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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舟:「天才指揮家」的魔幻人間40年

原創(chuàng)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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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邊舉著手機拍攝,一邊試圖與舟舟對話。舟舟有些惱火地拒絕了她,繼續(xù)對著一排音箱努力揮舞著指揮棒。闖入者有些尷尬,對著手機視頻連線的另一端解釋「剛巧遇到他在這個……」手機里飄出一個女聲:「沒關系,謝謝你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的舟舟?!?/p>

鏡頭前,只有小學生智力的41歲大齡兒童舟舟,因為得到了喜歡的花生和玩具而笑逐顏開,不再抗拒窺視的目光。
▍「這個紀錄片不是新聞片」
唐氏綜合癥,又稱先天愚型綜合癥,是由染色體異常(多了一條21號染色體)導致的疾病。60%患兒在胎內早期即流產,存活者有明顯的智力障礙、特殊面容(俗稱國際臉)、生長發(fā)育畸形。
很不幸,作為一位唐氏綜合癥患兒,舟舟自出生之日就具有上述癥狀。在父親胡厚培(人稱老胡)口中,舟舟的童年很不幸,經常被別的孩子欺負,「都十幾歲了,好幾次被脫得光光。我那個老同事實在看不過眼,弄幾張報紙,把他裹著送回家」。

老胡60年代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家鄉(xiāng)的武漢歌舞劇院樂團,成為一名低音提琴手。樂隊成員之間關系融洽,同事們很喜歡舟舟。排練間歇,大家時不時會去逗逗他,要他「登臺表演」。
在大人們的鼓勵下,舟舟開始無師自通地模仿指揮的動作。他那股嚴肅投入的勁頭和頓挫有力的動作,與「癡呆兒」的面孔形成極大的反差,在不經意間引起了一位樂手的注意,他掏錢給舟舟買西服,想要包裝一下舟舟。不久后,武漢電視臺的張以慶導演來樂團拍攝,他同樣被這個奇特的少年吸引了,舟舟成為紀錄片的主角。

張以慶導演是否曾說過這樣的話,已經很難考證,但多年后當他以資深紀錄片導演身份與觀眾的對談中,這樣解釋當年的拍攝初衷:「我不是借用舟舟,而是在說一個社會問題,是說人和人的環(huán)境。我特別感慨武漢樂團可以包容這樣的一個人。會讓人們反思,一切的生命都具有尊嚴?!?/p>

▍「你是中國人的驕傲」
《舟舟的世界》讓人們對一位唐氏綜合癥患兒同時也是一位天才指揮家這個小概率事件充滿了好奇之心。盡管之前并沒有指揮樂隊演出經歷,經過父親的封閉式訓練后,舟舟竟然可以按照旋律和節(jié)拍做出準確的指揮動作,在樂隊的配合下完成一整場演出,不能不算是一個奇觀。樂隊的其他成員承認,舟舟雖然不會指揮,「他對形象的模仿還是很有點兒天賦」。
在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舟舟被包裝成我國殘疾人福利體系下誕生的杰出人才,享受平等的人權和國人的尊重。2000年,舟舟在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帶領下訪問美國西雅圖、舊金山、紐約、華盛頓等幾大城市,登上了世界級音樂殿堂卡內基音樂廳的舞臺。
舟舟的成名也影響著被裹挾進名利場的人們。為了繼續(xù)舟舟的神話,整個樂團開始一場場魔幻表演。原武漢歌舞劇院歌劇團團長韓夢國承認:「當時舟舟所有的指揮都是要梅指揮排完了以后,他上去比劃一下,跟著節(jié)奏來。外行看起來絕對是一個很了不起的指揮,但是我們看了,樂隊都知道,心里都明白。」樂隊的另一位指揮,后來成為舟舟商演團隊團長的徐啟川回憶:「那個時期演出很多,舟舟真的是養(yǎng)活了一個樂團,使很多人有飯吃,不至于失業(yè)?!巩敃r的武漢歌劇院副院長趙祖蔭更是直言不諱:「你能抗拒那個潮流嗎?以錢為中心(的年代),有錢放在那兒,你不去搶?肯定都過去搶下?!?/p>
在這場猶如「皇帝的新衣」的表演中,并非每個人都言不由衷。我國著名的第一代女指揮家鄭小瑛曾撰文《從舟舟的指揮舞談起》,直言舟舟的指揮「實際上是跳一個指揮舞」。

▍「我是名人」
老胡曾經的合作者之一韓夢國團長,三個月后就退出了這家由企業(yè)家贊助成立的「舟舟交響樂團」。他說自己的本意原是希望家境困難的舟舟父子賺到錢。但他個人更希望這個平臺在幫助舟舟的同時,又能夠做交響樂事業(yè)。
韓夢國曾經有一個完整的計劃:組建一支專業(yè)交響樂團,進入大專院校表演,普及交響樂。舟舟作為團隊的明星,「給他一個時間,每一場交響樂演出中有他的節(jié)目就可以了」。

老胡于是聘請徐啟川擔任團長,補充了缺失的樂手,耗資一百多萬塊錢正式組建以舟舟為絕對核心的商演團隊。之后樂團被賣給一個私人公司,開始全國巡演。這支四五十個人的樂隊,坐著一輛大巴從云南一直到東北到處跑。據(jù)韓夢國了解:「大概一年演個兩三百場,一場二十萬、三十萬,最低也有十萬。他家里頭房子也買了,車也買了,舟舟還是給他爸爸賺了很多錢。我聽說舟舟每一場五萬塊錢,那也不錯了,十幾年前五萬塊錢很值錢。」
在那些年里,舟舟所到之處無不是鮮花和掌聲,這些都改變了他的思維方式。徐啟川觀察到:「后來他(舟舟)慢慢成名了,他就感覺到我是世界名人了,有這樣的感覺。‘我是名人,你不許罵我。’他跟他爸爸這樣說,還有點兒得意的樣子。」

梅篤信也同意這種看法:「成名之后,他僅僅是智力上比大家弱,但是對物質生活和精神上的追求,他不亞于我們所謂智力正常的人。他還是知道要有鮮花, ‘我的花呢?’(演出前)他要看看花?!?/p>
曾經特別疼愛舟舟的韓團長說:「原來一見著我就韓叔叔,就抱著我,非常非常親熱。后來我離開了之后,再見到他就不理我了,好像沒看見一樣。他可以把這個事情做得極端,一點兒不修飾的。正常人還要修飾一點,還有顧個情面?!?/p>

2007年還進行了168場密集演出的這支樂隊毫無征兆地走到了輝煌的盡頭。僅僅兩年之后,演出邀請的急劇減少,讓老胡無力再維持一支樂團,只能在有演出的時候臨時拼湊。
陪舟舟走到散場的團長徐啟川分析「巨星」隕落的原因:「為什么現(xiàn)在不能演呢?你演一場別人覺得可以,蠻好的。但是演兩場這個節(jié)目就沒什么大的變化了。他拿手的曲子就那么十幾首,沒法再換新的作品了。」
韓夢國則看得更加透徹:「他最輝煌的時候,觀眾去看他也不是為了欣賞藝術。觀眾只看到臺上很好玩兒,很驚嘆。因為他是第一個出現(xiàn)的,大家喜歡聽這樣的新聞。他滿足了大家的好奇,說消費也無可厚非。我們心里很明白,舟舟無非是一個花絮,有利用的價值。我把它說得很白了,這是我們社會發(fā)展中的一種(畸形),過去就過去了?!?/p>
▍「可憐這孩子」
三年前,舟舟被查出罹患癌癥。盡管在唐氏綜合癥患者之中,能夠活到40歲已經頗為罕見,這一次命運依舊垂青了他,舟舟的手術和恢復都很順利。這位經歷了名利與生死重重考驗卻依然懵懂的大孩子,照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著朝圣者的目光。

梅篤信說:「后來老胡跟我講,樂隊少人了他(舟舟)都不愿意?,F(xiàn)在他悲慘的就是讓他指揮音箱。原來指揮大的樂隊,現(xiàn)在沒有樂隊了,就指揮音箱。」但在這些關心舟舟的人看來,孩子早就應該享受普通人的生活了,「舟舟已經過去了。我們知道指揮是個體力活。聽他父親講,他心臟不太好,還有風濕關節(jié)炎,嚴重的時候走路上臺都很困難。愛他的話,就讓他恢復正常狀態(tài)?!?/p>
趙祖蔭認為老胡作為父親難辭其咎:「現(xiàn)在把他折騰得我覺得已經回不去了,把他搞成名人,最后摔下來了,這人受不了的。可憐這孩子。整個社會的發(fā)展,說不好聽的都鉆到錢眼兒里了,我覺得是很害人的。錢應該有,但是要適度一點,能夠過好自己的日子,不要過分地追求。我覺得老胡這一點沒有把握住?!?/p>

肖團長至今仍視舟舟為「名人」,對舟舟這幾年的經歷感到非常惋惜和不可思議:「他在全國乃至全世界都那么有知名度,我覺得他不應該是這樣的一個生活。太普通了,普通的就像我們老百姓一樣?!?/p>
把舟舟帶來深圳,年近八旬的老胡內心隱藏的想法也被肖團長一語道破:「舟舟基本上是胡叔托付在我們這里,考慮到他百年之后走了,也希望我們像他一樣照顧他。我們說可以,沒問題?!?/p>

舟舟和身邊的殘疾人樂手老師交上了朋友。一位斷臂的范瑜天老師說:「我經常過來這邊,經常跟他一起,買花生給他。這樣的話關系比較好一點。」另一位截肢的許天生覺得舟舟的脾氣很有意思:「我們無論什么事情就是哄他開心就好,就當小孩子一樣,但他有時候也不像小孩子。比如說有個團友,舟舟到排練廳就批評他。我們大家都配合他,‘批評得好,下次不要再這樣了’。那時候(舟舟)就像大人一樣,然后大家給他鼓掌?!?/p>
2018年10月,老胡回武漢探親。當年的老同事、老領導提起舟舟依然愛惜備至。韓夢國說:「舟舟很自然,因為他很簡單,他認為應該是這樣的。他不理解這個社會變了,這個時代不一樣了。他都不懂,他只想到他演出?!?/p>

在老胡心中,依然希望能夠為舟舟組織樂隊,讓他繼續(xù)表演。
而遠在深圳的范瑜天,則念念不忘舟舟的貼心:「他老是說,等我掙了錢要照顧好范老師,因為他沒有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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