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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博物館如何連接江南與世界
二十年,一座建筑如何沉淀為一個全國知名的文化地標,一座博物館如何成長為連接江南與世界的橋梁?
蘇州博物館本館明年將迎來建成的第二十年——這座由建筑大師貝聿銘先生設計的現代園林式博物館,自誕生之初便承載著傳遞江南文脈、融匯東西方視野的使命。澎湃新聞近日就此專訪了蘇州博物館館長謝曉婷,回顧這座博物館從當年的“建筑現象”成長為當下“文化現象”的歷程。
蘇州博物館籌建始于1960年,其最初館址位于太平天國忠王府,本館由建筑大師貝聿銘設計,于2006年10月建成開館,它遵循“中而新,蘇而新”的理念和“不高不大不突出”的原則,將現代設計語言與蘇州傳統(tǒng)建筑美學相結合,成為當年現象級的新建筑。

地處蘇州古城拙政園邊的蘇州博物館本館
2012年起,蘇博成功打造了“吳門四家” 系列特展(2012-2015年),包括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四位蘇州籍畫家的大型展覽,使每個特展都成為書畫界的年度盛會。2016年推出的 “清代蘇州藏家” 系列學術展覽,2021年又建成開放蘇博西館,2025年推出的年度特展——“從拙政園到《長物志》”與“從拙政園到莫奈花園”,都有著持續(xù)而深遠的影響。
這幾年來,無論是展館建筑、展覽、學術、文創(chuàng),蘇州博物館幾乎都成為國內文博界的頂流之一,且成為一種文化現象。在“立江南,觀世界”的定位下,蘇博持續(xù)構建起一套既具在地深度、又有國際視野的展覽體系。

蘇州博物館館長謝曉婷
蘇州文脈與“立江南 觀世界”的定位
澎湃新聞:蘇博這次“從拙政園到莫奈花園”呈現的是東西方園林文化的對話,想先請你談一下這個展覽的背景以及蘇博這幾年在展覽策劃方面的定位與想法。
謝曉婷:現在蘇州博物館的slogan叫“立江南、觀世界”,希望通過這兩個不同的定位,來架構蘇州博物館展覽的體系。我們更多的是想通過東西方的文物對比,能產生一個文明交流互鑒的場域。
比如這次園林展,其實就是在講蘇州古典園林。展廳里列出了評上“世界文化遺產”的突出普遍價值一共是九條,只要符合一條就夠了,但蘇州古典園林滿足了八條,這在世界文化遺產里是不多見的。

蘇博“從拙政園到莫奈花園”展出現場

正在蘇博展出的莫奈《睡蓮池》(Water Lily Pond)
但我們在解構中西園林的同時,也非常具象地在蘇博本館展示了“從拙政園到《長物志》”展覽,我們是想通過一個大的宏觀和一個比較微觀的具象案例,能讓觀眾感受到,一是蘇州古典園林的美,二是明代或者明代蘇州文人的精致生活。
當年文震亨寫《長物志》時候,幫他寫序言的是同時代一位畫家,當時他就問文震亨,說你們家在蘇州有這么多園林,為什么還要寫一本書?文震亨的回答特別符合我們現在做展覽想要告訴觀眾的——他說他體驗的是當時最好的文人生活,他想把文人生活的審美標準延續(xù)下去。我們做這些展覽,也是為了把這樣一個文人的審美與文明、蘇州的文脈更好地傳達給觀眾。
就像我們現在坐在這兒對話,就是貝聿銘先生設計的紫藤園。正因為有了文徵明當時設計拙政園時種下的那棵紫藤,貝老才會想著要嫁接一株紫藤到新館,他希望能傳遞蘇州的文脈。

正在蘇博展出的文震亨 《長物志》 明末刻本 寧波天一閣博物館藏
澎湃新聞:這次的“從拙政園到莫奈”特展,您覺得有一些什么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意的地方嗎?
謝曉婷:其實我覺得這個展覽做起來比之前的展覽復雜一點,因為這個展覽之前在故宮博物院展過,接下來還要去寧波,中間是蘇州,但展廳又不一樣。在故宮的時候更強調宮廷文化,到蘇州要更多地鏈接在地的文化,就是蘇州園林的文化,它不是一個單獨的展覽,有可能是三個或者四個展覽,但要在這三四個展覽里,能把蘇州特色表現清楚,這是比較難的一點。
澎湃新聞:在選擇展品中,你們有什么自己的考量呢?

“從拙政園到《長物志》”展覽海報
謝曉婷:其實最早是想通過“為什么有園林”這樣一個問題講起,所以在前面呈現了魏晉南北朝的文人精神,再具體過渡到拙政園這個案例,然后再到中西文化交流互鑒的案例,比如說圓明園,到西方的園林,最后再到莫奈花園。本館與西館推出的兩大展覽“從拙政園到《長物志》”、“從拙政園到莫奈花園”,一個是微觀個案的解剖,一個是宏觀角度,希望大家如果有時間的話可以兩個展覽一起看,這樣有可能更能了解到江南文化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體驗。
我們的“近代大家”系列還在做,第一個是章太炎,第二個是李根源,今年是何澄(何亞農),明年是柳亞子。其實我們是有一個邏輯的,等到明年年底,就把整個江南文化的三部曲全部講完。從2012年開始的“吳門四家”,到“清代藏家”,再到“近代大家”,蘇博花了十來年時間,用12個展覽講了蘇州500年。對蘇州500年文化的發(fā)展,藝術的傳遞和嬗變,是一個非常廣泛的傳播吧。
從個人切入講述大的文化背景
澎湃新聞:一直感覺蘇博展覽要呈現的素材很多,選擇的空間很大。
謝曉婷:是的,所以我們都是以個人來講大的背景,比如“吳門四家”,并不僅僅講他們繪畫上的成就,還講到了當時明代社會、經濟、園林各方面。2013年其實我們每個月都做一個講座,講方方面面,說到清代藏家的時候,其實是通過他們收藏的故事,講清代社會的經濟發(fā)展。
蘇州博物館畢竟是蘇州綜合性的博物館,最重要的一個責任是傳遞蘇州歷史文化,或者說傳遞一個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歷史文化的職責,這些展覽也見證了蘇州博物館一代人的成長。我們再回望2012、2013年做的“吳門四家”系列展,那時的策展團隊,現在有的是館長、副館長,有的留美成為博士后了,有的已經在中國文博領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這十幾年不僅僅是蘇州博物館在成長,策展團隊的這批人也在成長。
我是學近現代史的,但我第一個策劃是“吳門四家”,開始真的需要不斷去學習。我依舊能記得,從沈周的一幅畫里能看到,沈周題跋講他和朋友們去西山看楊梅,只嘗到了一顆楊梅就想到文徵明不喜歡吃楊梅,因為他牙口不太好。他喜歡喝宜興的陽羨茶,喜歡用無錫的惠山泉泡宜興的陽羨茶,他可能是個近視眼,他八十多歲依舊能寫蠅頭小楷,如果不去具體做一個展覽,是不可能知道的。

2013年蘇博文徵明特展,牛津大學藝術史講座教授柯律格(左)與謝曉婷
為什么我喜歡在博物館工作,就是博物館會讓你不斷地學習,會發(fā)現你有很多的弱項需要補充,漸漸的,知識、閱歷也在成長。
澎湃新聞:剛才說到文徵明牙口不好,感覺到這樣一個古人不再是冷冰冰的,他非常鮮活的在你眼前了。
謝曉婷:是的。做唐伯虎大展的時候,當時極力想告訴觀眾,唐伯虎不是一個喜劇人物,而是個悲劇人物。當時在做“唐伯虎特展”文創(chuàng)的時候,特地做了一個文創(chuàng)——“唐寅泡”,開發(fā)了四款茶,希望用一杯茶的時間讓你體驗唐寅的一生,把唐寅非常重要的人生節(jié)點寫在茶包上,讓觀眾用一杯茶來體驗唐寅的一生。我們在文徵明展覽的時候開發(fā)的文創(chuàng)就是文徵明的手植紫藤種子。
澎湃新聞:據說你們的文徵明的手植藤文創(chuàng)賣得特別火。

地處蘇博園林部分的文徵明手植藤

文徵明手植藤文創(chuàng)
謝曉婷:當時被《人民日報》評價為最具生命力的文創(chuàng)產品,它的創(chuàng)意就來源于現在我們聊天的位置。當時我與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的館長在聊天,抬頭看看,紫藤的莢結起來了,館長就和我們說,可以把種子摘下來,因為紫藤是很好生長的,把紫藤的種子再拿去種,感覺有一個文脈的傳遞。正好那時候要辦文徵明的展覽,我們也在考慮開幕式禮品,不能太貴但又要有意義,所以就把紫藤的三顆種子包裝好作為禮物?,F在能看到很多觀眾給我們反饋,他們的紫藤已經發(fā)芽了或者長高了,或者已經結了下一代紫藤了。通過一件文創(chuàng)把觀眾和博物館進行非常有效的鏈接,這是情感上不可替代的部分。
澎湃新聞:能透露一下比如文徵明手植藤種子,一年能賣多少嗎?
謝曉婷:它并不是我們賣的資金量最高的產品,種子年成好的時候大概差不多一千盒,年成不好的時候,大概在700-800盒,38元錢一盒,所以就能算出來每年賣多少。
貝聿銘留下的并不僅僅是一座建筑
澎湃新聞:記得20多年前貝老剛設計蘇州博物館的時候,其實還是有一些爭議的。
謝曉婷:貝聿銘先生留給家鄉(xiāng)的不僅僅是一個建筑,首先,他讓博物館建筑本身成為了一件展品,這個理念在當時的中國博物館界是沒有的。
另外,當時博物館展廳都是非常暗的空間,就是為了凸顯文物。貝老改變了中國博物館界的第二個理念就是,博物館是可以有光線的。貝老給我們這一代博物館員工的啟示是,更重要的是做事情要做到非常極致。
你如果看蘇州博物館的建筑,你會發(fā)現貝老是非常極致的。每根線都是對齊的,比如這個門的這根線跟下面地磚的線是對齊的,跟上面的梁、花架都是對齊的,所有都是一根線。他能要求施工單位這么極致地去完成他的建筑布局,是非常難的。20年之后再去回望他的建筑,他的設計,包括他當時為了實現設計而做出的種種努力,都非常值得回味。
貝聿銘先生已經過世了,我們現在對待這個建筑,就像對待國寶一樣去維護好,這就是接下來博物館要做的事。

貝聿銘先生在蘇博

蘇州博物館本館
明年是蘇博20周年,我們初步想把貝聿銘設計的所有博物館都集結起來,成立貝聿銘先生設計博物館的聯盟,包括法國的盧浮宮,德國的柏林歷史博物館、日本美秀博物館和卡塔爾博物館,在20周年慶典上把這個聯盟成立起來。最后的一個想法,我是想把貝聿銘先生設計的這些博物館,聯合申報世界文化遺產。
蘇州博物館已經沒有淡旺季了
澎湃新聞:暑假期間我們做過一個專題,聚焦博物館的預約難問題,蘇州博物館兩館中,本館的預約很難,蘇州博物館怎么來面對?
謝曉婷:其實我們開了西館之后,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本館的壓力,西館還專門設計了探索體驗館,針對3-12歲的青少年。在探索體驗館的基礎之上,要成立一個“博物館學?!钡母拍?,我們要做到三個覆蓋,全年齡、全人群、全興趣的覆蓋,所以現在蘇州博物館兩個館一年要做三千多場的教育活動。我們希望這些教育活動能覆蓋到每一類人群。

蘇州博物館西館
現在西館是免約的,本館為什么現在還要預約?因為面積實在太小了,想來的人太多了,我們還是要控制一點人流。西館的場地比較大,我們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去西館參觀。
蘇州博物館2018年觀展的峰值是318萬人次,一到節(jié)假日觀眾圍著蘇州博物館轉一圈,如果排隊一定要轉到拙政園的后門,這一帶空間有限,所以后來才會用預約制。
現在蘇州博物館本館已經沒有淡旺季了,就是天天約滿的狀態(tài),旺季是票一放出來有可能五分鐘就搶完,淡季是提前兩三天就約完。
澎湃新聞:而且通過連續(xù)幾年的暑假,尤其這五六年,文博特別火,你感覺到觀眾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謝曉婷:其實我覺得觀眾也在迭代,我一直說我們的觀眾其實現在已經是2.0版的觀眾了,十多年前是中老年觀眾多,但十幾年過去了,你會發(fā)現年輕人是整個博物館參觀的主體力量,這些觀眾的知識儲備明顯提升。為了應對這些迭代的觀眾,博物館人自身的知識儲備就要不停地更新。
一個可以讓人回家的地方
澎湃新聞:作為博物館來說,藏品是蠻重要的,蘇州博物館不光是面向古代,也是面向未來的博物館,你們藏品的結構,怎么樣面對下一個幾十年或者百年?
謝曉婷:我之前一直說蘇州博物館是一個非常窮的博物館,我們的藏品一共2.5萬多件,當然有種種歷史原因才導致蘇州博物館有這么少的藏品,但蘇州文物鑒定評估中心已經整建制合并進蘇州博物館了,他們的藏品也成為蘇博的收藏品,蘇博一下從“窮人”變成“富人”,通過兩年的移交和點交之后,蘇州博物館的藏品有可能一下就到20多萬件。依托這些藏品,我們是在邊點交,邊策劃展覽,明年有可能就要把本館的基本陳列再更新一下,同時,也會依托這些文物商店的藏品,策劃更多的原創(chuàng)展覽,更多的讓中國文化走出去。
澎湃新聞:對于蘇州博物館,還有一種感覺,這似乎是一個可以讓人回家的地方。
謝曉婷:我希望蘇州博物館,觀眾進來會覺得這是一個溫情的博物館,觀眾若干年后再回想來此地參觀的經歷,一定是溫情或者含情脈脈的感覺。
澎湃新聞:現在蘇州的博物館、美術館生態(tài)挺有意思的,可能也是中國地級城市中最有品質的,您怎么看待蘇州當下的藝術與展覽生態(tài)?
謝曉婷:我講文化多元化,不能說一個城市只有蘇州博物館一家一枝獨秀,我希望觀眾能看到更多的博物館,能感受到整個蘇州2500年的歷史文化積淀。蘇州現在有127座博物館和美術館,我們希望蘇州的文博界給大家提供一個多元化的文化供給和文化服務,觀眾來一次就能看到不同類型的展覽。
其實蘇州博物館一定做不到像國博、故宮這樣敘事宏大,你看我們從來不做“中國古代玉器展”“中國古代金器展”,每個博物館要根據自身博物館的定位來策劃,我們是“立江南、觀世界”,我們就是在做江南文化的傳承和中西文化的交流互鑒,在網站上看,蘇博的文創(chuàng)和故宮的文創(chuàng)不一樣的,蘇博的文創(chuàng)一定是婉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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