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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認“國家”還是“政府”?西方多國承認巴勒斯坦背后的“兩國方案”共識危機

9月23日,在約旦河西岸城市希伯倫,民眾揮舞巴勒斯坦旗幟參加慶祝活動。新華社 圖
9月21日,澳大利亞、加拿大、英國、葡萄牙先后宣布正式承認巴勒斯坦國,法國、馬耳他、比利時等國于次日跟進,掀起了本輪西方國家主導的承認潮。據(jù)央視新聞9月23日報道,至此,聯(lián)合國193個會員國中,已有157國承認巴勒斯坦國。這是繼去年夏天后,國際社會最新一波對巴勒斯坦的承認浪潮。
顯然飽經(jīng)磨難的巴勒斯坦迎來了歷史性的外交突破,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國際生存環(huán)境與外部空間的實質改善,相反本輪西方承認正是巴勒斯坦生存危機的產(chǎn)物。
更嚴峻的問題是,在巴以沖突加劇、以色列擴大對加沙地帶軍事行動并加劇人道主義危機的背景下,看似“恰逢其時”的承認反而加劇了“兩國方案”的困境。除了西方陣營內(nèi)部分歧,以色列總理內(nèi)塔尼亞胡聲稱“巴勒斯坦國不會建立”,“兩國方案”在巴以兩國不再是主流共識。面對地區(qū)和國際多重不利因素,“兩國方案”前景不容樂觀。

9月23日,在約旦河西岸城市納布盧斯,民眾揮舞巴勒斯坦領導人阿拉法特和阿巴斯畫像參加慶?;顒?。當日,巴勒斯坦約旦河西岸多個城市舉行集會和游行活動,慶祝多國承認巴勒斯坦國,同時繼續(xù)聲援加沙地帶民眾。在22日舉行的和平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和落實“兩國方案”高級別國際會議期間,法國、比利時、安道爾、盧森堡、馬耳他、摩納哥宣布承認巴勒斯坦國。前一天,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葡萄牙已作出同樣宣布。新華社 圖
危機爭議交織,終換承認浪潮
澳加英葡四國同日承認巴勒斯坦國,首先具有明顯的象征意義:繼去年5月28日西班牙、挪威、愛爾蘭三國同日行動后,這是西方世界第二波承認巴勒斯坦國的集體行動;加、英兩國成為最早承認巴勒斯坦的G7(七國集團)國家;隨著英、法兩個西方大國改變政策,聯(lián)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只有美國還不承認巴勒斯坦。
而美國內(nèi)部也出現(xiàn)了更多松動的苗頭。9月18日,美國國會參議院部分民主黨參議員提出決議案,呼吁總統(tǒng)特朗普承認非軍事化的巴勒斯坦國,這是美國國會參議院歷史上首次提出此類決議。此前一天,資深左翼參議員伯尼·桑德斯更是在參議院率先以“種族滅絕”一詞指責以色列。
西方世界出現(xiàn)如此標志性的政策立場變動,尤其以英法為代表的西方大國采取行動,其直接原因自然是巴以沖突特別是加沙局勢現(xiàn)狀——人道主義危機加劇的同時,國際社會呼吁的“兩國方案”(恢復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前的巴以邊界、以東耶路撒冷為巴勒斯坦首都)正在加速喪失現(xiàn)實基礎、陷入前所未有的現(xiàn)實危機。
自8月20日以色列啟動奪取加沙城的軍事行動以來,加沙地帶人員傷亡加劇、基礎設施不斷受損,聯(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形容為“饑荒蔓延、醫(yī)療系統(tǒng)崩潰、民眾無處棲身”。結合加沙地帶衛(wèi)生部門和以軍的統(tǒng)計,截至9月23日,接近兩年的沖突已造成至少65382人死亡,超過55萬人被迫離開位于加沙地帶北部的加沙城、向南撤離。
除了加沙地帶,以色列近期更進一步“放開手腳”:將空襲的炮火對準海灣地區(qū)主權國家卡塔爾首都多哈,意圖暗殺哈馬斯高層人員并打擊其談判代表團,結果招致海灣阿拉伯國家一致譴責,卡塔爾不僅要求以方正式道歉,還施壓歐足聯(lián)就全面驅逐以色列國家隊和俱樂部的議案進行表決。
以政府愈發(fā)不計后果、客觀上激化地區(qū)局勢動蕩的一系列做法,正在全方位突破“兩國方案”的原則與生存根基,更顛覆著西方國家對巴遲遲不承認的論據(jù)——承認巴勒斯坦需以巴以雙方達成和平共識為前提,而非“單方面承認巴勒斯坦”。當前形勢下,巴以雙方共識遙遙無期,再不正式承認作為國家的巴勒斯坦,“兩國方案”的客觀基礎(巴勒斯坦領土)都快朝不保夕。
前述西方國家的官方表態(tài)也印證了“形勢比人強”、改變立場勢在必行。英國首相斯塔默在視頻聲明中指出此舉是為了“恢復和平與兩國方案的希望”;加拿大總理卡尼提出“構建和平未來的承諾”;澳大利亞總理阿爾巴尼斯稱承認巴勒斯坦是“協(xié)同努力、為兩國方案再創(chuàng)勢頭的努力”;葡萄牙外交部長保羅·蘭熱爾在葡萄牙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發(fā)表聲明時,重申“兩國方案”是“通往和平的唯一道路”。

9月22日,在位于紐約的聯(lián)合國總部,巴勒斯坦總統(tǒng)阿巴斯在和平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和落實“兩國方案”高級別國際會議上發(fā)表視頻講話。在9月22日舉行的和平解決巴勒斯坦問題和落實“兩國方案”高級別國際會議期間,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宣布法國承認巴勒斯坦國。前一天,英國、加拿大、澳大利亞、葡萄牙分別宣布承認巴勒斯坦國。新華社 圖
如果說地區(qū)現(xiàn)實讓西方多國意識到原有思路已不可行,那么以聯(lián)合國為代表的國際社會的壓力給了這些國家趁勢官宣改變立場的契機。
去年5月“拉法攻勢”爆發(fā)后,聯(lián)合國大會緊急特別會議以143票贊成、9票反對、25票棄權通過決議,認定巴勒斯坦應當被接納為會員國,國際刑事法院首次提出向內(nèi)塔尼亞胡、以國防部長加蘭特和三名哈馬斯領導人發(fā)出逮捕令,這才有了西、挪、愛三國的第一波西方集體承認。
與之類似,英、法、加、澳(還有同期首次松口的德國)在今年夏天提出承認計劃時,除了援引日益嚴重的加沙危機、持續(xù)升級的戰(zhàn)爭態(tài)勢,也把9月開幕的第80屆聯(lián)合國大會作為宣布的平臺與時機。本屆聯(lián)大的主題“攜手共進:促和平、發(fā)展、人權八十載,繼往開來,再譜新篇”與巴以問題密切相關,其間法國與沙特阿拉伯在9月22日主持“巴勒斯坦問題和平解決及兩國方案實施”高級別國際會議,法國亦借此宣布承認巴勒斯坦。
9月16日聯(lián)合國巴勒斯坦被占領土(包括東耶路撒冷)和以色列問題獨立國際調查委員會發(fā)布報告,稱以色列在加沙地帶對巴勒斯坦人犯下“種族滅絕”罪行,并認定責任在于以當局最高層。聯(lián)合國與國際社會更明確表達對以色列的不滿與“忍無可忍”,給了這些西方國家更多“順勢而為”、與美以兩國“對著干”的理由。
加之“挺巴”的呼聲在西方國家從民間到政壇也與日俱增,例如斯塔默就長期面對執(zhí)政黨工黨內(nèi)部左派議員及支持者的持續(xù)壓力,不得不慎重對待選民態(tài)度。巴勒斯坦的外交突破與朋友圈擴容,終究在危機、爭議的一次次爆發(fā)中姍姍來遲。

當?shù)貢r間2025年9月22日,加沙地帶,流離失所的巴勒斯坦民眾攜帶個人物品,徒步或乘車沿沿海公路(加沙河谷附近)逃離加沙地帶北部。視覺中國 圖
裂痕加劇,“兩國方案”困境重重
西方世界最新一輪承認巴勒斯坦的集體行動,客觀上意味著其陣營內(nèi)部在巴以議題上的繼續(xù)分化,同時對于處于危局中的巴勒斯坦和巴政府具有不可忽視的象征意義。正如約旦河西岸杰寧市市長穆罕默德·杰拉爾對英國廣播公司(BBC)所說,外交承認的重要性在于“它確認了巴勒斯坦人民擁有其國家這一事實,哪怕這個國家處于被占領狀態(tài)”。
當然,盡管獲得全球約四分之三國家的正式承認,但對巴勒斯坦的實質意義依舊有限。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巴解組織,其最大成員為法塔赫)是國際社會承認的巴勒斯坦人民唯一代表,可其所領導的巴政府不能有效治理巴全部領土和人民(實控約旦河西岸部分地區(qū)),事實上缺乏國際承認的領土邊界(1967年邊界)、首都(東耶路撒冷)、軍隊,成為發(fā)展外交關系的天然限制。
英國外交部坦承,升格外交使團等常規(guī)的實質行動暫時難以實現(xiàn),英國倫敦大學學院專攻中東政治的副教授朱莉·諾曼認為英國此舉在短期內(nèi)是一種道德承諾和外交立場,從而為日后更多政策調整留下空間。英國駐耶路撒冷前總領事文森特·費恩更區(qū)分了“承認國家”和“承認政府”,認為英國政府尚未正式承認阿巴斯領導的巴政府。
不可否認,“國家”與“政府”之分觸及了部分西方國家承認巴勒斯坦的有限性,以及對地區(qū)另一方以色列的妥協(xié)性,往深了說還揭開了國際社會倡導“兩國方案”在地區(qū)現(xiàn)實中的困境,尤其是戰(zhàn)火持續(xù)侵蝕各方對“兩國方案”本就不斷壓縮的共識。
首先就是面對哈馬斯的態(tài)度與哈馬斯在巴勒斯坦現(xiàn)實地位之間的矛盾。國際社會不承認哈馬斯對巴勒斯坦國家和人民的代表性,西方世界視之為“恐怖組織”,以色列更以徹底消滅哈馬斯為名不斷升級軍事行動。然而高舉反以大旗的哈馬斯不僅在2007年加沙之戰(zhàn)后實際控制加沙地帶,民意基礎同樣最牢固:根據(jù)巴勒斯坦政策和調查研究中心(PSR)5月最新民調,哈馬斯在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的支持率均高于承認以色列、支持“兩國方案”的法塔赫。
而隨著戰(zhàn)爭推進,哈馬斯成為各方圍繞是否承認巴勒斯坦、是否支持“兩國方案”、是否?;鸩⒒謴秃推降臓幷摻裹c。

當?shù)貢r間2025年9月22日,加沙地帶代爾巴拉赫,40歲的巴勒斯坦藝術家Yasmin Esad Abu Muhsin在受損的家中通過繪畫記錄以色列襲擊陰影下的生活。她的畫作記錄了人們面對饑餓、被迫流離失所和在持續(xù)轟炸中掙扎求生的場景。視覺中國 圖
美以兩國、哈馬斯扣押人員家屬、西方各國部分政黨反對承認巴勒斯坦、避談“兩國方案”,理由就是“承認巴勒斯坦等于獎勵哈馬斯和恐怖主義”。斯塔默在承認巴勒斯坦的聲明中,開篇抨擊哈馬斯為“殘暴的恐怖組織”,又稱哈馬斯不得進入巴政府,還揮出制裁大棒,部分動機就在于否定國內(nèi)(以保守黨為代表)外所謂“獎勵哈馬斯”的抨擊。
除了域外國家缺乏共識,“兩國方案”在巴以兩國內(nèi)部同樣難言主流共識,恐怕是更嚴峻的潛在危機。巴勒斯坦政策和調查研究中心的同一民調顯示,支持“兩國方案”的巴勒斯坦人在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均不到半數(shù)(累計約47%)。美國皮尤研究中心今年6月對以色列的民調更不樂觀:只有21%的以色列人認為有可能與巴勒斯坦國和平共處(即“兩國方案”框架),跌至歷史新低。
同時皮尤研究中心的報告指出了“兩國方案”在巴以愈發(fā)沒有市場的主要原因,即巴以之間沒有互信(75%的以色列人持這一觀點)。由此,一旦更多西方國家轉換陣營、承認巴勒斯坦,而不承認以色列存在的哈馬斯又依舊是巴國內(nèi)最受支持的力量,“備受刺激”的以色列是否會采取更加激烈、極端的行動,如何影響哈馬斯和巴勒斯坦未來的命運,這是“兩國方案”命運的最大懸念。
顯然以政府已經(jīng)在口頭上表達了強烈不滿和嚴厲威脅。內(nèi)塔尼亞胡宣稱巴勒斯坦國不會被建立,以色列在約旦河西岸定居點數(shù)量已翻番的基礎上將繼續(xù)“沿著這條路走”,并給出予以回應的時間點——9月底訪美回國后。其他極右翼政府成員的反應更為激烈:國家安全部長本-格維爾揚言要提案要求在約旦河西岸行使以色列主權、解散巴政府,財政部長斯莫特里赫也做出了同樣的表態(tài)。
還有一個容易被外界忽視的問題,就是“誰來領導巴勒斯坦國”,即該國能否建立穩(wěn)定、權威、可持續(xù)的領導層,特別是不得不考慮的“后阿巴斯時代”。出生于1935年11月的巴勒斯坦總統(tǒng)阿巴斯已經(jīng)年近90,2006年至今巴境內(nèi)再未舉行過大選,“需要新的領導層”是巴國內(nèi)不少分析人士的共識。
問題在于巴境內(nèi)政治勢力關系緊張,長期分別占據(jù)不同的領土,缺乏具有整合各派力量的領導層接班人。唯一在約旦河西岸獲得多數(shù)巴勒斯坦人支持的法塔赫成員馬爾萬·巴爾古提已經(jīng)66歲,被以色列囚禁23年,至今沒有被釋放的可能。此外盡管哈馬斯承諾準備將加沙的權力移交“技術官僚組成的獨立政府”,聯(lián)合國大會近日通過的《紐約宣言》同樣提出明確要求,可哈馬斯成員未來的影響和作用仍是未知因素。
阿巴斯年事已高、約旦河西岸支離破碎、加沙與哈馬斯遭受重創(chuàng),“國已不國”的巴勒斯坦還面對域外大國的野心(如特朗普針對加沙提出的“中東里維埃拉計劃”)與國際社會日益加深的分歧。由此可見,在西方承認潮背后,“兩國方案”面臨的危險有增無減。如何將象征性的支持轉化為實質性的?;?,邁出脫離困局的第一步,這是上述國家需要進一步思考的更關鍵問題。
(胡毓堃,國際政治專欄作家、中國翻譯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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