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一直有人預(yù)言音樂評論行將消亡，今年夏天這種危險更加迫在眉睫?！都~約時報》在7月中旬解雇了兩位首席樂評人，分別負責(zé)流行音樂和古典音樂，同時被炒的還有首席劇評家杰西·格林（Jesse Green）和負責(zé)電視的瑪格麗特·萊昂斯（Margaret Lyons）。

與這場血洗相比，他們“被調(diào)職”的理由更令人憂心?！都~約時報》文化版編輯西亞·米歇爾（Sia Michel）在一份備忘錄中警告：“新世代藝術(shù)家和觀眾們正在繞過傳統(tǒng)機構(gòu)”——也就是《紐約時報》——與此同時，“智能手機使愛好者群體如同巴爾干半島局勢那樣四分五裂”。米歇爾認為，讀者渴望的是“能夠幫助他們理解這個復(fù)雜格局的可信向?qū)А薄?/p>

1966年，紐約街頭的《紐約時報》

拋開那些讓人想起薩拉熱窩的比喻，用通俗的話說，《紐約時報》如今正在尋找的音樂評論員，與那些每天早餐時奉上前晚鮮榨果汁（譯注：此處出典為jus primae noctis，封建領(lǐng)主的初夜權(quán)）的衣著光鮮、妙語連珠的評論專家們截然不同。那些“渡渡鳥”已經(jīng)不再有明天。

這類物種中包括為《紐約時報》撰寫流行音樂評論的喬恩·帕萊斯（Jon Pareles），五十年來他一直著力于報道流行品味，從《水鉆牛仔》到泰勒·斯威夫特。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美國音樂；他很可能會被某個手機應(yīng)用取代。

負責(zé)古典音樂的樂評人扎克·伍爾夫入職僅僅三年，比弗朗茨·法農(nóng)（Franz Fanon）更像樂迷粉絲，但他能夠提出犀利見解，令讀者身臨其境。伍爾夫只有40歲，已被踢去做訃告版編輯——逐漸被人遺忘的位置。

此事為何如此重要？因為《紐約時報》一篇充滿敵意的評論比其他十家報紙的溢美之詞更有價值。讀者信任它，藝術(shù)家們用它來測試自己的血壓?！都~約時報》上一次擁有一位煉字如金的音樂評論家已經(jīng)是半個多世紀(jì)之前的哈羅德·勛伯格，他曾寫道：“昨晚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杰克·本尼演奏了門德爾松。輸家是門德爾松?！惫_德拉到了倫納德·伯恩斯坦的永久仇恨，但紐約市民卻對他的每句話都津津樂道。

哈羅德·勛伯格，著名樂評家

他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導(dǎo)師，也是一位國際象棋大師和才華橫溢的鋼琴家，從不退縮?！都~約時報》在他之后的繼任者再也沒人敢如此大膽，或許是因為時過境遷。

你看，批評是一門脆弱的藝術(shù)。就像指揮一樣，很大程度上它是一種基于自信的把戲。如果樂手們更看重的是指揮棒而不是它在空氣中劃出的波紋，那么揮棒子的人就會長高六英寸。如果一位評論家做出“吃了萬艾可的威爾第”的評價，他或她就會開始相信自己的神話。

反之亦然。指揮家會被悶悶不樂的大提琴聲擊垮，評論家會被掛在文章下面的廣告擊垮。他們的自信建立在一種“不可解雇”的慣例之上。裁員極其罕見。指揮家只會因為性騷擾被解雇，而這種行為對樂評家來說相對少見。因此，當(dāng)四位首席評論家在同一個下午被裁時，這可不是一場小地震，一連串的余震還在后面。

《名利場》和《芝加哥論壇報》迅速取消了電影評論版塊?！都~約客》裁掉了一位藝術(shù)評論家。在英國，《觀察家報》將其古典音樂評論縮減至專題版面的一角。《星期日泰晤士報》則在一年前就徹底拋棄了音樂評論。各大日報也紛紛不再刊登前一晚演出的評論文章。人們過去常說：“我聽音樂會不多，但靠讀樂評來跟上潮流?！爆F(xiàn)在行不通了。

又一次打擊在本月降臨。全球唯一的樂評人培訓(xùn)項目——魯賓音樂評論研究所被叫停。舊金山音樂學(xué)院的這項研究課程不僅教學(xué)生如何撰寫評論，還支付他們在《波士頓環(huán)球報》和《達拉斯晨報》等主要報紙實習(xí)一兩年的工資。這些實習(xí)生正準(zhǔn)備登上頭條新聞。

令人難過的是，創(chuàng)始人史蒂夫·魯賓的去世以及蓋蒂基金會“慈善策略的轉(zhuǎn)變”意味著這些羽翼未豐的評論家本月之后將不再獲得報酬，教員們也不再齊聚。人們正在努力從廢墟中拯救殘片，但我并不抱很高的希望。

這使得音樂評論陷入無力困境——或者更確切地說，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有大量出于好意的網(wǎng)站會發(fā)布關(guān)于音樂會和歌劇的帖子，撰寫這些評論的人大多分文不取。他們的讀者群不確定，影響力也微乎其微。在手機屏幕上閱讀一篇400字的文章，解構(gòu)了在愛樂音樂廳度過的一個夜晚，此過程中會丟失一些東西。文字會失效。如今最受關(guān)注的網(wǎng)絡(luò)評論家是一位大腹便便的紐約客，他在YouTube頻道上對自己最討厭的唱片大肆宣揚偏見。

那么，樂評界還有什么希望呢？值得銘記的是，這個行當(dāng)起源于倫敦的咖啡館。1710年，約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和他的朋友理查德·斯蒂爾（Richard Steele）創(chuàng)辦了《旁觀者》（The Spectator），后者還創(chuàng)辦了競爭對手《閑談?wù)摺罚?em>The Tatler）。兩者都以評論藝術(shù)為樂，以此來逃避政治的丑陋?！杜杂^者》得以生存和發(fā)展，與《評論家》《泰晤士報文學(xué)增刊》以及其他秉持啟蒙價值觀、主張強硬觀點和激烈辯論的期刊共享書報亭貨架。如果有人要評價衡量我們的文明的話，它們就是尺度。

《旁觀者》雜志封面

而《紐約時報》想要尋求的則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它在招聘一名常任樂評人的廣告中明確指出：“你要是一位充滿活力、以數(shù)字技術(shù)為先的作家，能夠構(gòu)思以多媒體為先的評論。你能撰寫引人入勝的文章、筆記和評論，并渴望在你的報道中加入強大的視覺、音頻和視頻元素?！蔽淖峙琶詈?。順便說一句，這份工作薪水在12.5萬到17萬美元之間，勉強夠在犯罪率高企的布朗克斯區(qū)租個單間公寓。（譯注：原文如此，紐約布朗克斯區(qū)的單間公寓平均房租約為每月2500美元。）

我還記得曾經(jīng)和哈羅德·勛伯格共進午餐后，他掏出運通的公司金卡埋單。如今作為樂評人的信用額度已經(jīng)被粉碎。哈羅德曾經(jīng)說過：“任何僥幸逃脫并且略有收獲的人，都會重返故地想要再多拿一點。”從長遠來看，這位偉大的音樂評論家通常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