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西時間9月23日，北京大學建筑與景觀設計學院院長俞孔堅教授不幸遭遇墜機身亡。這些天來，各界對俞孔堅教授的緬懷之情一直不斷，這不僅是對他個人的悼念，更是對他所倡導的生態(tài)與人文理念的致敬。本文為俞孔堅博士的學生、同行，北京土人設計原五院院長劉向軍的紀念文章。

今夜，窗外的城市依舊燈火闌珊，小雨淅瀝，而我手中的筆，卻重逾千斤。驚悉俞孔堅博士于空難中不幸罹難的噩耗，恍如晴天霹靂，瞬間擊穿了二十年的歲月壁壘。那一刻，世界失聲，唯有巨大的悲慟在胸腔里無聲轟鳴。俞博士，我亦師亦友二十載的領(lǐng)路人，我們曾共同跋涉過中國景觀設計最激蕩的風雨征程，您怎會以如此決絕的方式，將您奔涌不息的生命，歸還給了您一生摯愛并竭力守護的蒼茫大地？

1、25年前初識俞博士：理想照進現(xiàn)實的火光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時光倒流至2001年。那時，我懷揣著對設計的一腔熱忱，走進了“土人”初創(chuàng)三年后的海淀上地那間并不寬敞的辦公室，因為我是學建筑設計的，而那個時候土人幾乎沒有建筑師，所以俞博士親自面試我。進去之前，人事叮囑我，見到俞老師，不要叫俞總，直接叫“博士”就行，我感到非常有意思，因為俞博士是中國第一個哈佛設計學博士，所以大家都直接稱呼他為“博士”，這成為了土人獨特的企業(yè)文化，并一直延續(xù)至今。進到房間里，空氣中彌漫著圖紙、墨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激情。俞博士就站在一塊白板前，身形清瘦，穿著一件淡藍色的POLO襯衫，目光炯炯有神。我自我介紹后，問俞博士公司為什么叫“土人”？聽到這個問題，他沒有談項目，沒有談企業(yè)的未來，而是用記號筆勾勒著“天地-人-神”和諧共生的圖景——不是我們要在土地上建設什么，而是土地本身告訴我們，哪些地方是生命的底線，絕對不能動?！拔覀兊脑O計，是為大地‘治病’。你們做建筑設計也一定要做最接地氣的設計，不要那些華而不實的造型，要做本土的東西，所以叫土人”。這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我心中炸響。在此之前，設計于我，更多是形態(tài)與功能；在此之后，設計被俞博士提升到了大地、生態(tài)和生存哲學的高度。他就像一位手持火把的引路人，在一片混沌中，為我，也為無數(shù)同行者，照亮了一條充滿挑戰(zhàn)卻意義非凡的道路。上地那間不大的辦公室，因他的存在，而成為了一個思想的殿堂，一個理想主義的搖籃。

俞孔堅博士（一個熱愛紅色的大地之子）

2、二十年風雨同行中的錚錚鐵骨（2001-2022）

接下來的二十年，我有幸作為“土人”的一員，作為您團隊中的一分子，親身參與并見證了一場可以稱得上是波瀾壯闊的設計實踐。從最開始的湖南張家界武陵源的規(guī)劃、黃龍洞劇場的設計，到沈陽建筑大學的稻田校園，從自然和諧之美到讓農(nóng)業(yè)的生產(chǎn)之美回歸設計的殿堂，我們所有人的內(nèi)心都充滿了創(chuàng)作的激情。更重要的是，俞博士幾乎全程參與到設計的所有環(huán)節(jié)，甚至和設計師同作息，這也是為什么土人20年來，進進出出幾千人，卻所有人都對俞老師非常熟悉，因為他一直與一線設計師并肩戰(zhàn)斗，也因此，當這么多人得知他離去的消息后都這樣的不舍。

記得2003年我們參加北京奧運會的投標，每天早上九點鐘準時坐到我的工位旁，一邊畫草圖，一邊看我們上機畫，遇到不理想的表達，再畫草圖，再上機改；就這樣，直到深夜；第二天仍然如此。有時候還開著他的那款老式日本凱美瑞帶著我一起去模型制作單位，看模型制作進度，路上會討論設計細節(jié)，有時也和大家開玩笑，既嚴謹又溫暖，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仿佛在昨天。

2006年底，作為廣州亞運會的主要設計方之一，俞博士帶著我們現(xiàn)場踏勘，中午口渴難耐，就在現(xiàn)場的甘蔗地里大家席地而坐，然后折了幾根甘蔗分別啃起來，俞博士說我在老家經(jīng)常吃的，大家一邊啃一邊哈哈大笑，我趕緊用相機拍下了一張照片，成為俞老師樸實無華的最真實寫照。后來大家走出甘蔗林，俞博士找到田邊的老農(nóng)，塞給他50元錢，老農(nóng)一開始沒有要，后來雖然收了，但聽說我們從北京來，執(zhí)意又去地里砍了幾根甘蔗，打好捆，無論如何讓我們帶著，俞博士后來說，這就是中國的農(nóng)民，我們不能隨意破壞他們的生存環(huán)境，這片甘蔗地在設計中必須保留，土地的情懷貫穿了俞博士一生。

俞博士廣州現(xiàn)場啃甘蔗

俞博士與文者討論方案

就這樣，我一個建筑學出身的設計師，由于他的言傳身教在實踐中學習規(guī)劃概念和景觀設計，天津橋園，用最樸素的鄉(xiāng)土植物演繹生命的韌性；從秦皇島湯河紅飄帶的驚鴻一瞥，讓人與自然重獲親密的聯(lián)系；到上海后灘公園，將一個污染的工業(yè)棕地，蛻變?yōu)榫哂袕姶髢艋δ艿纳到y(tǒng)……每一個項目，都是一次觀念的突圍，一場艱難的“戰(zhàn)役”

 上海后灘公園（2010年）

俞博士也是一個急脾氣，而我本人脾氣也急，還有點自視清高，而且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帶方案室，而俞博士最經(jīng)常溝通的就是我們，所以，也會經(jīng)常發(fā)生爭執(zhí)，我記得，2011年在美國明尼阿波利斯城市重生項目中，為了實現(xiàn)一個新的構(gòu)思，希望我們對方案進行非常大的修改，俞博士和我們與各方溝通至深夜，面對不解甚至質(zhì)疑，您嗓音沙啞，卻依然邏輯清晰、寸土不讓，因為考慮到設計時間緊迫，包括后期制作時間、多媒體合成時間，我作為負責人認為項目這樣大改根本無法按時完成，最后我直接摔門而出，覺得他不可理喻。然而，第二天，他會主動找到我，再次耐心和我解釋，直到我完全接受，重新組織大家協(xié)調(diào)工作進度，現(xiàn)在想起來，那份基于專業(yè)與信念的執(zhí)著，令人動容。   

可能某種意義上我和俞博士的性格有些相似，所以，20年來我和他的這類沖突非常多，即使后面我?guī)Я送寥俗畲蟮?00多人團隊仍然如此，2019年，邯鄲園博會在疫情期間趕工期，作為一個投資近20億的項目，俞博士更是親自到現(xiàn)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里，仔細檢查每一處生態(tài)護坡的細節(jié)，建筑構(gòu)件，汗水浸透了您的衣衫，卻澆不滅您眼中對完美細節(jié)的苛求，現(xiàn)場，因為對施工的一些做法，我們發(fā)生了較大的爭執(zhí)，以致后面在現(xiàn)場坐在岸邊合影，他拉我坐一起，我還有意和您隔了一段距離，現(xiàn)在看到這張照片，不禁淚如雨下，覺得作為世界頂級的設計大師，對我包容至此，情何以堪。在土人，很長一段時間，如果我有什么想法，經(jīng)常會馬上敲門到他辦公室，直接表達，這在很多老土人看來都是一種非常罕見的上下級關(guān)系，而俞博士每次都一笑了之，現(xiàn)在看來，一方面是我恃才輕狂，一方面也是俞博士博大的胸襟給了我非常大發(fā)展空間。

俞博士與文者在邯鄲園博會現(xiàn)場

有一段時間，因為提出“反規(guī)劃”理論、大腳革命、白話建筑理念，在行業(yè)引起較大爭議，土人在業(yè)界步履艱難，很多公開投標都名落孫山，使整個團隊士氣低落，覺得四面楚歌，包括他本人幾次參評院士都不順利，但每到這個時候，他常對我們說：“不要做‘小腳’園林的繼承者，我們要有‘大腳’的勇氣，走向真實、野性、充滿生命力的土地?，F(xiàn)在的挫折是短暫的，要堅信我們的事業(yè)是先進的，未來會做評判?！?/p>

這二十年，俞博士不僅是高瞻遠矚的領(lǐng)導者，更是身體力行的導師。他教會我們的，不僅是“海綿城市”、“生態(tài)安全格局”這些前沿的理論工具，更是一種批判性的思維方式、一份知識分子的社會擔當，以及一種對土地近乎虔誠的深愛。俞博士用他的錚錚鐵骨，為我們撐起了一片可以大膽實踐、勇敢創(chuàng)新的天空。那些年并肩作戰(zhàn)的歲月，那些挑燈夜戰(zhàn)的夜晚，那些成功后酣暢淋漓的笑容，早已熔鑄成我生命中最堅硬的基石。

3、精神的火種永不熄滅-走向充滿生命力的土地（2022-至今）

2022年，我因個人生涯規(guī)劃，選擇離開了奮斗二十年的“土人”。作出這個決定并不輕松，心中充滿了對過往的不舍與對未來的忐忑。雖然俞博士多次挽留，但最后還是沒有當面辭行，只在后來收到您的一條短信：“無論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土人?！边@句話，輕如耳語，卻重若千鈞。它是我行囊里最珍貴的財富，是我在新征程上不迷失方向的羅盤。離開后的這些年，我始終以自己曾是一名“土人”而自豪。在工作中遇到挑戰(zhàn)時，我會想起您面對困難時的那份從容與堅韌；在對行業(yè)現(xiàn)象有所困惑時，我會用您所倡導的價值觀去衡量與反思。俞博士的思想，早已內(nèi)化為我的精神血脈，無聲地流淌。

我總以為，來日方長?？傁胫?，待下一個項目落地，待有了新的心得，再與俞博士相約，煮一壺清茶，像過去一樣，聆聽教誨，暢談行業(yè)的困境與未來。怎奈天妒英才，世事無常，一場無情的空難，竟讓那次沒有完成的告別，成了永遠的訣別！這怎能不讓人肝腸寸斷！

俞孔堅博士的突然離去，是中國乃至世界景觀建筑、生態(tài)規(guī)劃領(lǐng)域的巨大損失。但他留下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個獲獎的項目、一本本厚重的著作。俞博士播下的思想火種，已呈燎原之勢。他所倡導的生態(tài)優(yōu)先、尊重自然、基于過程的“大腳美學”，正深刻地影響著中國城鄉(xiāng)建設的面貌，重塑著人們對待土地的態(tài)度。 俞博士是一座永存的豐碑，他更希望我們成為行走的種子。最好的紀念，不是沉湎于悲傷，而是將他的理念與精神付諸更堅決的行動。我們將繼續(xù)俞博士未竟的事業(yè)，讓更多的城市能夠自由“呼吸”，讓更多的河流恢復“歌唱”，讓他所描繪的“桃花源”理想，在更多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

在此山河同悲之際，我謹向師母及俞博士的家人致以最深切、最沉痛的哀悼，萬望節(jié)哀珍重。

俞博士，請您安息。

您已與您深愛的大地融為一體。

您的風范與思想，將如日月星辰，永世長存，照耀著我們前行的每一步路。

俞孔堅博士永遠的學生與戰(zhàn)友，

劉向軍

泣叩于2025年9月26日夜

（作者為土人設計原設計二院、五院院長，在土人工作長達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