爸),滿,他們說要把我們的鳳妞兒送人,是不是真的?”爸給姐擦眼淚,說:“不是真的。”“滿你騙人,(ngai,第二聲,我)都看見了,他們拿紅包給鳳妞兒,沒給和小妹妹;姆姆(mei,第一聲,媽媽)給鳳妞兒穿了新衣裳,沒給和小妹妹穿?!苯愠槌橐瓟?shù)落著種種不平跡象。爸哽噎了脖子,說不出話。“滿,我們不要把鳳妞兒送人......不要換弟弟......滿,他們的弟弟那么丑,才不要,只要自己的妹妹......”姐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鼻涕抹了一臉,眼睛都睜不開。爸媽翻箱倒柜在找錢,抽屜、衣柜、床柜、壁柜,衣服口袋,每個藏錢的角落都翻遍了,翻不出120元,姐姐哭得他們崩潰了,爸眼淚滂沱,摟住姐姐,說:“不換,不換,他們那些人歪心腸,亂講的,沒把鳳妞兒換弟弟?!卑纸o姐姐擦了眼淚,跟媽說道:“不換了!一般般都是人,我們的會行會走會打醬油,他們還抱在手上,多費人工,我們還要貼錢給他們。不甘心!不換了!苦死也要養(yǎng)大她們?!?/p>
大人多苦,我和姐姐不懂。不過有一回,我看見爸哭了。那天夜很深了,土樓圍屋靜悄悄沒了人聲,都睡熟了。爸還沒回來,媽點著煤油燈做針線等爸,姐姐的褲子膝蓋上綻了一個洞,媽在給她補褲子。燈光投下媽的身影把整個房間都罩住了。姐姐和妹妹睡得“咻咻咻”,冒著熱氣。媽以為我也睡了。我困極的,爸沒回來我不放心,閉著眼聽外面的動靜等爸。不知過了多久,朦朦朧朧地,聽到敲門聲,媽去開門銷,一陣風(fēng)刮進來,爸倒進房間。爸喝醉了。媽插上門,去扶地上的爸。爸哭了,壓抑著聲音,嘴里說著“太苦了......”、“撐不下去了......”含混不清。媽低聲喝止爸:“你冷靜些,鄰居聽見笑話。灌嘛個馬尿!灌這半夜三更,吞醉了好好去睡,哭什么!看孩子給吵醒,嚇著她們。”爸這么大人了,為什么還哭?我咬著被角,心緊緊的,揪在一起。媽把爸扶到床邊,我害羞讓爸媽知道我看見爸哭,緊緊閉了眼用力裝睡,然后便睡著了。
第二天起來,仍舊和姐跟在媽身邊,快快活活地,養(yǎng)豬、喂雞、種菜、洗衣裳......總有做不完的活兒,每個都那么新鮮有趣。就說喂豬吧。一大鑊豬食煮得熱氣騰騰,把剁好的番薯葉倒進去,再舀一瓢谷糠下去,攪拌一下,糠香混合著番薯葉的味道彌漫廚房。媽背上背著小妹妹,手上一瓢一瓢把濃稠的豬食舀進木桶,我旁邊眼睛不眨地看著,不自覺舔了嘴唇:這香,不曉得啥味兒!豬食舀完,媽洗鍋蒸飯,我從門后拿了擔(dān)桿給媽,她挑起豬食桶去喂豬。一開豬圈的門,三頭歡蹦亂跳的小豬便爭先恐后擠了過來,誰也不讓誰,簇在石槽邊“嗷嗷”叫。媽才舀起一瓢豬食,小豬們便粗魯?shù)匕验L嘴巴湊到瓢里亂拱,“吭哧”“吭哧”叫著,把瓢也拱翻了,伴著一兩聲尖銳的豬叫,不曉得燙著誰了。媽一腳踹了近旁的那頭豬,罵道:“瘟鬼,慌死作嘛!”我和媽背上的小妹妹“咯咯”笑個不停,學(xué)著罵豬“瘟鬼”??磱屛关i的結(jié)果是,每次吃飯要剩飯時,媽只要說浪費食物下輩子要做豬,我怎么撐也要把飯撐下去,那么憨頑貪婪的豬,我不做的!我要做人。做人有那么多好玩兒吶,還有那么可愛的小妹妹。小妹妹也會走路了,我和姐姐牽著她走得跌跌絆絆,成了我和姐姐每天最大的樂趣。妹妹還會叫我們“阿阿”,我和姐姐搶著疼她,玩到哪兒帶到哪兒。
尋常的一個圩日。媽背著妹妹和鄰居嬸嬸去赴圩,交代我和姐姐乖乖在家,等她買“等路”回來我們食(等路,客家話,禮物,父母去趕墟或探親訪友或出門在外回家時,給老人、小孩帶回一點餅干、糖果之類的小食)。我和姐姐在門口泥坪上玩。四方形土樓圍屋圍起一個大天井,泥坪地,是我和姐姐的樂園,也是雞鴨們活動的地方。陽光從天井上空一瀉而下,曬得泥坪地結(jié)結(jié)實實,暖暖和和。我和姐玩累了,躺泥坪上看天井上藍悠悠的天,心也藍幽幽的,活著多么好哇。突然聽到六六嫂和伯母在講悄悄話:“嘿呀,聽講要送人家,早就講好了,今天帶去圩上給人?!蔽液徒惴砼榔饋?,跑過去問:“六六嫂,誰送人?把誰送人?”六六嫂嘆氣道:“還有誰!你老妹啊,你媽背去圩上送人了?!蔽已蹨I翻滾下來。我不信。才不信呢,爸媽從沒說要把妹妹送人啊,我們那么喜歡妹妹,媽怎么會把她送人呢。她們肯定亂講的。爸常說這些婆娘子們沒事就喜歡亂講別人閑話??墒?,我和姐不玩兒了,坐門檻上,心神不寧,等媽回來。
媽終于回來了??墒牵瑡尡成系拿妹媚??妹妹怎么沒了?我和姐奔過去,顧不上她買回來我們愛吃的發(fā)糕、苞粟。拽著媽的衣角,鬧嚷著:“姆,妹妹呢?她們說你把妹妹送人了。為什么要把妹妹送人?不要把妹妹送人。”嚷著嚷著我和姐姐大哭了起來。媽把我們牽回家,給我們擦眼淚,平靜說道:“沒有把妹妹送人,她們亂講,騙你們小孩子的?!蔽液徒銓⑿艑⒁?,睫毛上粘著眼淚,問:“那妹妹呢?怎么不見了?”媽說:“赴圩時,在圩上遇見外婆,她說想妹妹了,要把妹妹帶回去看幾天,過幾天看夠了就送回來。”噢~我們都很喜歡的外婆呀。我和姐姐信了,不再煩惱,翻那些“等路”,嘴里叮囑媽:“那過幾天一定要把妹妹帶回來啊?!薄昂傺?。嘿呀?!眿寫?yīng)著。
從此,妹妹再沒回來。

“流浪漢”
媽被抓走了。爸沒說為什么。每天沉著臉,早出晚歸賺錢。我和姐姐小心翼翼,怕觸怒爸。我難過了,媽還沒生弟弟呢,沒弟弟怎么行,爸媽那么渴望弟弟。過了兩天,媽回來了。他們說她是偷跑回來的。媽顧不上管我和姐姐,一回來收拾了包裹和爸一起又走了。
我和姐姐成了“流浪漢”,不知饑飽不識冷熱。奶奶呢?奶奶可不管我們,她說照顧孩子太累,她做不動,她只每日搬了小凳子坐別人家門口陪人說話曬太陽。奶奶煮了飯,我和姐姐就吃;沒煮飯,就餓著,反正怎樣都能活著,頭發(fā)還長得特茂盛,如雜草瘋長。我和姐姐不會梳頭發(fā),皮筋胡亂捆扎散亂著,滿頭長著了虱子,靜靜躺著時能聽到它們在蠕蠕爬動汩汩吸血的聲音,癢得我猙獰暴躁,頭皮都抓流血了?!斑@荒草叢生的日子啊,無知無明的生活,有沒有人啊,有沒有人......”我的悲傷突然從洪荒而來,不由對著天空放聲號啕。我一哭,姐姐也忍不住哭了,我們倆哭得掏心掏肺,無人問津。我家斜對門有個老太太,媽平日里教我們喊她“伯婆”,八十幾歲,拄著拐杖顫巍巍走了來,手抖抖地遞給我們兩顆西瓜糖,一面安慰我和姐:“莫哭,莫哭,你們的媽媽會回來的?!蔽液徒阕×丝?,接過糖,糖餳了,糖紙被溽得皺巴巴,光摸著便知道很甜。我和姐臉上掛著淚,目呆呆地看著她。老太太用枯瘦得只剩下皮的手給我們抹眼淚,那手刮得我臉疼,粗沙子似的,她手上的老繭太厚啦。實在哭得太累,我們嘴里噙著糖,泥坪地上倒下便睡了,不管地上雞屎鴨屎蒼蠅漫天漫地。老太太又拄著拐杖顫巍巍走來,拿了件衣服蓋在雞屎鴨屎蒼蠅堆里睡著的我和姐姐身上,自語:“可憐這兩個冇爺娭(客家話,父母)管的細妹子?!?/p>
我和姐姐不知哭了多少回,泥坪地上睡了多少天,老太太給我們蓋了幾回衣裳,只知道媽走的時候,老太太給我們蓋的是單衣,后來給我們蓋棉衣,再后來棉衣上還加了一層小絨毯。突然有一天,爸媽回來了。媽把我和姐從雞屎鴨屎泥坪地上叫醒,我們?nèi)嘀劬旎煦玢缫詾樵谧鰤?。媽忙著打掃、收拾家,我和姐牽著媽的衣角一疊聲嚷:“姆頭佬,你和滿滿去哪里了,怎么都不帶我們?nèi)?.....”一面嚷著一面眼淚又流下來。媽燒了水給我和姐姐洗頭發(fā),換了一盆又一盆的水,洗了一遍又一遍,還篦了一盆底的虱子。媽的眼淚像竹叢下的雨后溪水,湍急洶涌......
媽總歸是回來了。我和姐有了著落。和小伙伴玩耍時,傍晚炊煙下喊回家吃飯的呼喚聲里也有了我和姐姐的名字:“巧兒——鳳兒——,轉(zhuǎn)來食飯啦......”“巧兒!鳳兒!'兒'也喊得出口,帶把兒了嗎?就喊'兒'!有這面(客家話,臉)!”背后的言語傳到媽的耳朵里,媽咬緊牙牽著我和姐的手急急往家走。那些老嬸婆,那些大伯姆,那一張張丑陋的老臉,渾濁的眼睛!我和姐一路翻白眼懟還給她們。媽怕她們,我和姐才不怕!她們的孫子——健狗子,培老牯,燁老轱......哼,男孩兒又怎樣,他們玩游戲,全都玩不過我。剛才跟燁老轱玩錘子剪刀布,他輸了我多少下鼻子,要不是我故意輕輕劃一下了事,他那塌塌的肉鼻子準得被刮成包子。哼~~他還不服氣呢,約了明天再玩。
第二天,我正幫媽擇菜呢,媽當(dāng)晝(客家話,中午)要做芋頭煮粉干,得用蔥頭起油鍋爆得香香的才好吃。我咽了咽口水,一抬頭,燁老轱在我家門口探了探頭。哈,他真來了。媽不讓我和姐跟這些男孩子玩,免得淘氣惹了是非,可姐還是常跟他們打架,鬧得雞犬不寧。我不打的,我力氣小,打不過。菜擇好了,我跟媽說我要去拉屎,于是順利溜了出來。燁老轱在涼棚下等我。我問他:“今天比什么?”
燁老轱說:“比鋤草?!?/p>
“鋤草?”我疑惑。涼棚旁是培老牯他們家的豬寮(liao,第二聲,客家話,豬圈)。豬寮旁散亂堆著一堆石頭,縫隙里,泥土里,到處是雜草。蝴蝶在翩飛,雞在啄草,豬在寮里吃食,大家各忙各的事,我為什么要跟他比鋤草?那又不是我的事,那是大人干的活兒呢。
燁老轱輕蔑冷笑:“哼,你不會了吧?不敢吧?臭女孩子,膽小鬼!”
“你才膽小鬼!你更臭!比就比?!蔽肄D(zhuǎn)身回家去拿鋤頭。燁老轱直接從培老轱他們家豬寮旁拿好鋤頭等我。
鋤頭太重了。我才5歲,手扶著把手柄倒立地上,鋤刀朝上,足足高出我一個頭。燁老轱也5歲,跟我一般高,但是他天天吃肉,壯實得很,一身蠻勁兒。他也把手柄倒立地上,鋤刀朝上,站我對面跟我講比賽規(guī)則。鋤頭太重啦,我手抖了起來,手臂酸軟無力,把不住了,手一松,鋤頭倒下,直接栽向祺老八的頭。
一聲慘叫,一股殷紅的血從燁老轱的頭上流出來。身旁黑壓壓立刻圍滿了大人。燁老轱他爸沖進人群,頭發(fā)眉毛肩膀全豎了起來,一巴掌劈頭掃過來,掃得我踉踉趄趄,站立不穩(wěn)。他眼睛眥裂,眼珠爆突,用食指一下一下狠狠地戳我的額頭,戳得我頭發(fā)散亂下來,一面厲聲罵:“絕種嫲!我燁老兒要有什么事,拿你的命來賠!有人生沒人管的絕種嫲,拿你十條賤命都不夠賠!”
媽撥開人群走近來,一面打我,一面哭,一面跟他們道歉,又一面跟眾人分辯“這么小的孩子......”我呆呆站著,腦中一片黑暗。叫聲,罵聲,哭聲......像海水滔天洶涌而來,鋪天蓋地要把我淹沒了......到胸口了,到脖子了,要沒頂了,我要死了......“啊——”我捂上耳朵,驚恐大叫,轉(zhuǎn)身飛跑,心里有聲音急切地喊:“快跑,快跑,海水淹上來了,快跑,媽媽呀,媽媽,你在哪兒,你帶我走啊,媽媽,我不要留在這里,我好害怕......”
我要跑去哪里呢?到處是荒草叢生,沒有人。躲起來,快躲起來。他們追來了,他們要我的命。出村口的村道上兩排都是房屋,屋檐下反扣著人家的板車。我從側(cè)縫里鉆進去,蹲在地上瑟瑟發(fā)抖,從板車床的竹片縫隙里看人們來來回回奔忙的慌亂的腳步......他們沒發(fā)現(xiàn)我,他們沒發(fā)現(xiàn)我,我安全了......
醒來時,我怎么躺在家里的床上?清晨的一束陽光從松木窗棱穿射進來,新鮮又明亮,斜斜地落在床上,被子上,我的臉上,眼睫毛上,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光束里漂浮翻滾,我伸出手,要抓住這一束陽光。姐姐喊我:“鳳妞兒,你醒了?”我應(yīng)她:“阿阿。”姐姐說:“你昨夜把我嚇死了,睡夢里又哭又叫,滿滿姆姆都止不住你?!蔽翌^枕在枕上,閉了眼,認真想,什么也想不起來。姐去把媽叫來。媽端來一碗蛋花湯,喂我熱熱喝下去,是甜的,媽放了糖。吃完,媽問我昨天和燁老轱發(fā)生的事情的經(jīng)過。昨天淹沒我的海水又洶涌來了......我大叫一聲,把剛吃的蛋花湯全吐了出來。媽不問了,從此再也不讓我跟燁老轱玩,我們兩家也不再來往。每回遠遠看見燁老轱的爸爸,我都繞著走,怕他刀子一般要割我肉的眼光。而燁老轱的大伯茂老子,回回看見我都朝我吐口水,罵一句:“絕種嫲!”
(作者:吳桂鳳;編輯:柳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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