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再遇見丨北大燕京學堂院長董強:中歐之間的共同點會越來越多
【編者按】
五十年春風化雨,中歐從相識到相知,走過了半個世紀的合作之路?!爸竞险撸灰陨胶檫h”,這段跨越山海與制度差異的關系,如今已不僅是一份經(jīng)貿(mào)數(shù)據(jù)的增長圖譜,更是兩大力量、兩大市場、兩大文明之間思想互鑒、理念交匯的深層對話。
在中歐建交50周年之際,澎湃新聞推出《再遇見——中歐建交50周年特別策劃》,其中邀請數(shù)十位來自中國與歐洲各國及歐盟機構的各界代表性人物,通過他們的親歷、記憶與洞見,講述這段關系如何影響著個體、社會乃至世界的走向。我們努力呈現(xiàn)一幅更加立體的中歐人文關系圖景,也傾聽他們對中歐未來的真誠期待。
這一次,我們對話的人物是:傅雷翻譯獎組委會主席,北京大學燕京學堂院長董強。

以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董強應該被歸類到“學霸”的行列。1983年,他以浙江省第四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被分配到法語專業(yè)學習,就此與法國結下不解之緣。1988年,他以全國統(tǒng)考第一的成績獲得公費留學機會,前往法國巴黎第八大學進修,并于1997年獲得法語語言文學系博士學位。其間,他還在機緣巧合之下進入法國高等社會科學學院,師從米蘭·昆德拉,成為這位現(xiàn)代文學大師唯一的亞洲學生。
作為一名北大教授、翻譯家,董強毫不諱言自己是一個“堅定的‘中歐派’”。多年來,他一直在為中法、中歐文化和人文交流發(fā)揮自己的力量:在法國協(xié)助創(chuàng)辦“中國藍”出版社、創(chuàng)立傅雷翻譯獎,計劃推動“翻譯家駐留計劃”……他笑稱自己與法語、法國是“先結婚、后戀愛”,但在法國十多年的生活、學習和工作,無疑讓他對這個位于亞歐大陸另一端的“文明高地”有了深切的認識。“我特別強調(diào)‘知行合一’,”董強表示,“你得去過這些地方,你吃過那里的東西,你呼吸過那里的空氣,見過那里的人,這樣形成的感知才是真正的感知?!?/p>
在董強看來,中國和歐洲“本來就是同在歐亞大陸,是連在一起的”,“中國能從歐洲學到很多,歐洲也能從中國學到很多?!薄爸袊俗钆麻]關鎖國,”他表示,“改革開放不是單向的,永遠是雙向的,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已經(jīng)影響了對方。其實文化自信就體現(xiàn)在這兒:不是‘我比你強’,而是‘我能和你交流,且在交流中影響你’?!?/p>
與法國有關的事:米蘭·昆德拉、中國藍、奧運開幕式
澎湃新聞:您在1988年進入法國第八大學學習,而且當時成為了米蘭·昆德拉的研究生,您也是他唯一的中國學生,當時是怎么獲得這個機會的呢?這段求學經(jīng)歷對您今后的職業(yè)生涯有什么影響?
董強:到了法國之后,我發(fā)現(xiàn)米蘭·昆德拉在法國一個很重要的機構——高等社會科學學院做導師,我就寄了材料去申請,結果很榮幸地成為了他的學生。
我們參加研討課,一起討論一些有意思的文化和學術問題。那段時間很美好,也打開了我的視野,讓我感覺到法國不僅僅是法國,更是整個歐洲文化的一部分。同時,這段經(jīng)歷對我后來的職業(yè)選擇也有影響。因為從他身上我看到,人屬于一種文化,只有在那種文化里,才能真正成長,才能有自己的發(fā)揮空間。
這些至今仍在讓我受益。現(xiàn)在我上課、研究世界文明、文化時,常會想到他的例子:世界由不同文化、文明組成,它們本身沒有高低,但像??抡f的,有的“權力”更大,有的沒那么大。這種情況下,作為個體,如何捍衛(wèi)自己的文化?這些問題很有意義。
澎湃新聞: 1994年,您在巴黎協(xié)助創(chuàng)辦了中國藍出版社,將眾多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的作品譯介到法國。當時為什么會創(chuàng)辦這個出版社?這些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的作品在法國出版,對法國人了解中國有什么意義?
董強:當時我在法國書店里看到,中國的東西被放在最角落的地方,而且很多都是一些陳舊的、或者古典文學的作品。那時亞洲文化在法國傳播比較多的是印度、日本和韓國的,中國的非常少。我覺得這種情況必須改變,所以就跟朋友一起創(chuàng)辦了中國藍出版社,就是想有一個窗口,讓中國優(yōu)秀的文化產(chǎn)品、文學作品能夠通過這個渠道進入法國。
中國藍后來被法國最大的出版社伽利瑪出版社收購,變成了這個出版社專門出版中國書籍的部門。所以有時候要主動去做,不是上面讓你做才做,自發(fā)很重要,“知行合一”,在實踐中發(fā)現(xiàn)重要性,然后去改變。
(編者注:中國藍出版社成立于1994年,先后策劃出版了沈從文、劉心武、馮驥才、格非等作家的作品。2010年,中國藍出版社被伽利瑪出版社收購,繼續(xù)推出“中國藍系列叢書”,出版了包括韓寒在內(nèi)的年輕一代作家的作品。2015年至2016年,“中國藍系列叢書”出版了劉震云、慕容雪村、曹寇和周梅森的作品。)
澎湃新聞:去年巴黎奧運會開幕式在海外和國內(nèi)引發(fā)了不同輿論。國外很多人覺得開幕式充滿法國文化底蘊,但國內(nèi)輿論對它的爭議遠超過對其藝術性或文化性的關注。您怎么看這種內(nèi)外差異?
董強:作為研究法國文化的專家,我覺得巴黎奧運會開幕式非常成功,但確實也有人覺得開幕式的一些表達過分了,這種感覺不只中國人有,美國等國家也有。
奧運會是全民參與的活動,老中青都能參與,開幕式導演確實該考慮受眾。有些少兒不宜或可能刺激宗教情感的內(nèi)容,在這種場合能不表演就不表演,還是要有自我篩選和規(guī)定。
但整體上,開幕式體現(xiàn)的精神很重要。奧運會創(chuàng)始人顧拜旦搞體育、辦奧運,從來不是為了體育,而是為了通過體育來達到更高層次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來實現(xiàn)和平?,F(xiàn)在看奧運,要回到顧拜旦的初衷——奧運是為人文而存在。
跨文化交流要“知行合一”
澎湃新聞:您剛才講到當時在法國書店里,中國書籍不但數(shù)量少,而且種類也很單一。但我們知道16、17世紀時,整個歐洲對中國文化非常癡迷,這顯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您也曾說過,歐洲人直到莫言拿到諾貝爾文學獎,才真正看到中國文學的厚度。您怎么看待中法、中歐在文化交流上出現(xiàn)的這種“錯層”甚至“斷層”?
董強:這個是個特別的文化現(xiàn)象。比如“中國風”,像布歇這樣的大畫家曾癡迷于此。(編者注:弗朗索瓦·布歇,法國畫家、版畫家、設計師,曾創(chuàng)作眾多包含“中國”元素的畫作。)但實際上,這股風潮只持續(xù)了一二十年。再比如,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時候,西方世界又對中國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包括莫言獲得諾貝爾獎,賈樟柯等人的電影在法國特別受歡迎。
中法之間有時同步,有時錯位,這是人類文化交流的常態(tài),也和世界發(fā)展趨勢和國家自身情況有關。如果一個國家自身問題多,可能就沒那么開放;如果問題太大,又可能強迫自己開放。如果內(nèi)部事務太糾纏,沒時間關注其他文化,就會封閉;而當一個國家處于比較和平、經(jīng)濟發(fā)展比較好的時候,就愿意接受外來事物。
澎湃新聞:您2020年在一次采訪中提到,“今天的法國可能讓中國人有點看不懂”,五年后的今天,您怎么看待當時的判斷?在您看來,中法民眾之間“看不懂對方”,主要是哪些因素導致的?深層原因是什么?
董強:“看不懂”是雙方的原因:一方面法國變化很快,不再是我們印象中浪漫、印象派、美食遍地的法國了。即便從政治角度看,現(xiàn)在的法國也不是戴高樂時期的法國了。國家肯定會變,但一般老百姓跟不上這種變化,需要不斷傳遞信息。
另一方面,中國人很熱愛法國,對法國投射了太多美好想象,結果去了之后卻發(fā)現(xiàn)法國“挺臟”、有小偷、天天鬧事、甚至燒汽車……中國人是不可能接受這種情況的,但在法國人看來,這些似乎是“家常便飯”。
當然,法國現(xiàn)在也面臨了很多前所未有的困境,比如移民問題、社會問題、福利問題、經(jīng)濟問題。國際形勢變化很快,法國的體量也很難支撐它的雄心,所謂的“法國夢”離普通民眾越來越遠,也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極右的崛起。所以“看不懂”既是一個認知問題,也是一個現(xiàn)實問題。
澎湃新聞:作為一名知名的翻譯家,您曾說過“翻譯是閱讀的最高境界”。這些年您不僅堅持中法文學文化交流,還推動設立了傅雷翻譯出版獎。您覺得這些工作對推動中法文化交流有什么意義?
董強:到目前為止,我最自豪的是和法國使館一起創(chuàng)辦了傅雷翻譯獎,還擔任主席。現(xiàn)在要辦第十七屆了,我們培養(yǎng)、鼓勵了大量中青年翻譯家,在中外翻譯領域是獨一無二的。
在AI時代,我們更需要培養(yǎng)真正掌握外語、了解他國文化的人。因為文化與人、與社會深深相連,人工智能做不到這一點。生活確實有表面化的東西,但底下有根源和底層邏輯。學外語的人要能理解這些底層因素,這樣在跨國文化交流中才能做得好。曼德拉說過,用對方的母語交流,才能觸及他的靈魂,否則只是表面功夫。
“中歐在很多事上有共識”
澎湃新聞:近幾年中法、中歐之間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比如法國的電動車政策、人工智能領域的爭執(zhí),還有貿(mào)易爭端。去年習主席訪問法國時,雙方做出了很多承諾,但落實似乎有困難。您怎么看待目前中法關系面臨的波折?
董強:俄烏沖突是改變中法、中歐關系的大因素。俄烏沖突爆發(fā)后,法國和德國與俄羅斯的關系受到?jīng)_擊,同時波蘭等中東歐國家的聲音在歐盟內(nèi)部占了上風,也影響到了法德的態(tài)度。這種局面也讓中國面對的外交環(huán)境變得復雜。
以前在開展對歐外交時,中國習慣了“經(jīng)濟靠德國、軟實力靠法國”,通過搞定法德,就相當于搞定了歐洲。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馬克龍有時候不是只考慮法國的利益,他也要考慮其他國家和整個歐盟的利益,他的一些行為就是做給其他歐洲國家看的。
中歐關系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關系,可以說中國到現(xiàn)在都沒弄懂歐盟到底是怎么個“玩法”——歐盟沒有憲法,但又有一整套行政體系;每個成員國主體性都很強,但又在有些領域統(tǒng)一接受來自歐盟的指令;歐盟內(nèi)部有很多矛盾和沖突,但最后好像總能達成共識。這套機制獨一無二,我們得慢慢學。
澎湃新聞: 2019年歐盟將中歐關系重新定位為“合作、競爭和制度性對手”的三重關系,之后中歐摩擦分歧不斷顯現(xiàn)。在您看來,如今中歐在彼此定位和認知上出現(xiàn)差異的原因是什么?
董強: 這是雙方的原因。一方面,歐盟體系下的每個國家都有很強的主體性,哪怕一兩個國家的態(tài)度,都可能波及整個歐盟。
另一方面也跟中國崛起有關,尤其是中國在高科技領域的崛起,讓歐洲人感到害怕,很現(xiàn)實。比如電動車,國內(nèi)的電動車功能很好,設計也很好,但價格又比歐洲車便宜很多,這對歐洲沖擊很大。
這種恐慌和自我封閉、競爭性政策,我覺得很自然。世界在大變局中,棋盤上的規(guī)則也得變,老牌歐洲國家一時受不了,所以在新規(guī)則形成前,出現(xiàn)沖突很正常。
澎湃新聞:有觀點認為,在“特朗普2.0”時代,面對美國在政治和經(jīng)貿(mào)領域濫用保護主義和霸權主義的行徑,歐盟或?qū)⒅匦孪蛑袊呓D绾慰创@樣的觀點?
董強:“特朗普2.0”肯定會促使中歐更好合作,這對雙方都一樣。歐洲人長期潛意識依賴美國,不知不覺會跟著美國走,法國也有過親美的總統(tǒng),比如薩科齊。馬克龍這代人受美國文化影響深,英文說得好,美國文化幾乎成了他們文化的一部分。
中國也是一樣的。原來覺得搞好中美關系就什么都好了。其實不然,尤其涉及人、社會、文化層面。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文明互鑒、文明對話,涉及各種文明,不光是美國,這時候中歐關系的重要性就凸顯了。
中歐在很多事上有共識,尤其都有深厚文化,這是走到一起的重要保證。美國帶來的是“美國夢”、活力、高科技、財富;歐洲帶來的是歷史沉淀、人文、藝術。中國是幾千年的文明,不可能只向美國要高科技和財富,這個時候歐洲模式就會成為一個我們很好的可以借鑒的對象。
中歐互相學習的東西還有很多
澎湃新聞:您希望通過自己的工作向歐洲傳遞怎樣的中國形象?
董強:中歐之間首先要尊重傳統(tǒng),然后要發(fā)展人文,然后最后一個詞就是共生,我們要互相同時發(fā)展。
最重要的是保持交流渠道開放,不能封上交流渠道。中國人最怕閉關鎖國——我們曾因閉關鎖國受苦,改革開放才有今天。改革開放不是單向的,永遠是雙向的,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已經(jīng)影響了對方,這才是文化自信——不是“我比你強”,而是“我能和你交流,且在交流中影響你”。
澎湃新聞:您個人對中歐下一個50年有什么期待?
董強:我覺得隨著歐洲的“自我意識”不斷增強,中歐之間的共同點和共同土壤會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當前的局勢下,中歐之間的關系只會越來越密切,很多的共同點和共同的追求會更好地體現(xiàn)出來,所以只會越來越好。
我是堅定的“中歐派”,中國能從歐洲學到很多,歐洲也能從中國學到很多。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