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周啟鈞（華東師范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博士生）

          陸靜怡（華東師范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教授）

運營 / 夏嘉楠

我們可能常常會有這樣的經歷。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觀點時，評論區(qū)突然蹦出個陌生人：“你說得根本不對！”接著就是一大段振振有詞的反駁夾雜著毫不留情的攻擊；刷著手機，剛想要瀏覽最近發(fā)生了些什么新聞，卻發(fā)現評論區(qū)早已吵成一鍋粥。奇怪的是，在很多爭論中，爭論的焦點其實根本不重要，大家早已不是為了事情原本的對錯而爭執(zhí)。

華盛頓大學的一項調查發(fā)現，“臉書”上有70%的用戶曾在平臺上與人爭論過，而受訪者往往表示自己不愿意陷入和陌生人無意義的口水戰(zhàn)中?？墒牵F實中溫文爾雅的朋友、同事，一旦走進網絡世界，竟也能變身“杠精”。有趣的是，研究者嘗試讓人們站在反對者的角度換位思考，結果發(fā)現這樣做不僅不能有效減少沖突，反而可能讓人們更難接受對方的觀點。原因在于，這一過程會加劇爭論的沖動，促使人們不斷思考該如何反駁。

毫無疑問，和人“抬杠”的體驗并不好受。更糟糕的是，好不容易在道理上占了上風，結果對方卻開始轉移話題、胡攪蠻纏，甚至進行人身攻擊、舉報拉黑，一整天的好心情可能就這樣被毀了?？杉毾胂?，這種“抬杠”場景也曾發(fā)生在我們自己身上。有時候，看到別人說錯了，我們也會忍不住想跳出來糾正。到底是什么讓我們在網絡上如此容易“抬杠”？心理學家給出了一些有趣的答案。

爭論，為了贏，更為了被看見

很多時候，爭論不只為了講理，它本身就是一種讓人欲罷不能的快感來源。人類具有爭勝的本能，每當我們在爭論中占據上風、成功駁倒對方，或者哪怕只是讓對方一時無言以對，大腦中的獎賞系統便會激活，讓人產生類似勝利的愉悅感。不僅如此，人們渴望的遠不止勝利的結果，連勝利的機會也可能讓人上癮。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人一看到評論區(qū)里出現不同意見，哪怕知道爭不出什么高下，卻還是忍不住想下場一戰(zhàn)。有些人甚至會主動跑到觀點相反的敵方陣營發(fā)表己見，目的就是為了人為創(chuàng)造一場沖突，讓自己獲得戰(zhàn)勝別人的機會。

除了為“贏”而戰(zhàn)，爭論也具有工具性價值。從個體自身的角度看，爭論是提高自尊水平、彰顯獨特性的不二手段。每一次據理力爭，人們都在向自己和旁人展示：“看，我有能力、有知識、有立場。”因此，“抬杠”不僅僅在“反對你”，更是在“證明我”。從社會互動的角度看，爭論也有贏取關注、提升社會地位的作用。尤其在網絡社交平臺，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有大量的潛在觀眾，這讓爭論有時更像一場表演，我們不僅在和對方較量，更在爭取觀眾的認可。研究者發(fā)現，如果人們在一場爭論中收獲他人的點贊，便更有可能加入下一次的爭論，進而往復循環(huán)，“抬杠”上癮。

由此看來，爭論并不像其表面看起來的那樣“無腦”，相反，它根植于人類的進化智慧之中。早在人類祖先的時代，爭論就是獲取資源、贏得地位的重要手段。相比直接的肢體沖突，說服他人顯然更加安全高效，通過爭論，我們能不費一兵一卒，就將事情引導到對自己有利的方向。反之，一旦在爭論中認輸、承認錯誤，我們的社會地位就可能會受到威脅，這甚至會影響生存與繁衍。爭論帶來的好處如此之多，也難怪進化為人類配備了各種心理動力，讓我們樂此不疲地參與爭論。有學者甚至提出，人類的推理能力可能就是為了更好地參與爭論而進化出來的。只不過，這套機制到了現代社會，反而容易讓我們在無意義的爭吵里越陷越深，離真理越來越遠。

觀點不合，為何越吵越上頭

當然，爭論并不總是為了“贏”。有時候，僅僅因為對方的話太刺耳，我們就忍不住想回一句。這背后，其實是人類心理中的經典機制在作祟——認知失調。根據認知失調理論，當人們的行為與自身的認知相沖突時，人會產生強烈的不適感，并迫切想要解決這種內心沖突。即便現實環(huán)境無法改變，人們也會嘗試調整自己的認知，以恢復心理平衡。而在網絡輿論中，類似的沖突感幾乎隨處可見。每當看到其他人宣揚與自己相反的觀點，還將自己的主張批評得一文不值，如果此時不說點什么，就等于在行為上默認了對方的主張，一種難以言說的不協調感油然而生。為了避免被這種如鯁在喉的不快困擾，我們便會本能地選擇“反駁”“攻擊”，試圖打倒對方、以維護完整的自我認知。哪怕事實證明自己錯了，認知失調帶來的不適感依然讓人難以接受，人們通常轉而通過轉移話題、挑刺甚至人身攻擊來挽回面子。

研究發(fā)現，即便是普通人在特定情境下也會突然變得激進，開始“抬杠”，而直接的誘因往往是另一個人的“抬杠”言論。有研究者在實驗室中模擬了一場網絡討論，并編碼了每位參與者看到與發(fā)表的言論特征，結果發(fā)現，看到他人“抬杠式爭論”的參與者更容易產生消極情緒，后續(xù)更有可能發(fā)表這類帖子，這導致爭論不斷蔓延。更極端的表現是，人們會主動回避那些可能挑戰(zhàn)自己觀點的信息。哪怕理性上知道，看看反對意見或許能讓自己更接近真相，但大多數人依然選擇視而不見，直接依據自己當下的判斷作出反應。比如，你一直相信“吃素更健康”，結果刷到一個人洋洋灑灑寫的一篇《肉才是人類的正統食物》，作者在文中還甩了一堆研究數據。這時候，你的第一反應可能不是去查證這些數據是真是假，而是下意識地想“他在胡說八道”，甚至直接沖到評論區(qū)怒懟：“你這什么破研究？全是片面之詞！”

“我是為你好”——爭論中的信念優(yōu)越感

有趣的是，并非所有爭論都是為了自己“爽”，很多時候人們參與爭論反而出于利他的動機，認為自己有責任“幫助”對方看清事實，就好像在說“你連這都不知道，讓我來幫你好好地掰扯清楚”。心理學家把這種心態(tài)稱為信念優(yōu)越感，它指人們不僅堅信自己的觀點正確，還覺得自己比大多數人更懂這個問題，甚至會因此產生要糾正別人的責任感。在這種心理驅使下，爭論者很容易把自己擺在“老師”“救世主”的位置上，自認為是在“點醒”對方，而對方的無知、固執(zhí)反而更加堅定了他們繼續(xù)爭論的決心。

然而，研究也發(fā)現，越是自信“自己是對的”的人，越容易陷入選擇性偏差，這導致他們往往高估自己所掌握的知識。由此看來，利他的動機未必能得到利他的結果，持有信念優(yōu)越感的爭論者也許只是沉浸在虛幻的自我滿足之中。想想也是，爭論的雙方都覺得自己更加正確，但事實和真理卻是唯一的，總有一方不得不接受自己技不如人的命運。這也提醒我們，下次自信滿滿地去糾正別人之前，不妨問問，自己真的站在真理那一邊嗎？

一到網上，誰都可能變“杠精”

或許你會說，現實生活中也有爭論，為什么到了網上，大家就更容易“開杠”呢？這可能與網絡所具有的諸多特征有關。心理學家發(fā)現，網絡環(huán)境的匿名性天然發(fā)揮著“助燃”作用。面對面交流時，人們哪怕心有不滿，產生了“抬杠”的沖動，也可能會顧及自己和他人的臉面而選擇沉默。而在匿名環(huán)境下，人們的攻擊性會被放大。有研究者對比了不同情境下人們是否愿意對陌生的無關他人施加電擊，結果發(fā)現，僅僅被告知自己和受電擊者之間相隔的是一面單面鏡，便會讓參與者選擇電擊的次數成倍增加。

另一方面，相比線下難以刻意篩選的交流對象，網絡上我們可以輕易找到自己愛看的內容、瀏覽自己認同的聲音，這加劇了信息繭房的構成與回音壁效應。在爭論者眼中，網絡上充斥著自己的支持者，這讓他們無法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更難以被說服。更可怕的是，網絡平臺的算法機制像一只無形的手，不斷把那些最具爭議、最容易引發(fā)情緒波動的內容推送到人們面前，迎合人們對負性信息的注意偏好。一項大規(guī)模的長期調查發(fā)現，假新聞被轉發(fā)的可能性比真實新聞高出70%。越夸張、越負面的言論，反而越容易被轉發(fā)和討論，也越容易成為“杠精”聚集地。

總而言之，網絡上的爭論之所以讓人又愛又恨，正是因為它滿足了我們太多心理需求——爭勝、炫耀、證明自己，甚至是拯救他人的欲望。但是，爭論本身并不等于真理，更不等于溝通，反而常常讓人們錯失達成一致的機會。很多時候，真正成熟的做法并不是為了“贏”而爭論不休，而是能在合適的時候選擇停下，守住自己的理性和情緒。畢竟，只有當我們跳出“誰對誰錯”的執(zhí)念，才有可能看清問題的全貌，也才能在喧囂的網絡世界里，留住一份難得的清醒。

來源：《大眾心理學》202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