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天津工人：1900—1949》是一部聚焦1949年前天津工人生產(chǎn)、生活的勞工史、城市史著作，通過大量口述史料，從勞動雇傭、斗爭策略、衣食住行、家庭生活、公共衛(wèi)生與健康、婚喪禮儀、節(jié)日風俗等諸多角度，展現(xiàn)了天津工人日常生活的歷史場景，再現(xiàn)了近代天津工業(yè)化、城市化的進程。同時，作者特別關注女工處境以及女工在工廠、家庭、社區(qū)的多重身份。本文摘自該書，澎湃新聞經(jīng)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授權發(fā)布。

天津的工人大多數(shù)是大量城市移民中的老資格者，他們大都很難找到穩(wěn)定的工作。不過，他們雖然為了謀生從鄉(xiāng)村遷徙到城市，工作換了一個又一個，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是過著漂泊不定的生活。在城市里被邊緣化，經(jīng)濟上沒有保障，這讓他們絕對有必要與親戚和同鄉(xiāng)保持著聯(lián)系。這種鄉(xiāng)村網(wǎng)絡的連續(xù)性，由于工人們的工作經(jīng)歷而得以強化，同時也影響到他們度過業(yè)余時間的方式。工人們的休閑活動、節(jié)日風俗及其他種種習俗，不僅延續(xù)著鄉(xiāng)村的傳統(tǒng)，而且為工人們重建由他們帶入城市的各種關系提供了契機。

當然，工人們也并非一直保持不受他們所生活的城市的影響。為了尋求保護，他們以在家鄉(xiāng)不可能采用也沒有必要的方式，擴大他們的關系網(wǎng)。他們出入“三不管”的娛樂場所，聆聽并非來自自己的家鄉(xiāng)，而是來自外縣的說唱表演。而且，他們?yōu)榱松娑鴳?zhàn)，難免受到傷害；家族的恩怨，激情與報復引發(fā)的犯罪，常常導致沖突發(fā)生。不過，這些緊張表象不應該與文化的斷裂相混淆。工人階層的生活充滿了無序，但不是規(guī)范的缺失；社區(qū)紐帶和行為標準不是被削弱，反而是被強化了。

市場和娛樂

雖然工人們手頭的錢不多，但是去遍布城里的熱鬧市場閑逛是工人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買食品是每天都必須做的事，工人們常常也需要去一趟當?shù)氐腻X莊和市場辦一些日常雜事。許多在其他地方無法找到穩(wěn)定工作的工人就來到市場做一名賣二手貨的流動小販。那些連一張很便宜的雜耍門票都買不起的工人，則可以在市場里“看熱鬧”度過他們的閑暇時間，或者流連于當?shù)仳_子在街邊擺設的賭博游戲攤。

除了老城和租界，天津主要的蔬菜市場位于老城的北面和東面，以及東南部小劉莊的棉紡廠一帶。另一個蔬菜市場則位于老城西南，與布市混在一起，每天早上6點小販就開始叫賣綢緞布頭。旁邊是一個魚市，多數(shù)魚販使用的秤都少一到二兩，迫使顧客自己帶著秤，并經(jīng)常與小販發(fā)生爭吵。1936年，一位到這個市場的訪客目睹了可笑的一幕：顧客最喜歡占便宜爭分量，卻將籃子和錢袋里的東西忘卻了，而一般偷偷摸摸的小偷，便乘機做些盜竊的行為。多數(shù)的菜市都有賣天津特色街邊食品的小攤：糖包或肉包、面餅（有不同的叫法：燒餅、火燒、干烙）、炸糕、餃子（天津話叫扁食）、鍋巴菜、牛羊肉或豬肉火燒，以及油煎包。工廠附近和河邊一帶市場上的小攤，除了賣這些食品，還賣雞蛋、熱酒、咸花生和辣白菜，生意非常紅火。

天津最熱鬧的舊貨市場位于西廣開附近，每天天亮前開市，為其他許多市場供貨，當?shù)厝朔Q之為“鬼市”。這里是那些“喝破爛兒的”流動小販的聚集地，也是被盜物品的銷贓地。1936年一個典型的早晨，鬼市所賣的貨品包括一條藏著很多虱子的棉褲、廢銅爛鐵、舊書、洋鐘表、沾滿舊主人污物的鞋子。古董商人和舊貨販子之間的買賣交易最為火爆，然后他們便收拾起來前往其他市場。每天到了早上9點，鬼市上的人們就四散而去。

來自鬼市的一些物品被走街串巷“喝破爛兒的”賣到城市各個地方，他們同時還要為轉(zhuǎn)天的鬼市收購舊貨和破爛兒。另一些來自鬼市的物品當天晚些時候就出現(xiàn)在老城西南角附近的舊貨市場上。在那里，老式留聲機和清代的錢幣被隨意地扔在貨架上，旁邊擺放著廢銅爛鐵、唱片、報紙、舊書（論斤賣）和木家具。當?shù)氐囊槐局改显@樣嘲諷地說，這個市場與其他市場不同之處是，人們能看到商品原來的主人，“這里可以看到短衣小帽或衣冠不整的人，鬼鬼祟祟和攤主談生意。他們談買賣時，或由袖口里暗暗講價，或說著春典，以避免外人聽見”。這位作者認為，如此鬼鬼祟祟的原因之一就是：“每有被竊或失盜的人到這里來認尋故物，若是錢袋，便不免變了舊觀，原物雖尚在，里面的錢財會不翼而飛?！?/p>

多數(shù)市場天黑前就關了，不過在前奧租界，天黑后在河邊還開有夜市。每天用五毛錢，就可以租一個攤位和一盞燈籠。小販們賣襪子、手絹、化妝品、梅湯、油炸花生、綢緞、皮革和藤椅等。

由于給不同的工人群體造成不同麻煩的雙重貨幣體系的存在，這些市場的交易支付方式變得復雜。工廠和大公司用銀元或者部分用銀元向工人支付工資，而人力車夫和臨時工的報酬是用銅板支付的。賣日用品的商店要求用銅板支付，所以接受銀元作為工資的工人必須到遍布城市的小錢鋪將銀元換成銅板。相鄰只有百十來米的錢鋪的兌換率都有所不同，國內(nèi)和國際的經(jīng)濟波動也會影響到銀錢的兌換率。

這種兌換率也會隨著季節(jié)而發(fā)生變化。春節(jié)前后，銅板的市價最高，這個時候各種生意紅火，需要用銅板購買日用品。二月至七月，生意蕭條，銅板的需求減少，其價格也隨之降低。銅板價格的另一次小幅度升高出現(xiàn)在中秋節(jié)前后，那時農(nóng)產(chǎn)品進入市場，人們需要用銅板購買。從十月至十一月，銅板價格下降，通常情況下隨著新年的臨近，銅板價格會再次上漲。這樣一來，那些接受銀元工資的工人發(fā)現(xiàn)，在他們花銷最大的時候他們的工資恰好最不值錢。

為此，工人們會經(jīng)常光顧當鋪，雖然那里的利率高達15%，當期只有三個月。每當春節(jié)前夕，當鋪的生意就變得異?；鸨驗槿藗冃枰F(xiàn)錢來支付年底的債務。當鋪的許多主顧是工廠工人、搬運工人和人力車夫。他們中最窮的人早上將東西當出，晚上再用當天掙得的收入贖回來。1947年，天津有44家當鋪，1000多家被稱為“小押店”的小型當鋪，以及100多家舊貨商店。天津的這種典當行數(shù)量如此之多，間接說明窮人需要短期信貸，不管其價格怎樣。

手頭拮據(jù)并不妨礙工人們在市場的小攤賭博。有一種非常流行的賭博叫“搖會”。將兩個骰子投進一個有木槽的圓球中，搖動圓球，骰子上的數(shù)字就會通過木槽顯示出來，參賭者通過猜測顯示的數(shù)字下注賭輸贏。另一種賭博是滾球游戲的變種，每次一個銅板。有技巧的玩家能夠贏得200塊糖。還有一種賭博特別受織毯工人歡迎，也就是賭骰子：“幾個人一起湊幾毛錢，蹲在攤子旁，如果骰子數(shù)是18，他們將贏取一對非常漂亮的茶杯，而輸了的攤主一臉晦氣。這讓每個人消遣一陣子。”

天津工人們娛樂消遣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三不管”，也就是南市華安大街盡頭的一大片地區(qū)。工人們一般去不起戲院、電影院或跳舞場，所以他們在節(jié)假日或少有的空閑時間就會去“三不管”。1935年，一位記者寫道，在過年的時候，這一地區(qū)街上的人群大多“穿著寬松和并不時髦的衣服，戴著嶄新的帽子，穿著半摩登的鞋。他們都是工廠工人、學徒和苦力”。他寫道，他們喜歡的娛樂方式與上層的人們尋求的娛樂完全不同?！叭还堋钡教幎紨[滿了小攤。南邊的小攤兒主要賣舊衣服給苦力和三輪車夫，北邊的小攤兒主要賣燈罩、襪子和舊眼鏡。旁邊是支著篷子并帶著小爐子的流動剃頭匠，在忙著給人理發(fā)。再往前幾個攤，是替不識字的人寫信的先生的。

天津街邊大夫是城市里最能忽悠人的騙子。他們常常穿著馬褂和長袍，假扮成上層紳士的模樣。他們有些人賣藥，聲稱能幫病人戒除鴉片和嗎啡。有些人宣稱能治療花柳?。ㄐ圆〉乃追Q）。他們常常是三個人把車排成一排，一個人大聲指責另外兩人是江湖庸醫(yī)。1936年，一位名叫楊寶亭的賣藥的，穿著一套舊西服，特別善于吸引主顧。他手臂上戴著一個紙袖標，上面寫著“警病醫(yī)院院長”，一邊敲著面銅鼓一邊喊：“吃了我的藥，不許再有病！百病皆治！藥到病除！全國國民都吃一點立刻可以強國！”和楊競爭的是各種打把勢賣藝的，他們通過表演武術找機會賣藥。他們要觀眾在他表演之前先往地上扔錢，表演過程中會不斷停下來要觀眾再多扔錢。

另外一些行醫(yī)者更專業(yè)：修腳師為那些勞累的工人修腳。一本指南書這樣記錄，“專門替人‘拔牙’的幾乎是三步一攤”。1936年，一位街角牙醫(yī)使用了一套用電池驅(qū)動的整副牙齒的模型，它能夠根據(jù)指令開合。他告訴他的工人主顧們，是他用心靈感應術讓這副牙齒在動。他還說，吃了他的藥，可以讓人“生新牙，拔壞牙，長好牙”。旁邊的攤據(jù)稱能治聾啞和精神病?？嗔兂ＹI的藥叫“牛胎丸”，這種藥非常受歡迎，據(jù)說能夠增強體力。這種藥丸里含有牛胎盤，有時又說藥丸中含有地上的螞蟻，據(jù)猜測是含有一種“蟻酸”。

“三不管”的北頭也有一個露天茶館，人們在那里下棋，也表演一種由一個人操作的兩個假人演的摔跤。有的攤兒則用木頭箱子“拉洋片”?；ㄒ粋€銅板，觀客就可以看到八張外國風景圖片或流行的中國故事的插圖，攤主則在旁邊伴唱或隨片做解說。有的“拉洋片”的白天放卓別林電影剪輯的片段，晚上則放“肉感的片子”。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天津和北京一樣，是全國性的曲藝演出中心。新的藝人從天津南市的燕樂和升平茶園出道，成名后再回到那里表演。其他的藝人則在“三不管”、謙德莊及其他工人聚集區(qū)撂地演出。

“三不管”的主要娛樂場所是占地面積很大的葦棚子，那里既是戲院也是表演雜耍的地方。棚頂覆蓋的是茅草，一下雨就漏得厲害，所以就得了“雨來散”的綽號——與中文“雨傘”一詞諧音。棚子里擺著一排排長長的木凳，幾張厚的木凳搭在高架上就是舞臺。花上幾個銅板，當?shù)毓と藗兙涂梢孕蕾p各種藝術表演。

在“三不管”最受歡迎的娛樂表演是“蹦蹦戲”。“蹦蹦”是“半邊”的訛音。之所以這么稱呼，是因為“蹦蹦戲”只是表演某部戲曲中某幾個角色，而不是整部戲。在“三不管”的每個“蹦蹦”棚子的外面，都貼著紅底金字的預告，列著當天要演出的劇目。觀看的票價，男人1大枚（銅板）聽一段，女人5大枚聽半天。門票不是在入口收，而是每一段演出之后都會敲一通鼓，表示該給錢了，然后派人向現(xiàn)場的每個觀眾收錢。每隔10分鐘就要收一次錢，因為“去的人全是短時間的聽眾，所以來出是無常的”。

有的棚子為了迎合上夜班的工人，專門組織上午場演出。下午的演出吸引更多的是過往的路人，工人們晚上又來到棚子里。生意好的“蹦蹦”棚子一天收入能多達2000個銅板。棚子的主人會留下全部收入的大約五分之一，其余的都歸演出的藝人。不過，藝人的收入很少能夠維持生計，他們常常還要做臨時工來貼補收入。

另一種娛樂演出形式是大鼓。大鼓是一個高至男人胸部的鼓，放在一個架子上，由一根鼓槌擊打演奏。旁邊另一位演員彈奏一種弦樂器。演唱者多數(shù)都是女性，用帶有詩韻的語言說唱故事，并用這些樂器伴奏。大鼓有許多地域性的變種。有的像山東的“梨花片”，用手指彈擊銅片。京韻大鼓反復講述來自古老滿族民謠的傳統(tǒng)故事?！叭还堋钡呐嚾送潜缓诘廊宋飶漠?shù)丶嗽豪飵С鰜怼芭囵B(yǎng)”成藝人的年輕女子。一旦成為專業(yè)的鼓書演員，她們就再也不當妓女了。

與大鼓有關卻很少有復雜音樂伴奏的一種表演是評書。評書大都在遍布天津的那些席棚和茶館里演出。說書人通常是一位老人，以一種快速的、充滿韻律的話語，講述一段關于充滿奇異色彩的英雄壯舉的古典故事，在他的講述中間不時穿插鼓聲和鑼聲?！坝^眾的眼神也隨他的動作而轉(zhuǎn)動，”一位看過這些表演的記者這樣寫道，“說得痛快淋漓時，唾沫星子便不時飛到觀眾臉上，但是他們不會感覺到這些的?！?/p>

另外一種類型的娛樂表演（有些是天津特有的）是在被稱作“落子館”的席棚和茶館里進行的，妓女兼任舞臺藝人。這些妓女通常以五六個人為一組演唱，有兩三個男演員為她們伴奏。這種演唱節(jié)目被稱為“時調(diào)”，是一種下流曲調(diào)，也叫“窯調(diào)”。“落子館”既是娛樂場所，也是為妓院招攬主顧的地方。

還有一種在席棚中看到的戲劇性的娛樂表演是相聲，由三到五人表演。通常主要是其中的兩個人對話，一個人為另一個人做捧哏，其他表演者不時地插入笑話或唱歌。這些相聲充滿了性暗示，如一本指南書所說：“一般色情狂的下級顧客，趨之若鶩，百聽不厭。”每段相聲表演之后會收一次錢。

雜耍場的特點是各種各樣的表演在一起演出，有雜技、魔術和雜耍等。一位表演者熟練地用一根繩子抖起“悶葫蘆”。另一位表演者額頭上穩(wěn)穩(wěn)地頂著一口缸，與此同時，第三位表演者在踢著用一串銅錢扎成的雞毛毽，一直不能讓它落到地上。還有表演者耍弄著碟子或一人高的叉子。一位音樂藝人則在表演“什不閑兒”，一邊演唱一邊用手和腳演奏各種樂器。旁邊的一位魔術師從絲毯里變出金魚缸來。這場多種節(jié)目的混合演出，最后以一群人表演各種武術而結(jié)束。

在大多數(shù)工人聚集區(qū)附近，也有和“三不管”相類似的娛樂區(qū)。在中心車站附近，鐵路工人和華新紗廠的工人下班后聚集的地方，就有一個規(guī)模小一點的“三不管”，稱為“小營市場”。火車站冒出的濃煙將所有的建筑都籠罩在一片烏黑的煙霾之中。在市場內(nèi)，“婉轉(zhuǎn)的弱女歌聲、鑼鼓的喧闐聲”誘惑著剛下班的工人。市場分為大戲和雜技兩個區(qū)，西邊不遠處有人在賣“血紅的驢肉、漆黑的羊肚和雪白的煎粉”。在謙德莊和河東區(qū)一帶，也都有類似的聚集之區(qū)。

一些地方戲劇和雜耍非常受工人歡迎，因為這些與他們家鄉(xiāng)的娛樂方式很相似。來自河南又思念家鄉(xiāng)的農(nóng)民，可以聽河南墜子，山東人則可以聽到梨花片。梨花片起源于農(nóng)閑季節(jié)在鄉(xiāng)村演唱的簡單的曲子，演唱時用兩片鐵犁鏵碎片敲擊節(jié)拍作為伴奏。樂亭大鼓來自河北東部的樂亭縣，起初也是民間業(yè)余藝人在農(nóng)閑時為賺取外快而表演的娛樂節(jié)目。北平來的工人特別喜歡聽單弦，通常由男演員表演，并由他自己用手鼓伴奏。而絕大多數(shù)的工人以前是河北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都喜歡“蹦蹦戲”。

在民國末年，一位記者評論，這些各式各樣的民間表演藝術被它們傳入的城市改變，或許預示著新城市文化類型的發(fā)展。在天津，京韻大鼓和許多其他藝術形式“從撂地演出時期伴奏簡單的冗長故事，變成了伴奏更復雜、故事內(nèi)容縮短的單獨節(jié)目，最終進入茶園演出，成為專門為那些喝茶的茶客提供的這些表演節(jié)目”。新形式的大鼓，如“二黃”，就是20世紀20年代由天津民間藝人創(chuàng)立發(fā)展起來的。不過，大鼓藝人表演的曲目尤其注重農(nóng)村移民所熟悉的主題。有些節(jié)目頌揚名著小說《三國演義》《水滸傳》和《紅樓夢》中著名人物的事跡，還有一些則講述鄉(xiāng)下的故事，宣揚孝道。在天津度過大部分從藝生涯的“鼓王”劉寶全創(chuàng)作的新段子，“褒揚以人與人之間相互感恩為最高原則導引下的生活方式”。

《天津工人：1900—1949》，[美]賀蕭著，喻滿意、任吉東、許哲娜譯，大學問｜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