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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李明潔:紙馬是一幅民俗地圖,指引通往過去的精神世界
華東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民俗學研究所教授李明潔,近年來致力于北美漢學收藏的挖掘與整理。她在最新出版的《神交: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中國紙神專藏”研究》一書中,對富平安(Mrs.Anne Swann Goodrich)捐贈的“中國紙神專藏(Chinese Paper Gods Collection)”進行全面挖掘、整理和研究,將海外中國民俗檔案重回“中國語境”進行全新闡釋。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的采訪時,她指出:紙馬仿佛一幅細膩的“民俗地圖”,指引著通往過去精神世界的路徑。雖然地圖上許多具體的“街道”已在現(xiàn)實中改貌或湮滅,但它幫助我們理解了一代代北京人如何理解生活、安頓身心。這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文化認同的需求,本身便是跨越時空的。

《神交:紐約哥倫比亞大學“中國紙神專藏”研究》,李明潔著,商務印書館,2025年6月版,304頁,98.00元

李明潔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究“中國紙神專藏”
紙神,即我們常說的神紙、神馬,西方收藏家用“紙神”命名,體現(xiàn)了怎樣的態(tài)度?是一種所謂他者的視角嗎?您在書中同時用了紙馬、神紙等多個說法,具體使用上有差別嗎?
李明潔:“紙神”是對英文“Paper Gods”的直譯,在中文里并無現(xiàn)成對應詞。該英文詞組泛指中國民間各類紙質(zhì)神像,大致相當于廣義年畫中與神靈信仰相關的儀式用紙品,例如門神和紙馬,但不包括戲出年畫、仕女嬰戲圖等非神靈題材圖像,以及窗花、桌圍、紙牌、升官圖、包裝紙等其他紙制品。
這類以圖像或符碼形式呈現(xiàn)的“紙神”,大多采用傳統(tǒng)木刻水印版畫工藝手工印制于紙上,也有部分繪于或印于紙、綢、絹等材質(zhì)。其用途可分為兩類:一是用于張貼懸掛的神像,如門神、全神圖、八仙、觀音和鐘馗像等;二是祭神儀式中供奉并焚化的紙質(zhì)神像,最常見的是紙馬,如灶神、藥王、送子娘娘、風伯雨師等,也包括紙錢、冥衣等形態(tài)。
海外學界之所以關注這類民俗版畫,正是因其內(nèi)容皆為神像;為其單獨歸類并命名為“紙神”,相當于將中國所有民間紙質(zhì)神像統(tǒng)合為一個整體,從而更清晰地呈現(xiàn)中國民間的神靈系統(tǒng)。
“紙神”可以說是西方以其“他者”視角,對中國民間信仰之“神靈系統(tǒng)”所作的一種概括。這種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分類的命名方式,體現(xiàn)出整體性的觀察視角、對照性的認知結構以及對靈性維度的特別關注,對國內(nèi)研究者頗具啟發(fā)意義。
強調(diào)“紙神”這一概念,一方面是由于相關研究建立在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中國紙神專藏”(Chinese Paper Gods Collection)的基礎上;另一方面,則因國內(nèi)自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短暫研究熱潮后,直到21世紀初,民俗版畫才重新被學者視為一個獨立整體的文化現(xiàn)象加以關注。在這段漫長的時期里,受本土政治歷史因素影響,相關研究多局限于民間藝術的圖像特征或具體符號的象征意義,幾乎未曾從民間信仰及其儀式載體的角度,對這些紙品的整體屬性與功能進行系統(tǒng)把握,甚至有意回避“紙神”因具“神性”而作為整體存在的核心特征。
因此,有必要正本清源,理解海外學者在異文化語境中憑借他者視角對中國民間“神靈系統(tǒng)”所作的直觀概括,重新審視“紙神”之“神性”的根本地位,恢復并深入探討“紙神”作為神靈體系及其載體的功能,重估其在信仰儀式與社會習俗交互影響中所承載的綜合價值。

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中國紙神專藏”網(wǎng)站主頁
1963年,藏家孫家驥(1919-1978)在《北平的謝娘娘與民間的神馬》一文中寫道:“神馬就是木版彩色套印的各種神像,內(nèi)地稱為神馬、神碼、神祃、碼子、紙碼、神紙等”。這些不同說法源自不同地區(qū)的方言習慣和不同時期的語言習俗,但所指是一致的,我在《神交》一書中除引語保持原文所使用的稱謂外,都使用目前民俗學界慣稱的“紙馬”。
富平安收藏的這一套紙馬有什么特別之處?
李明潔:與國內(nèi)外博物館及私人收藏的大量民俗版畫相比,哥倫比亞大學“中國紙神專藏”在年代、類型和品相上未必出眾,但其在特殊歷史機緣下形成的若干特點,使其成為海內(nèi)外不可多得的珍貴收藏。
首先,它是民國時期民間信仰的真實樣本。富平安并非通過藝術經(jīng)銷商或藏家遴選獲得這批紙神,而是于東四牌樓“人和紙店”一次性購得全部存貨,因此它們真實反映了當時北京百姓日常使用的信仰物品,堪稱民間信仰活動的全景實錄。明確的采集時間、地點與來源背景,使該專藏成為民俗版畫共時研究和民間俗信考察中背景清晰、信息完整的參照系,這是其最核心的價值。

人和紙店
其次,該專藏具備充沛的田野資料支持。與許多僅標注捐贈者和入藏時間、卻缺乏原始背景的紙神收藏不同,“中國紙神專藏”不僅捐贈者富平安的生平可考,她還撰寫了《東岳廟》《中國地獄》和《北京紙神》三本專著,為這批紙神提供了豐富的一手田野材料。
第三,該專藏中的北京紙馬類目較全、數(shù)量較大。目前已知的北京紙馬收藏中,這批包含143張神像紙馬的專藏,是研究該地區(qū)紙馬造型、風格及信仰體系的較完整個案。
此外,富平安自身的學術背景與跨文化身份,串聯(lián)起一個深厚的學術網(wǎng)絡,她跨越世紀的個人經(jīng)歷也成為中美文明互鑒的見證。因此,“中國紙神專藏”不僅是一批圖像文獻,更是一部與生命史交織的文化檔案,對民國宗教史、思想史、中外交流史以及海外中國民間文物的重新闡釋,都具有重要的案例價值。

富平安1932年在北京中華醫(yī)學會基金會富路特辦公室門前留影
您在討論紙神的世界時,引用了國民政府1928年頒布的《神祠存廢標準》作為參照,不過,這個規(guī)定與民間信仰實踐之間似乎存在某種博弈,況且本身這個標準內(nèi)部就有質(zhì)疑,作為指導意見,對于紙神的使用有無直接影響,影響有多大?
李明潔:引用國民政府1928年頒布的《神祠存廢標準》作為研究哥倫比亞大學“中國紙神專藏”的參照,恰恰是要借用這個規(guī)定與民間信仰實踐之間存在著的真實博弈。
《神祠存廢標準》于1928年由中華民國內(nèi)政部頒布,旨在通過行政手段清理傳統(tǒng)神祠,推動“破除迷信”,推進現(xiàn)代化進程。它將神祠分為四類:先哲類(如孔子、關羽)、宗教類(佛道正統(tǒng)神祇)、古神類(如灶神、土地神)、淫祠類(如財神、送子娘娘)。其中,僅先哲類和宗教類允許保留,古神類和淫祠類則明令廢除。
盡管《標準》意圖取締民間“迷信”活動,但其對紙神使用的直接影響并不顯著。原因恐怕是相輔相成的:首先是民間實踐的韌性與“陽奉陰違”。即使在《標準》頒布三年后(1931年),富平安仍舊在北京鬧市的紙店買到整套的各類紙神,包括被列為“淫祠”的財神、娘娘、鐘馗等。民間信仰具有深厚的文化根基和現(xiàn)實需求,民眾通過紙神表達“辟邪、祈福、宗教”三類心理訴求,政府難以通過一紙政令徹底改變。其次,存在地域執(zhí)行差異與經(jīng)濟因素。北方(如北京)雖也有政令傳達,但民間反應相對平緩,紙神流通未受根本性沖擊?!稑藴省吩谀戏剑ㄈ缯憬?、江蘇)推行的阻力較大,因其地錫箔、紙馬等行業(yè)規(guī)模龐大,關乎數(shù)百萬人生計,地方政府多次上書請求暫緩或變通執(zhí)行。第三則是由于紙神是神祠的特殊載體?!稑藴省分饕槍Φ氖菑R觀中的神祠塑像,而紙神是家庭、個體使用的“方寸之間的神圣載體”,更隱蔽、更靈活,難以被徹底監(jiān)管。
盡管直接影響有限,但《標準》仍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和歷史功能:它代表了國家政權對民間信仰的“現(xiàn)代性”批判,試圖將民間崇拜納入“科學”“理性”的框架。它為后來的民俗研究(如哥大的“中國紙神專藏”)提供了歷史參照系,使研究者能通過對比政令與實物,揭示國家與民間之間的張力。
我愿意再補充一個在當時的敏感記錄并反思過這一歷史博弈的例證。隊克勛(Clarence Burton Day)是美國傳教士和學者,曾在之江大學(Hangchow University)任教?!吨袊r(nóng)民崇拜:中國紙神研究》(Chinese Peasant Cults: being a study of Chinese paper gods, 1940)是他在《神祠存廢標準》頒布前后對浙江地區(qū)民間信仰(尤其是紙馬)進行系統(tǒng)收集和研究的成果。在書末,隊克勛記錄了這些政令在民間遭遇的阻力與現(xiàn)實困境。例如,他觀察到盡管政府大力推行,但民間對于紙馬等"迷信物品"的需求和制作并未停止,相關政策因民眾的強烈反對和經(jīng)濟生計的考量而在地方執(zhí)行時被迫放緩、變通甚至擱置。他通過記錄《神祠存廢標準》在地方的實際執(zhí)行效果與中央意圖之間的巨大偏差,揭示了這項政策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了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土壤和民眾的實際需求,從而為我們理解那段歷史提供了一個來自旁觀者的珍貴視角。
您書中第二部分的研究似乎更偏于人類學的研究,而不是民俗學,是這樣嗎?
李明潔:第二部分確實是針對這份珍檔的研究的核心部分,由于對國內(nèi)外中國民俗版畫研究長久盤桓在圖像學領地這一現(xiàn)狀的不滿足,我甚至有些貿(mào)然地期待能讓紙神回到生活的“原境”。巫鴻教授的“歷史物質(zhì)性”概念、王明珂教授“反思史學”的研究路徑以及葛兆光教授“思想史視角下的圖像研究”的倡導都給了我巨大的啟發(fā)。我嘗試著揚棄民俗學與人類學的傳統(tǒng)分野,進行一項旨在揭示和重構民間社會“現(xiàn)實”的深度文化研究。簡單地說,《神交》關注的不是作為“事實”的紙神實物,而是紙神所參與建構并賴以生存的那一整套社會“現(xiàn)實”。
巫鴻教授的“歷史物質(zhì)性”指導了“如何看”紙神的問題,將這項研究的視角從對紙神藝術風格和民俗類型的靜態(tài)描述,轉(zhuǎn)向了對它們“歷史功能”與“歷史意義”的動態(tài)重構。比如,《神交》并非將哥大紙神視為一堆珍貴的、“原真”的古代畫片(其“現(xiàn)存狀態(tài)”),而是將其視為1930年代北京民間信仰場域中活躍的、具有特定功能的“行動者”。通過將其與《神祠存廢標準》并置(第三章),重構了紙神在當時所承載的“抵抗”、“延續(xù)”與“協(xié)商”的歷史意義,這正是其“歷史物質(zhì)性”的核心。對神冠秩序與民間神靈系統(tǒng)(第七章)、藥王文化記憶的層累(第六章)、月光馬承載之價值觀(第五章)等議題的分析,都是在試圖復原這些圖像在特定文化邏輯中是如何被“使用”和“理解”的,即它們的“歷史功能”。
王明珂的“現(xiàn)實觀”與“體認論”指導了本書“為何看”與“看到什么”的議題,界定了《神交》研究的哲學目標和情感溫度。寫這本書不僅僅是記錄民俗,而是去“體認”和“體諒”那一套由紙神所表征的民間“現(xiàn)實”,是透過紙神這一“事實”,去揭示背后那套“受政治權力建構與維持的”但同時又由民間自發(fā)實踐的區(qū)分體系、社會規(guī)范與審美系統(tǒng)(即社會的“現(xiàn)實”)。例如,《神祠存廢標準》代表的國家現(xiàn)代化“現(xiàn)實”與紙神代表的民間祈福辟邪“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以探求“現(xiàn)實”而非“事實”。本書也強調(diào)“體認”與“體諒”:《神交》的寫作姿態(tài)不是冷冰冰的外部觀察,而是試圖對歷史中的個人(如購買紙馬的市民)的“情感、意圖有感同身受的體會與體諒”。這種努力在第四章對生育習俗的共情分析、以及對民間信仰頑強生命力的闡釋中尤為明顯。最終,是希望通過呈現(xiàn)這種歷史的復雜性與張力,使讀者(以及作為研究者的我自己)成為一個對周遭情境有反思與行動能力的個人——能夠理解文化建構的復雜性,從而更能體諒當今社會中不同觀念與行為的歷史淵源。這恐怕也就是葛兆光教授思想史研究的終極目的,通過對思想資源的理解與內(nèi)化,可以借由“同情地理解”過往人們的風俗乃至日常生活,體認作為文化記憶之系統(tǒng)的存在,從而使人們對本民族的過往懷有“溫情與敬意”,并以深層的文化自尊走向未來。
因此,我愿意將這項研究看作是一項綜合性的、反思性的物質(zhì)文化研究。它以民俗事象為材料,運用人類學的深度語境化與整體觀的研究方法,最終抵達歷史學的深層闡釋目標——即理解“過去”如何被不同力量建構,以及這種建構如何內(nèi)化為人的“現(xiàn)實”,從而塑造其行動。通過重構紙神的“歷史物質(zhì)性”,來復原一片曾被主流歷史敘事所遮蔽的社會“現(xiàn)實”,并邀請讀者對這片現(xiàn)實中的個人報以“體認”與“體諒”。我期冀《神交》能超越單一學科的束縛,尊重這一珍檔本身敞開著的豐富性,重新認識“紙神”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本應挖掘的深刻而多元的利用價值,開啟對于這一具有中國特色的民間文化遺產(chǎn)的全面理解和再研究。
您選擇了娘娘崇拜、月光馬、藥王菩薩三個主題,這套紙馬還有其他主題嗎?整體來看,這些主題反映了民間信仰的哪些偏好和傾向?
李明潔:該收藏的主題遠不止娘娘、月光馬和藥王三者,其內(nèi)容極為豐富和系統(tǒng)。

靈感天仙圣母九位娘娘之位
富平安在她撰寫的《北京紙神》和《東岳廟》中對這批藏品進行過分類,共計16大類。除了娘娘(屬“子孫娘娘”類)、月光馬(屬“自然神”或“天神”類)、藥王(屬“藥神”類)之外,主要還包括以下主題:
財神:如五路財神、增福財神、財公財母等,反映了對財富的渴求。家神:如家宅六神(包括灶神、門神、戶尉等)、本命星君等,與家庭安全和成員的福祉息息相關。鬼魅神:如鐘馗、張?zhí)鞄?,功能是?qū)邪禳災。自然神:如龍王之神、風伯雨師,體現(xiàn)了對自然力量的敬畏和祈求風調(diào)雨順的愿望。天神:如太陽星君、白虎星君,與星辰崇拜有關。祖師神:如魯班仙師(工匠)、造酒仙翁(酒業(yè)),是各行各業(yè)尋求技藝傳承和行業(yè)保護的表現(xiàn)。道教神祇:如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三官大帝。佛教神祇:如釋迦牟尼佛、觀音菩薩、地藏王菩薩。陰司神:如冥府十五(地獄十殿閻羅及下屬官吏),反映了民眾的幽冥觀念和因果報應思想。關帝:關羽崇拜,集忠義神武、財富守護于一身。雜神:如城隍爺、三界直府使者等地方性或職能模糊的神祇。全神圖:將佛、道、儒及民間眾神匯聚于一堂的綜合性神像,體現(xiàn)了“萬神皆拜,多多益善”的實用心態(tài)。
這套龐大而系統(tǒng)的紙馬主題,共同勾勒出民國時期北京民間信仰的整體面貌,清晰地反映了以下四大核心偏好和傾向:
首先是強烈的現(xiàn)世性與功利性,要能解決當下的問題。民間信仰的核心驅(qū)動力是“有用”,而非抽象的教義。民眾對神祇的供奉帶有明確的現(xiàn)實目的,可概括為“辟邪、祈福、宗教”三大訴求:辟邪(驅(qū)趕負面力量):如供奉鐘馗以驅(qū)鬼,張貼門神以保家宅平安。祈福(獲取正面收益):如拜財神求發(fā)財,拜娘娘求子嗣,拜藥王求健康,拜祖師求事業(yè)順利。這是紙馬中最龐大、最豐富的類別。宗教(尋求終極慰藉):對佛、道等制度化宗教神祇的禮拜,為心靈提供歸宿和來世承諾。
其次是多元的包容性與融合性,這是一個“萬物皆可成神”的泛神譜系。民眾并不在意神祇的宗教來源和譜系是否“純粹”。一個神的“法力”和“職能”遠比其出身重要。因此,我們可以看到:佛道融合:觀音菩薩(佛教)和玉皇大帝(道教)可以出現(xiàn)在同一張《全神圖》上。人鬼成神:歷史人物(關羽、魯班)、甚至文學虛構人物(鐘馗)都能被吸納進入神系,享受香火。萬物有靈:從自然天體(太陽、月亮)到家中的灶臺、圈里的牲口(如“水草馬鳴王”),都有對應的神祇掌管。
第三是高度的生活化與組織化,信仰是嵌入到日常肌理里的。紙馬并非高高在上的藝術品,而是深度嵌入日常生活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必備品。例如,伴隨生命禮儀:從出生(拜娘娘)、到治?。ò菟幫酰?、再到死亡(燒冥衣紙馬),信仰貫穿人的一生。呼應歲時節(jié)令:中秋節(jié)拜“月光馬”,春節(jié)貼門神、灶馬,過年迎財神,信仰與節(jié)日慶典緊密結合。反映社會經(jīng)濟:行業(yè)神(祖師)崇拜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分工和經(jīng)濟形態(tài)。
第四是頑強的延續(xù)性與穩(wěn)定性,民間邏輯一直對抗著官方敘事。正如第三章通過與《神祠存廢標準》對比所揭示的,盡管當時政府以“現(xiàn)代”、“科學”的名義試圖取締大部分民間信仰(將其歸類為“淫祠”),但紙馬的主題充分證明了民間實踐的頑強生命力。民眾基于最實際的生活需求所形成的這一套信仰體系,其內(nèi)在邏輯(如上所述)非常穩(wěn)固,絕非一紙政令所能輕易改變。這種“小傳統(tǒng)”在與“大傳統(tǒng)”(國家意志)的博弈中,展現(xiàn)出了巨大的韌性。
總結而言,哥大“中國紙神專藏”的主題向我們展示的,是一幅生動、龐雜而又高度自洽的民國民間信仰圖景。其偏好絕非純粹的精神寄托,而是一套用于應對現(xiàn)實生活不確定性、組織日常生活秩序、表達世俗生活愿望的實用主義文化體系。它根植于最普遍的人性需求,因而能夠穿越時代,至今仍在許多方面影響著中國人的文化心理和行為方式。
冠飾秩序與神靈譜系的關系非常有意思,《天地三界十八佛諸神》的紙馬大合照,將儒釋道雜糅又顯示嚴格的等級,您怎么看民間信仰的這種特質(zhì)?
李明潔:您提出的問題非常深刻,觸及了中國民間信仰最核心的特質(zhì)之一。通過對哥倫比亞大學“中國紙神專藏”中《天地三界十八佛諸神》《萬神殿》等這類“全神圖”的分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民間信仰的這種“儒釋道雜糅”與“嚴格等級”并存的看似矛盾的特質(zhì),實則是一個高度自洽、功能完備的體系。這種特質(zhì)可以從以下幾個層面來理解:
首先是“功能性泛神論”下的實用主義包容。民間信仰的本質(zhì)是實用主義的,民眾并不關心神祇的“學派出身”(佛教、道教還是儒家),只關心其職能是否“靈驗”,能否解決現(xiàn)實問題(如求子、治病、發(fā)財、辟邪)。雜糅是功能需求的結果:一個家庭可能既需要佛教的觀音保佑平安,也需要道教的財神招攬財運,還需要儒家的關公彰顯忠義。將不同來源的神靈匯集于一堂(一張紙馬),相當于組建了一個“全能的神仙董事會”,可以一次性滿足所有訴求,高效便捷,“全神圖”是這種需求的極致體現(xiàn),它將不同系統(tǒng)的神靈共置于一個畫面中,構成一個萬能的崇拜對象。信徒無需辨別其來源,只需祭拜它,便認為能獲得所有神靈的庇護。這體現(xiàn)了民間信仰極強的包容性和功利性。
其次《天地三界十八佛諸神》是“官本位”文化在神圣世界的投射。雖然神靈來源雜糅,但其內(nèi)部秩序卻異常嚴格。這種等級秩序直接復制了世俗社會的皇權與官僚體系,書中第七章通過對冠飾的精細分析有力地證明了這一點。民眾按照人間的政治結構來理解神界,即神圣的“官僚體系”:玉皇大帝是皇帝,戴冕旒;王母娘娘是皇后,戴鳳冠;其下有文官(如文昌帝君戴展腳幞頭)、武官(如趙公明戴武將幞頭)、吏卒(如周倉戴卷檐帽)。冠飾是權力的視覺符號,每一種冠飾都有其歷史原型和嚴格的等級對應。通過冠飾,即使是不識字的民眾也能一眼辨認出神祇的“官階”大小。這使得龐雜的神靈世界變得可視、可讀、可理解。一個等級森嚴、各司其職的神靈系統(tǒng),模仿了人間有效的行政管理模式,秩序帶來安全,這給信徒一種穩(wěn)定感和可控感——只要遵循相應的祭拜規(guī)矩(如同遵循官場禮節(jié)),就能與相應的“職能部門”(神祇)溝通,并預期得到“解決”(靈驗)。
再次,“標準化”與“地方化”的辯證統(tǒng)一。一方面是標準化(等級秩序):冠服制度所代表的等級秩序,是一種全國性的、跨地域的文化模板。它源于歷史上中央王朝的禮制,通過藝術、戲劇、小說等方式下沉到民間,成為民眾構建神靈譜系的共同認知基礎。另一方面又是地方化(功能雜糅)的:在這一標準模板下,各地又會融入大量地方性的“雜神”(如“王二爺”、“河神”),賦予它們相應的“官銜”和冠服。這使得全國性的系統(tǒng)在地方層面變得極其靈活和實用。
因此,民間信仰這種雜糅與等級并存的特質(zhì),絕非簡單的混亂或無意識拼湊,而是一種基于實用理性(Functional Rationality)的文化創(chuàng)造?!半s糅”是為了最大化功能覆蓋,確?!笆裁磫栴}都有神來管”?!暗燃墶笔菫榱烁咝Ч芾磉@個龐大的系統(tǒng),通過模仿世俗社會中最熟悉的權力結構,使其變得井然有序,便于信徒“按需索神”。
《天地三界十八佛諸神》這樣的大合照,就是這種“神圣官僚體系”的組織結構圖。它直觀地展現(xiàn)了:在中國民眾的精神世界里,神界與人間的社會結構是同構的。對神靈的崇拜,本質(zhì)上是對一套有序、高效、可運作的宇宙秩序的認可與遵循。這種特質(zhì)使得中國民間信仰極具韌性,既能吸收各種外來文化元素,又能將其納入自身的認知框架內(nèi),維持系統(tǒng)的穩(wěn)定,從而延續(xù)數(shù)千年而不衰。

天地三界十八佛諸神
富平安收藏的紙馬,某種程度上可以復原部分消亡的民俗活動,近百年后,現(xiàn)在紙馬反映的北京民俗還有多少遺存?
李明潔:富平安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北京收集的紙馬,為我們定格了那個時代民間信仰與日常生活的生動畫面。近百年過去了,這些紙馬所反映的老北京民俗,有的已難尋覓,有的則轉(zhuǎn)換了形式,但仍有部分元素以新的方式延續(xù)。
與人生禮俗相關的,已經(jīng)大幅淡化或消失,如傳統(tǒng)婚禮中的《天地龍車》紙馬祭儀已難見到。生育、保育祈福更多轉(zhuǎn)為現(xiàn)代醫(yī)療保健或非儀式性的慶祝?!澳锬锎a”的信仰和儀式在都市生活中已難尋蹤跡。各行業(yè)祭拜祖師(如木匠供魯班、讀書人拜文昌)的行業(yè)信仰類基本消失了:隨著社會產(chǎn)業(yè)結構劇變和傳統(tǒng)行會制度瓦解,統(tǒng)一的行業(yè)神崇拜及相關的紙馬祭儀在當代北京社會生產(chǎn)中已無存續(xù)。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與歲時節(jié)慶相關的有春節(jié)時會焚化“百份”、全神圖、祭灶、接財神,中秋會拜“月光馬”,這些僅部分遺存,形式也簡化或轉(zhuǎn)化了:春節(jié)焚化“百份”已罕見,但貼財神畫、祭灶(糖瓜粘)等習俗在部分家庭,尤其是老年人群中仍有保留。中秋賞月、吃月餅等習俗廣泛存在,但大規(guī)模焚化“月光馬”祭月已基本消失。日常供奉各類神靈(灶王、財神、土地等)并焚化相應紙馬的日常崇拜的部分觀念遺存,但儀式劇變:對灶王、財神等的祈福心理仍在,尤其在年節(jié)時。但焚化紙馬這一核心儀式在市區(qū)已基本絕跡,多為焚香、擺放塑像或畫像替代。如今,紙馬作為非遺項目得到記錄和有限傳承:北京木版年畫(包含紙馬工藝)已被列入?yún)^(qū)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但其生存主要依靠文化保護、博物館展示和少量愛好者傳承,而非過去的民俗需求。
紙馬民俗的衰微和轉(zhuǎn)變,是社會發(fā)展多重因素作用的結果: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宗法社會轉(zhuǎn)向現(xiàn)代都市社會,原有的社區(qū)關系和生計方式發(fā)生巨變,依附其上的許多民俗自然失去土壤??茖W知識的普及和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的加快,使得年輕一代對傳統(tǒng)神靈信仰的依賴度大幅降低,相關儀式的必要性在認知中下降。過去紙馬流通的胡同環(huán)境、節(jié)慶集體儀式氛圍等文化空間在現(xiàn)代城市中已發(fā)生巨大改變或消失。歷史上一定時期對“迷信”活動的打擊,也加速了紙馬等民俗儀式的衰落。
客觀地說,富平安收藏的紙馬所映射的那個完整、鮮活且深入日常的舊京民俗生態(tài),在今天北京的都市生活中已難復見。具體的紙馬祭儀大多中止或消失。然而,若細心體察,仍能發(fā)現(xiàn)其“魂”的某種延續(xù):年節(jié)對好運、財富、健康的美好祈愿依然強烈,只是表達方式更多元(如電子祈福、轉(zhuǎn)發(fā)吉祥圖)。這些祈愿,以及被納入非遺保護的紙馬工藝本身,都可視為古老民俗在現(xiàn)代社會的轉(zhuǎn)化與記憶存留。
紙馬仿佛一幅細膩的“民俗地圖”,指引著通往過去精神世界的路徑。雖然地圖上許多具體的“街道”已在現(xiàn)實中改貌或湮滅,但它幫助我們理解了一代代北京人如何理解生活、安頓身心。這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文化認同的需求,本身便是跨越時空的。

增福財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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