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本昌 資料圖片

游本昌的藝術人生，就像是一部用熱愛、堅守打磨的電影，每一幀畫面都鐫刻著文藝工作者的初心。2025年盛夏，中國國家話劇院入黨宣誓儀式上，92歲的游本昌身姿挺拔，右拳高舉過肩，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同少年一般晶亮——至此，他這部異彩紛呈的“人生電影”，迎來了最高光的一幀。

得知游本昌加入中國共產黨，習近平總書記委托中央組織部負責同志向游本昌轉達勉勵和問候。習近平表示，你有一顆炙熱的向黨之心，令人感動。希望你發(fā)揮黨員先鋒模范作用，帶動更多文藝工作者為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建設文化強國貢獻力量。

記者見到游本昌，是在北京順義一家康養(yǎng)中心里。聽聞訪客腳步聲，他目光驟然清亮，皺紋倏然展開。談至興起時，他揮手大笑的模樣，讓人依稀看到搖著破扇、笑看塵世的濟公；悲欣交集、寶相莊嚴的弘一法師；運籌帷幄、洞明練達的爺叔……

但游本昌的“人生電影”中，未被攝入鏡頭的那些付出同樣值得被銘記：跑龍?zhí)讜r對鏡琢磨每一個表情的深夜，為設計啞劇形體動作苦練基本功的清晨，打著繃帶堅持登臺的執(zhí)著……因為這樣的打磨，才淬煉出他精湛的表演和精準的表達。

1933年，游本昌出生于江蘇泰州一個普通家庭里，父親是小生意人，母親操持家務，沒人注意到，這個瘦弱的男孩早早就顯露出表演天賦。二姐常帶他去街角茶館聽戲，八仙桌旁，滿是嗑瓜子、閑談的喧囂。但鑼鼓一響，嘈雜就會驟然停下……但人群里最專注的還是游本昌，他繃直身子，舍不得眨眼地盯著舞臺，手心的糖糕化了渾然不覺。

散戲后，他踩著青石板路，背著手邁著方步，模仿舞臺上的老生，故意壓低嗓子哼唱戲詞兒。

時光流轉至1956年，23歲的游本昌迎來人生“轉場”。他以上海戲劇學院專業(yè)第一的成績畢業(yè)，敲開中央實驗話劇院（現中國國家話劇院）的大門?？蓱汛с裤降乃麤]料到，等待自己的是長達30年的“綠葉”生涯。

游本昌的外形條件不算出眾?！笆荩瑐€子也不高，嘴還偏大，要歸丑星類。”在后臺，常有工作人員悄悄撇嘴議論他。游本昌不惱，反而給自己取了個外號“大料”：“別人是魚是肉當主菜，我是配料中的‘大料’，看著不起眼，少了這一味還真不行?！?/p>

在話劇《大雷雨》里，他飾演一個出場僅19秒、無一句臺詞的農奴——角色只有一句話描述，只需從舞臺一側走到另一側?？伤麨榇朔喠税ǘ韲鴦∽骷見W斯特洛夫斯基原著《大雷雨》在內的19本相關書籍，琢磨農奴的生活境遇、粗布衣服的質感、草鞋的重量，連步伐都反復推敲：“農奴常年被壓迫，走路微佝僂，腳步沉重卻不敢停下?！?/p>

演出那天，他低著頭緩緩走過舞臺，行至中央時忽然駐足抬頭，眼里噙滿淚水卻強忍著不落下。演出后，導演緊握他的手：“你演活了這個農奴！”游本昌只是笑：“我在配角上下的功夫不能比主角少。”

30年“佐料”終于熬出醇厚底蘊。1983年，游本昌決定創(chuàng)作并主演中國第一臺啞劇。彼時，啞劇在國內仍是空白，“沒臺詞誰會看”“賣不出去票”的質疑聲四起，朋友勸他放棄。他卻鐵了心：“啞劇能跨越語言障礙，一定能讓更多人看懂。”他拿出全部積蓄當經費，找場地、編劇本、做道具，事事親力親為。

首演選在北京市第一社會福利院。那晚，狹小的舞臺上，聚光燈下的他用豐富的肢體語言演活了《老人與鳥》中老者的蹣跚、《淋浴》里角色被開水燙到的跳腳。汗水浸濕衣衫，一晚上換了4件，累得說不出話，他卻仍笑著反復鞠躬謝幕。當看到聾啞觀眾沖到后臺，用手語表達“我們看懂了，太喜歡了”時，他紅了眼眶：“做完這臺啞劇，我此生無憾。”

這份“拼命”的執(zhí)著，讓他在1984年與“濟公”結緣。當時《濟公》劇組篩選演員多日無果，導演張戈偶然看到啞劇《淋浴》，當即認定：“這演員形體表現力極強，濟公就該是他！”

游本昌試戲時即興表演了他心中的濟公：微佝僂著背，左手搖破扇，右手捏“酒葫蘆”，走路一顛一顛，眼神狡黠又悲憫，嘴里念叨“鞋兒破，帽兒破”。那瞬間，濟公仿佛從畫里走出來，導演當即拍板：“就是你了！”

52歲的游本昌，歷經79個龍?zhí)捉巧?，終于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主角。為找到“濟公步態(tài)”，他每天在西湖邊磨煉。一天下來，鞋底竟然松了，走路“踢踏”作響，他故意拖著松垮的鞋子，把步子邁得又顛又晃——經典“濟公步態(tài)”就這樣誕生了。他還在角色中融入了啞劇肢體、戲曲唱腔、喜劇幽默，讓濟公活靈活現。

這部劇播出后，街頭巷尾的孩子們都搖著破扇模仿，他一夜成名，還捧回了金鷹獎最佳男主角。面對鋪天蓋地的商業(yè)邀約，他卻始終守著底線。在他心里，藝術永遠比名利重：“熱愛心中的藝術，而不是藝術中的自己?！?/p>

在游本昌的人生電影里，處處皆是豁達。一次，他和女兒吃早點，付過錢后，老板又讓他們付賬。女兒正要起身理論，游本昌卻笑著再次付錢。他解釋說：“無妨，首先對方不是故意的，再則，我正在思考一個劇本，不想為這點小事受干擾。”這種“心大了，事就小了”的智慧，讓這幀滿是從容的處事畫面留在了女兒心中。

2011年，78歲的游本昌做了件驚人的大事：賣掉唯一住房，成立劇團排演話劇《弘一法師》?！袄钍逋瑥慕k爛到平淡的人生，值得用藝術來彰顯?！焙胍环◣熇钍逋怯伪静囱龅娜耍胪ㄟ^話劇，把弘一法師的精神傳遞給更多人。可質疑聲四起：“快80了，還折騰？”“賠了怎么辦？”他卻坦然：“錢就應該用來成就自己的夢想?！?/p>

賣房款全部投入話劇，可第一年僅演了3場，虧損嚴重，質疑聲再起。但游本昌沒有放棄，劇本修改7稿，他還親自去寺廟體驗生活，吃齋打坐聽佛經。為了深入角色，游本昌還不惜剃掉頭發(fā)。家人朋友一致反對，擔心光頭形象日后影響接演其他作品，他卻堅持己見：“戴頭套騙得過觀眾，騙不過自己——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體驗派要去找‘我就是’的感覺?！弊罱K他剃掉頭發(fā)，還被誤傳為出家。

2015年3月，82歲的游本昌排練時摔倒，左手骨折。醫(yī)生建議休養(yǎng)半年，但他術后25天就綁著繃帶，把傷手藏進衣袖里登臺。如今《弘一法師》已演出了百余場，觀眾總以最熱烈的掌聲，表達對他的認可。

時光跨入2023年，90歲的游本昌依舊未停下腳步，在《繁花》里化身足智多謀的“爺叔”。

片場鏡頭掃過，總能看到游本昌最早出現在排練區(qū)，劇本上畫滿密密麻麻的批注，近10小時的工作強度從不抱怨；為了讓對手演員更快入戲，沒有自己戲份時，他也留在現場搭戲；一場“阿寶舉杯”的情感戲里，胡歌飾演的阿寶舉起酒杯，游本昌的眼神從震驚到悲愴，再到閉眼整理情緒、抽離回憶——短短十幾秒無臺詞表演，卻滿是復雜情緒。攝影機已停，他卻仍未出戲，還止不住流淚。寂靜片刻，片場響起熱烈掌聲。胡歌后來回憶：“游老師讓我明白，真正的演員永遠是敬畏角色的。”

這份對藝術與信仰的執(zhí)著，在他的晚年有了新落點——加入中國共產黨。正是歲月沉淀后，他鄭重的信仰抉擇。

匠心，方能成就經典

鐘超

成就經典，是每個文藝工作者的夢想。怎樣才能做到？游本昌先生一句話點透：“哪怕演一塊石頭，也要演出石頭的呼吸?！闭沁@份對每個角色純粹的敬畏與投入，讓他塑造了諸多經典形象。

經典多出于匠心。曹雪芹“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寫出傳世的《紅樓夢》；柳青扎根鄉(xiāng)村14年苦心打磨，才創(chuàng)作出厚重的《創(chuàng)業(yè)史》。無數藝術家的經歷都證明：藝術沒有捷徑，少了精益求精的堅韌，缺了一顆匠心，成就不了文藝經典。

這份匠心，對影視行業(yè)格外珍貴。當下有些人為求“短平快”，創(chuàng)作、表演都浮在表面，作品自然沒什么余味。游本昌先生的匠心恰如一面鏡子，映現著藝術創(chuàng)作的境界：創(chuàng)經典從不是拼流量、比速度，而是敬畏角色、深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