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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善齋的面紗④|樂善齋本《紅樓夢》產(chǎn)生的歷史脈絡(luò)
凡事未必都有因果,但都有脈絡(luò)。
樂善齋本《紅樓夢》的翻譯,確切地說,樂善齋本《紅樓夢》是如何出現(xiàn)的,至少有兩條脈絡(luò):一條是韓國國內(nèi)的,另外一條是中日韓三國文化交流的。
作為世界上最早的《紅樓夢》全譯本,樂善齋本《紅樓夢》并沒有留下任何翻譯之外的信息,相關(guān)研究中經(jīng)常被提及的,是嘉藍李秉岐(1891~1968)的以下言論:
高宗皇帝二十一年(1884)前后,有文士名為李鐘泰者,奉皇帝之命,組織數(shù)十名文士,長期翻譯中國小說達近百種。又,昌德宮內(nèi)的樂善齋(王妃的圖書室)內(nèi),存有朝鮮諺文書籍達四千余冊,其中大部分為翻譯小說,間或也有韓國學方面的珍貴版本。
上面這段話中雖然沒有明確地言及《紅樓夢》,但大部分韓國學者還是根據(jù)這一資料推測樂善齋本《紅樓夢》完成于1884年前后。筆者在《樂善齋的面紗①|世界上最早的《紅樓夢》全譯本》的開頭部分就曾提到,云養(yǎng)金允植(1835~1922)在1881年12月22日的《陰晴史》中寫道,想要通過《紅樓夢》來“觀官話”。
如果說樂善齋本《紅樓夢》是一個完成的結(jié)果,那么金允植的意向就是這一結(jié)果之前的一個原因,二者看似應(yīng)該是韓國國內(nèi)的脈絡(luò),實際上并非如此。
我們首先來看一下韓國國內(nèi)的脈絡(luò)。

1631年藏書閣藏本《論語諺解》
從韓國的文學傳統(tǒng)中來理解樂善齋本《紅樓夢》的出現(xiàn),是最合適、或許也是唯一正確的解讀脈絡(luò),是朝鮮時期悠久的諺解傳統(tǒng)。所謂諺解,就是用韓字(??)對漢文資料進行翻譯。諺解從韓字創(chuàng)制之后就開始了,從佛教典籍到儒家經(jīng)典,從文人詩文到小說戲曲,很多文體都有諺解本。
諺解主要是為了理解原文的內(nèi)容,因而大部分情況下不需要注音,即不需要知道原文的漢語發(fā)音。但有一種諺解資料必須有注音,那就是語言學習教材,如《老乞大諺解》《樸通事諺解》《華音啟蒙諺解》等。
其中《華音啟蒙》是譯官李應(yīng)憲(1838~?)于1883年編撰的新的漢語學習教材,是一部順應(yīng)時代需求的實用漢語會話教材。在該教材的最后買賣古董的部分,出現(xiàn)了與《紅樓夢》有直接關(guān)系的兩段內(nèi)容。其一是關(guān)于女媧煉石補天剩下的石頭的內(nèi)容,另一則是關(guān)于子母珠的內(nèi)容,可見當時《紅樓夢》已經(jīng)逐漸被用來當成學習漢語的材料了。

《華音啟蒙諺解》中有關(guān)“女媧煉石補天”的內(nèi)容(藏書閣藏本)
樂善齋本《紅樓夢》雖然不是語學書,但其中的注音也是在這一脈絡(luò)上的產(chǎn)物。概言之,樂善齋本《紅樓夢》是朝鮮悠久的諺解傳統(tǒng)的產(chǎn)物。
韓國國內(nèi)的這一脈絡(luò)的確存在,且符合當時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但不夠清晰。如果我們將視野擴展一下,從十九世紀晚期中日韓三國文化交流的視域來看,反而會發(fā)現(xiàn)一條更為清晰的脈絡(luò)。
筆者之前也曾提過,金允植想要通過《紅樓夢》來學習官話,并不是一個偶然的、隨意性的選擇,而是當時外交圈中的一個普遍性的認識,而這一認識的起點,似乎是在日本。1871年清王朝與日本簽署了《中日修好條規(guī)》,兩國開始了近代的外交關(guān)系。1877年清朝的第一屆駐日公使團到達日本,正使為何如璋(1838~1891),副使為張斯桂(1817~1888),參贊官為黃遵憲(1848~1905),此外還有一些隨員與仆役。駐日期間有很多日本文人與公使館諸人筆談往來,或以詩會友、或吟風弄月、或討論學問,留下了不少筆談資料。其中日本舊高崎藩藩主,明治革新后為東京華族的大河內(nèi)輝聲(1848~1882,號桂閣)留下的筆談資料中,有不少關(guān)于《紅樓夢》的內(nèi)容,從這些筆談中我們可以看到一些以《紅樓夢》來學習北京官話的認識產(chǎn)生的脈絡(luò)。
具體地來看一下相關(guān)內(nèi)容。以下筆談中的如璋是正使何如璋,桂閣即大河內(nèi)輝聲,公度則是黃遵憲的字,桼園為旅日中國文人王治本(1835~1908),當時其并非公使館隨員。
①.1878.7.12
桂閣記錄:何如璋告訴我,要理解北京官話,最好讀《紅樓夢》。
②.1878.7.26(桂閣與桼園筆話)
桂閣:前日何如璋告弟曰:談北京官話,莫如知北京官話;知北京官話,莫如讀《紅樓夢》一書,子請勉讀焉。弟嘗試之,弟欲讀過,獨苦無解其句讀。
③.1878.9.12
桂閣:貴邦小說中解北京語以《紅樓夢》為第一,其他亦以北京語否?又聞《紅樓夢》有數(shù)種,以何種書為佳?
如璋:小說用北京話,雅俗事都寫得出者,以《紅樓夢》為最佳。其次則《品花寶鑒》,說北京名伶,筆墨殊不及《紅樓夢》。
④.1878.10.4
桂閣:是書(按,指的是北京官話本《正音提要》)官話了,不知別有纂北京土話者否?如那《紅樓夢》中話,則照之而好否?
公度:其為北音一也。編《紅樓夢》者乃北京旗人,又生長于富貴之家,于一切描頭畫角零碎之語,無不通曉,則其音韻腔口,較官話書尤妙。然欲學中國音,從官話書學起,乃有門徑。譬如學日本語,不能從《源氏物語》諸說入門也。
筆談的內(nèi)容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不可能將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全都記錄在內(nèi),但我們依然可以通過以上的內(nèi)容整理出這一事件的脈絡(luò)。首先是何如璋公使告訴源桂閣“要理解北京官話,最好讀《紅樓夢》”,并在之后數(shù)次談過相似的內(nèi)容。例文④中,源桂閣又請教黃遵憲照著《紅樓夢》學習北京官話是否可以,黃遵憲則指出,《紅樓夢》中的話雖然也是北音,且因為作者是旗人,又生長富貴之家,所以音韻腔口,比官話書更妙,但其也指出,學北京官話,還是需要從官話書學起。亦即,《紅樓夢》的語言并不適于初學官話者,正如學習日本語不能從《源氏物語》開始一樣。在此之前的9月6日,黃遵憲在筆談中聽源桂閣說起過《源氏物語》,嘆息自己不解日本語,不能閱讀,而當日石川鴻齋(1833~1918)指出《源氏物語》“此文古語,雖人國(按,應(yīng)為“國人”之誤寫)解之者亦少?!奔础对词衔镎Z》的語言是古語,日本人中能夠理解的人也不多。所以黃遵憲在這里用《源氏物語》來對比說明《紅樓夢》中的語言對于初學北京官話的人而言可能太難,還是應(yīng)該先從官話書開始學起。
以上的筆談的時間均為1878年,此后的1880年朝鮮修信使金宏集(1842~1896)出使日本,與何如璋、黃遵憲等就很多外交通商稅則等問題進行過嚴肅的筆談。1881年魚允中(1848~1896)也曾到過日本,黃遵憲也曾“頻見韓人”。作為同時期的朝臣,被稱為“三杰”的金允植、金宏集、魚允中等在國家內(nèi)憂外患的局勢中必然會經(jīng)常交流探討,一起探索救國之道。駐日公使館小圈子內(nèi)的“可用《紅樓夢》學習北京官話”的認識逐漸成為外交圈中的一種普遍性認識的時候,無論通過什么方式,金允植都有可能接觸到這一信息。因此筆者前面強調(diào),金允植想要通過《紅樓夢》來學習官話,并不是一個偶然的、隨意性的選擇,而有可能是受當時外交圈中的一種普遍性認識的影響。
如果我們整理一下以上的時間與事件:
1878年,駐日公使館員與源桂閣的筆談中數(shù)次談?wù)摰健翱捎谩都t樓夢》來學習北京官話”。
1880年,金宏集同樣與何如璋、黃遵憲有過筆談。
1881年,作為領(lǐng)選使到中國的金允植在日記中提到要讀《紅樓夢》“欲觀官話”。
1881年,魚允中同樣到過日本。
1883年,李應(yīng)憲編寫的《華音啟蒙》中采用了《紅樓夢》的內(nèi)容。
1884年左右,樂善齋本《紅樓夢》的翻譯完成。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樂善齋本《紅樓夢》的翻譯,比起韓國國內(nèi)的脈絡(luò),受中日韓三國外交圈中相關(guān)觀點的影響的脈絡(luò)似乎更為清晰一些。當然,這兩條脈絡(luò)并非截然分立的,而是內(nèi)外交融的。
以上的論述并非清晰的因果,而是歷史中綽約的脈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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