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撰文| 盛煜涵（北京）

審核 | 岳鴻（上海）

支持 | 東西文娛影視組

在香港影視圈，鐘澍佳是個重要的名字。三十余年來，他從助理編導起步，歷經導演、監(jiān)制，成為TVB77工作室掌門人。今年7月，鐘澍佳升任TVB副總裁，全面負責戲劇合拍業(yè)務。

一路上，他的職業(yè)軌跡與港劇的興衰復興幾乎同步。

在這次對談中，他回顧了自己的三個關鍵節(jié)點：1983年入行TVB，從“白紙”到成長為總監(jiān)制；2002年北上，投身仍在摸索的內地劇集市場；2022年回到香港，再度把港劇推上風口。

幾段轉折，既是個人抉擇，也是時代印記。

作品層面，他自有一條清晰脈絡：《難兄難弟》讓他第一次確立創(chuàng)作者身份；《蘭陵王》開出古裝新貌；《擇天記》革新了視覺與特效；《新聞女王》則把塵封二十年的構想重塑為港劇新經典。正在熱播的《巨塔之后》，他又將醫(yī)療、職場、家族爭產與懸疑融匯一體，以混搭突破單一母題的疲乏。近期，《巨塔之后》迎來收官，《新聞女王2》再曝幕后花絮引發(fā)熱議。

鐘澍佳不僅復盤經驗，也敏銳地剖析行業(yè)格局：香港的高度工業(yè)化與內地的精品化升級，如何在二十年間彼此影響與拉動；創(chuàng)作現場的純粹與激情，如何在工業(yè)化進程中保留下來。他親歷了內地影視的突飛猛進，也看清港劇必須走向“升級版”的未來。

如今負責TVB的合拍劇業(yè)務，鐘澍佳最想做的是，讓港劇重新走回觀眾視野，把曾經輝煌、承載幾代集體記憶的港劇“刷新”，吸引更多新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讓他們對港劇有新的了解和認識。

對于港劇的未來，他給出的答案頗為鋒銳：跳出“只為本地觀眾”的局限，轉向亞洲化、全球化；不再拘泥于20集、30集的定式，而是由故事本身決定篇幅；制作標準全面對標電影，甚至力求超越。

那么，港劇到底如何復興？

“既要守住煙火味與人物魅力，也必須直面全球觀眾的審視?！边@也許是鐘澍佳看到的未來方向。

以下是東西文娛與鐘澍佳的訪談實錄。

從助理編導到總監(jiān)制：

“所有成長都在TVB里完成”

EW: 從創(chuàng)作層面來說，你從一開始的助理編導到總監(jiān)制經歷了多重身份的轉變，能否分享一下這些年的職業(yè)轉變經歷，這其中的契機點分別是什么？

鐘澍佳：在加入TVB當助理編導之前，我先在電影圈做了兩三年的劇務工作，打了一點基礎。進入TVB是整個職業(yè)生涯里非常關鍵、重要的一步，我相信大部分香港影視圈的幕前幕后都認同這一點。TVB確實讓我從什么都不懂開始，一步一步學習、進步，所有成長都是在TVB里完成的。

因為我們是從一張白紙開始，相對來講也很慶幸，那個年代有很多特別好的前輩、厲害的制作人、創(chuàng)作人、編劇和導演，真的學到很多。

另一個值得提的契機是2000年左右，2002年我第一次離開TVB，那是個比較大的轉折點。離開TVB進入內地拍攝讓我有了更多成長的動力。

再到第三個關鍵點，2022年我回到TVB，重新投入港劇，這三個節(jié)點對我都很重要。

EW: 近期你升任了 TVB 戲劇合拍方面的副總裁，后面還會有什么新的計劃嗎？

鐘澍佳：其實我回香港、回TVB成立77工作室，到現在負責所有合拍劇事務，是一個很重要的節(jié)點。

我很想做到的是怎樣讓港劇重新走回觀眾視野，把曾經輝煌、承載幾代集體記憶的港劇“刷新”，吸引更多新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讓他們對港劇有新的了解和認識。這是我對自己提出的“讓港劇繼續(xù)發(fā)展下去”的要求。

EW：你在中國香港和內地都有過較長時間的工作經歷，香港和內地的工作模式有什么區(qū)別？一開始來到內地之后有沒有一個適應期？

鐘澍佳：這是個很好的問題。當年香港TVB乃至整個影視圈處于“黃金年代”，年產量極高，于是形成了一套非常工業(yè)化、標準化的流程，既保證產量又維持水準；做不到這一點就撐不起那么大的出貨量。2002年我離開TVB到內地時，內地影視業(yè)遠沒現在繁榮，質量、產量都有限，觀眾能接觸到的海外作品也不多。

初到內地拍片，常遇到剛入行的年輕人，以及來自中國香港、臺灣等地的同行，他們把各自的制作經驗帶進來，算是“傳幫帶”。隨后在內地的20多年里，大家有目共睹：產量與質量都突飛猛進。觀眾基數和需求激增，倒逼生產水平必須向更精品、更工業(yè)化的方向升級。

這段時間我很開心，各地創(chuàng)作者聚在一起，從低成本到中成本再到高成本，一路并肩打拼、共同學習。

2005年起我把家搬去北京，一直住到現在。作為創(chuàng)作人，最享受的就是在現場拍戲、做創(chuàng)作的那種氛圍：再累也心甘情愿，大家純粹地為同一個目標努力，那是一段相對純粹、拍得很開心的歲月。

近十年，國產劇進入高峰期，產量大、要求更高，每個部門：攝影、燈光、梳妝、道具，一年365天可能有360天都在劇組里泡著。整體水平飛速提升，我親歷并陪伴了這個工業(yè)的崛起，感覺特別欣慰。

EW：在你的整個作品的序列當中，哪些作品創(chuàng)作經歷讓你印象尤其深刻？

鐘澍佳：在香港那個年代，最難忘的是《難兄難弟》。那是我第一次當監(jiān)制，在香港電視圈，監(jiān)制等于“制片人+總制片人+總導演”，當時年紀還小就能獨立掌舵，作品又獲觀眾認可，讓我第一次確信“我可以做得不錯，還可以做得不一樣”。

第二個節(jié)點是2011年在內地拍《蘭陵王》。那是我人生第一部古裝劇，之前只拍現代戲，得從零學起，結果劇集成績好，也刷新了當時古裝劇的一些面貌。

接下來值得一提的是2016年的《擇天記》。第一次嘗試玄幻題材，在電腦特效、表現形式和美術風格上都做了革新。

最后就是2022年回TVB拍的《新聞女王》。把壓箱底二十年的故事重新打磨，獲觀眾喜愛，非常開心。

EW：你的作品為何選擇聚焦“港女”，這一群體對你來說是否具有一些特殊意義？

鐘澍佳：也說不清是不是刻意，從小在圈里見慣了女強人。我總覺得，即使到了今天，女性在許多方面仍會被歧視、被壓迫；在我眼里，她們往往比誰都強。恰好這幾部戲想寫女性，于是把“大女主”放進故事。

香港本身比較特別，我小時就看見身邊姐妹拼命念書、出國、闖事業(yè)，很少聽“25歲該嫁人了”這類話，更多的是“自己選擇人生”。或許正因為這種氛圍，我寫女性角色時格外順手。

EW：在你的作品中，演員的表現常常令人印象深刻。你如何與演員建立默契，挖掘角色的深度？

鐘澍佳：我搞創(chuàng)作，八成時間先扔在“人”上，先把人設寫透，再寫故事。這是我跟編劇團隊的鐵律：得先弄清角色是什么人，才能知道劇情砸下來時他會怎么反應、怎么反轉。人沒立住，故事根本跑不動。把人物的每道細紋都想清后，再拿著這份“人物檔案”去找演員。

資料越厚，演員的創(chuàng)作起點就越多。老熟人像宣萱、林保怡，我了解，溝通零成本；新演員我會挑跟角色有共通點的，讓他一上身就能摸到角色的脈搏。可能正因為這習慣，觀眾才覺得“77出品”的演員表演格外出彩。

宣萱時隔多年回歸主演，

港劇《巨塔之后》融合醫(yī)療+商戰(zhàn)

EW： 最近《巨塔之后》在播，為何選擇醫(yī)療行業(yè)題材，這部劇除了醫(yī)療題材，也兼具女性職場敘事，如何融合二者？

鐘澍佳：做完《新聞女王》后，我原本想做女性題材系列，《巨塔之后》是其中一部。當時我想，如果繼續(xù)拍職場劇，不想只拍單一職場，因為《新聞女王》已做過；要拍得開心，就得把“家族爭產”那種家族斗爭元素融進去。

我不想重復單一風格，于是把醫(yī)療、職場、家族爭產，再加一點懸疑與復仇，四條線混在一塊，看能不能講出一個有趣的故事，就有了《巨塔之后》。

畢竟港劇里任何單一元素都拍過無數次：醫(yī)療、爭產、家族、職場……全都拍濫了。職業(yè)劇能寫的職業(yè)也寫完了，只剩把幾種類型融合、做變奏，才有新鮮感，所以就有了現在觀眾看到的《巨塔之后》。

EW：《巨塔之后》其實是宣萱時隔多年再任女主，如何評價她在《巨塔之后》中的表現？

鐘澍佳：很開心，那種感覺很奇妙。我和宣萱差不多十年沒見面，連面都沒碰過?？梢慌倪@部戲再見到她，就像昨天才收工，默契、熟悉感一點沒變。細算一下，我拍宣萱的戲其實比拍佘詩曼的還多。

所以磨合期直接省掉，第一天圍讀劇本就回到20年前一起合作的節(jié)奏?，F在的宣萱，演技和氣場比當年更穩(wěn)、更有范。

以前她像“鬼妹”般大大咧咧、笑聲不斷；這次重逢，大家都成熟了，她整個人沉下來，精準度更高。劇中她演的角色，穩(wěn)重里藏著野心，眼神的壓迫力升了好幾級，每天在現場跟她合作都是享受。

EW：劇中既有豪門家族爭權，也有醫(yī)院內部動蕩與緊張爭奪。你是如何在情節(jié)、角色刻畫與節(jié)奏把控上，把握好“醫(yī)療職場”與“商戰(zhàn)權謀”的平衡？

鐘澍佳：醫(yī)療和商戰(zhàn)對觀眾都有個“門檻”：不懂就看不懂。所以寫劇本時，我們得先讓完全外行的人也能輕松看明白，同時不能讓專業(yè)人士覺得假；真實是職場劇的生命線。

前期到拍攝全程都得做精：醫(yī)療戲里每一場手術都找真實病例，再請?？漆t(yī)生逐句審臺詞、教操作，連拍攝站位都過一遍，只為保證“這是真的”。純寫實觀眾可能跟不上，于是還得做適度的戲劇化、剪輯化處理，把復雜動作、專業(yè)術語拆成大家一眼能懂的鏡頭和臺詞。

商戰(zhàn)也一樣，股權誰贏誰輸講太深就拒人于門外，我們用觀眾最易理解的比喻和節(jié)奏去講?，F在整體看，效果還算滿意。

因為如果我們把那個里面那個內容講得太深，太難以理解的話，現在的觀眾是沒有這么有耐心去研究的。

《新聞女王》第二季看點：

傳統(tǒng)媒體與自媒體正面交鋒

EW：近期優(yōu)酷發(fā)布了《新聞女王》第二季的幕后花絮。你曾說這IP最初只想拍“一群女性靠實干追夢”，并未刻意瞄準女性觀眾，為何當時會把背景設在新聞行業(yè)？

鐘澍佳：故事是我2002年離開TVB時就帶走的。我一直想寫新聞部，當年TVB最出色的報道員很多是女生，她們的專業(yè)讓我印象深刻。

新聞工作每天都在“良心、道德、專業(yè)、利益”之間做平衡，這種人性光輝最打動我。任何剛畢業(yè)的學生都有理想，進職場后卻會被挫折、誘惑、道德抉擇反復考驗，這種處境每個年輕人都可能遇到，于是寫了這個故事。

回TVB后我把舊稿拿出來，和新的編劇團隊一起更新，讓20年前的設定與今天的媒體生態(tài)接軌，就成了《新聞女王》。

EW： 具體做了哪些改編？

鐘澍佳：20年前直播還要笨重器材，現在手機就能信號回傳；當年沒“自媒體”概念，如今卻要和傳統(tǒng)媒體搶話語權。

第二季核心議題是“自媒體與傳統(tǒng)媒體如何共存”，是敵對、競爭還是可合作？觀眾每天醒來被彈窗轟炸，真假難辨，這正是當下新聞人也是每個人面對的難題。

我們把這種新生態(tài)、新困惑全部放進劇情，讓角色去掙扎：無論如何，新聞道德的底線不能破。

EW：劇中既要行業(yè)真實，又要戲劇張力，你怎么拿捏？有沒有哪場戲讓你猶豫要不要戲劇化？

鐘澍佳：兩季幾乎所有新聞事件都有真實原型，幾乎沒憑空生造，只做極少量調整。我始終認為真實才最能讓觀眾投入，所以印象中并沒有需要大幅改編才能出效果的場景。

EW：你是如何延續(xù)或創(chuàng)新首季“女性職場群像”的表達？劇本設定上有哪些重要線索或創(chuàng)作突破點值得關注？

鐘澍佳：這一部比《新聞女王》更復雜：上次舞臺只在一間電視臺，這次把戰(zhàn)場拉到整個社會，寫“傳統(tǒng)媒體 vs 自媒體”的對抗。除職場線外，會重點講“好自媒體”與“壞自媒體”的界限。

壞自媒體可以毫無底線地造假新聞騙流量，再用流量換利益；現實中“法國撿到假作業(yè)”之類假消息就是例子。我借角色臺詞表態(tài)：不管傳統(tǒng)還是自媒體，既然叫“媒體”，就得對觀眾負責，這是底線。在人人搶資源、爭利益的當下，究竟有多少人守得住？做新聞必須守住，因為這是觀眾唯一可信的窗口。

傳統(tǒng)媒體面對收視下滑、自身沒落，該怎樣改革、怎樣守住真實原則？劇中也加入AI元素，探討“新聞必須真實”與“新技術沖擊”如何平衡。這些都是很有話題性、值得大家討論的焦點。

港劇2.0：

守住港味情懷，提升國際水準

EW：在影視內容與工業(yè)能力提升之間，兩者是如何協(xié)調的。如何來真正的推動港劇的復興？

鐘澍佳：港劇要復興，就得升級成“2.0、3.0版”，這件事目前仍在努力。過去是工業(yè)化作業(yè)，現在要轉向精品化，不再以省錢為第一要務，而是把質量和內容水準提上去，這才是港劇未來必走之路。

全世界好劇隨手可得，制作水平全面提升：敘事、攝影、燈光、美術、表演都跟三十年前像兩個世界。

港劇既要保留原有的“煙火味”“人物性格獨立”這些經典情懷，也必須全面升級制作細節(jié)與畫面質感。不是舊港劇不好，而是它記錄的是當年香港的生活節(jié)奏，像一家人早上圍桌吃早餐聊家常的場景，如今社會結構已變，連這點“煙火味”也得跟著時代重新詮釋。

生活變了，內容也要跟當下接軌；制作層面攝影、燈光、器材必須升級。港劇不只是做給本地觀眾，也不只是給全國觀眾，而是要面向全球華人，因此所有標準都得相應調整和提升，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

EW：如今你負責TVB所有戲劇合拍業(yè)務，在你看來，港劇是否面臨一些挑戰(zhàn)？

鐘澍佳：港劇面臨的挑戰(zhàn)跟全世界長視頻一樣：短視頻沖擊、觀眾耐心變短、專注力下降，這是所有長視頻創(chuàng)作者共同面對的。但說以后就沒有長劇、沒有劇了，那不可能，需求始終存在。

我們更需要的是在敘事方式和故事內容上持續(xù)創(chuàng)新變革，內容為王，沒有好內容，無論長短視頻都站不住腳；先把內容做好，才是我們該做的事。

EW：未來，在創(chuàng)作上，你有哪些新的嘗試和計劃？

鐘澍佳：我會從幾方面試水：第一，打破“港劇只拍給香港或內地看”的自我設限，把它做成更亞洲化、世界觀更大的作品，讓不同國籍的觀眾都能入口。

第二，TVB 過往習慣一條龍全自制，以后打算跟各地創(chuàng)作人、導演、編劇聯合開發(fā)，看看能不能擦出新火花。 

第三，不再把長度鎖死在 20、25、30 集，用 10 集、15 集還是 30 集應由故事可延展性決定，而不是硬性集數。

最后，整體制作質量要對標甚至超越一般電影，用更高的標準當“新港劇”未來的生產線要求。

EW：在TVB內部，對于戲劇合拍業(yè)務抱有怎樣的期待？它將在TVB的改革中承擔怎樣的角色？

鐘澍佳：TVB 改革不只是合拍業(yè)務，每個部門都面臨挑戰(zhàn)，必須全面升級、更新，才能跟上市場和觀眾的需求。

就合拍而言，我會繼續(xù)用不同形態(tài)的內容給大家“新港劇”的選擇。劇作、技術、創(chuàng)作模式都會變，也會跟更多不同合作方一起碰撞，做更多新嘗試。

EW：港劇在內地會存在一定的文化差異，前期在籌備的時候是否會考慮如何擴大受眾面？

鐘澍佳：我覺得文化差異現在越來越小，只有喜劇還可能因地域不同笑點難調。其他題材基本不存在明顯隔閡，所以我并不擔心合拍劇會因文化差異受阻。當然，特別地道、港味極濃的故事，內地或全球觀眾可能看不懂，但這類項目通常也不會被選作合拍主線。

EW：目前儲備還未上線或者將要制作的作品有哪些？

鐘澍佳：有《夫妻的博弈》（高海寧、馬國明主演）后期中；《正義女神》也是佘詩曼的；《模仿人生》袁詠儀；正拍《玫瑰戰(zhàn)爭》（楊茜堯、陳豪、林夏薇、馬國明）；籌備新版《笑傲江湖》。還有一部“亞洲劇場”概念的新港劇，用TVB極少見的合作模式與外部團隊共同開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