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濘淹沒雙腳，林涵艱難地薅著地里的花生。過去一個多月，31歲的她和丈夫早出晚歸，希望能盡快將幾十畝花生收上來，但9月接連不斷的陰雨讓他們一籌莫展。

林涵形容這些日子，早上出門還算干凈，薅到天黑，眼鏡糊了，人也糊了，“干不到頭，一抬頭還有那么多地擱著”。有時夫妻倆相視一看，只覺對方老了十歲。

林涵家在河南周口鄲城縣，這是她回鄉(xiāng)后種地的第二年。遭遇7月的干旱后，9月這場“扯連陰（方言，指持續(xù)的陰雨天氣）”再次將她拽入“無?！薄厥菨竦模r(nóng)機難以下地，工人費用高漲；好不容易薅出的花生，“放地里發(fā)霉，不放地里也發(fā)霉”；等天氣好點，約好的收割機卻遭“截胡”，父親緊急去鄰鄉(xiāng)求來一輛農(nóng)機車，車到地頭了，又下起陣雨。

今年9月，全國多地遭遇連日陰雨，對秋收秋種造成影響。

河南的天氣格外反常。據(jù)河南日報10月16日報道，河南省氣象臺監(jiān)測顯示，9月1日以來，河南全省平均降水量達349.6毫米，較常年同期偏多2.6倍，創(chuàng)下1961年有氣象記錄以來同期之最。時間上，河南平均陰雨日數(shù)達25.3天，較常年多14天，9月以來先后至少出現(xiàn)10輪大范圍降水。

“之前地里干得太狠，現(xiàn)在又澇?！焙幽像v馬店泌陽縣馬谷田鎮(zhèn)陶店村的農(nóng)戶陶運和回憶說，7月旱情，苞谷受災(zāi)較大，有不少沒籽、沒出棒。疊加這次雨情，有的苞谷發(fā)霉了只能放棄，“地太泥濘了，輪式收割機根本進不去，一進就陷，俺有履帶式收割機才能收”。

陶運和種的400多畝地里，玉米、花生的收成都不算如意，種得二十多畝花生，估摸算賠了好幾萬，“今年賠得狠”。稍微寬慰的，是他還有臺糧食烘干機，最近十天都是通宵作業(yè)。他也幫人烘糧，一噸200塊，“除了烘干，那就是晾，在家晾，找風(fēng)扇吹。有些人還要借別人的家里去晾，（有的）晾得不及時，就捂臭了”。

據(jù)《河南日報》報道，“三秋”生產(chǎn)前夕，省內(nèi)便準備各類收獲機械20萬臺，但因天氣情況特殊，普通輪式收割機作業(yè)困難，能適應(yīng)泥濘地塊的履帶式收割機用機缺口凸顯。為此省內(nèi)調(diào)集投入履帶式玉米收獲機7980臺，與此同時，將履帶式谷物收獲機換裝割臺納入農(nóng)機購置補貼范圍。

此外，針對烘干機械不足問題，省內(nèi)各地開放閑置倉庫、村委大院、文化廣場等各類宜曬場所，并巧用電風(fēng)扇、鼓風(fēng)機強制通風(fēng)，加速水分蒸發(fā)。

“實在不行，就走濕糧賣，只不過價格低一點，因為今年的天氣比較例外，基本上就是不管啥價格都處理了?！敝芸卩惓且缓献魃缲撠熑吮硎?，相較玉米來說，作為經(jīng)濟作物的花生更受關(guān)注些，農(nóng)戶也會更著急烘、晾，但這也意味著更大的成本投入，“只要花錢，你就不缺啥，你不花錢，你啥都缺”。

對于還有40畝花生沒薅的林涵來說，搶收只是踏出泥濘的第一步，十幾畝薅出的花生等著翻面、抖土、運出來。晾曬更是頭疼，她家客廳放滿了花生，哪怕廁所都堆了兩袋花生，風(fēng)扇24小時不間斷吹著；天氣預(yù)報一天要看十幾遍，“天氣好點就要把花生拿出來晾，還要關(guān)注晚上會不會下雨、哪個時間有雨，抓緊再把它收起來”。

“我現(xiàn)在看這花生都頭大?！笨粗乩锏幕ㄉ惶毂纫惶炷鑳?、乃至發(fā)芽、發(fā)霉，林涵清楚，花生是等不了好天氣了，那40畝花生，還是得雇人來收。“花生好，天不好，扔了可惜，干著沒勁”，但真要放棄，她不甘，“往后看，天氣預(yù)報還行，沒有雨了，已經(jīng)下夠了”。

今年8月初，林涵曾接受澎湃新聞采訪，因遭遇夏旱，此前的整個7月，她和丈夫都在田里忙著澆地。10月19日，林涵再次接受澎湃新聞的采訪，講述遭遇秋澇的經(jīng)歷。以下是林涵的口述：

林涵家人在地里薅花生，地里充滿泥濘且有積水。圖源均為受訪者提供

“收割機被截胡了”

這是我種地的第二年，可以說是欲哭無淚。

我和我婆婆，還有我老公，三人每天穿著雨鞋下地去撈花生，一天只能薅半畝——沒有路，如果那塊地剛好靠著水泥路，還算有路；靠里一點的，東西南北全都是泥，那泥能有長筒雨鞋那么深，不穿雨鞋根本進不去。

沒辦法，地是濕的，大一點的機器根本進不了，全靠競價雇人干活兒。我們有塊地種了七畝花生，薅了五天。第一批來了12人，一人一天100塊，結(jié)果隔壁家漲到一人一天120塊。有的人薅了兩天不來了，來我家地里的人從10個、8個、5個，最后只剩2個。按往年人工費，一人一天80塊，今年最高漲到150塊，請不起。

9月中旬我還從網(wǎng)上搜“如何快速摘花生”，因為一顆一顆地揪真的太慢了，三個人在地里做一天才弄四五袋。我就買了個小機器，兩個人能抬著進地里，可以兩三棵花生秧同時放進去摘果，不下雨時能打15袋，將近五百斤。

沒想到，它能一直干到現(xiàn)在。那機器剛買的時候700塊錢，你知道現(xiàn)在漲了幾百？漲到了950塊。我跟老公抬著這機器，累了就歇會兒，再抬。有時真撐不住，干不到頭，每天都在干。一抬頭，為什么就干了這么點？還有那么多地擱著。

我把情況發(fā)網(wǎng)上，也有大型機車商聯(lián)系我，隔壁縣的，說來幫我們搶收，150塊/畝。我跟村民包括村主任都打過招呼了，一說有機子可以收花生，都高興得不得了，都問“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來”。

結(jié)果就在暴雨前一天，車被別人截胡了，可能我們給的價低。我整個人都絕望了，如果這個車來了，果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收到手了。

那時我爸、我公公還去隔壁鄉(xiāng)攔車，求人家過來看看，有的已經(jīng)堵到他家門口了，人家也不愿來，有天氣、路況各種原因；有的機器只收干果，怕濕秧子纏著機器。我爸攔過一個車是收干果的，跟他說我們家的花生差不多干了，可以來收，我們愿意多給點錢，趕緊來。往年可能收80塊/畝，他要100，我們給他加到150。

已經(jīng)做到這份上了，天氣預(yù)報也說沒雨，結(jié)果等車開到地頭了，就下了一陣雨，還不是那種小雨，把收割機都“下走了”。我覺得老天在跟我們開玩笑，特別崩潰，眼看著希望就來了，我老公那天真不想干了，花生不想要了。

無論下不下雨，各家各戶都穿著雨衣在地里一個一個地摘花生，我們周口今年種花生的居多?；ㄉ鷥r高嘛，花生米能賣到4塊錢一斤。但除非種得特別少的，就幾分地那種，人家薅了直接拉回家自己摘果。種了5畝10畝的，大多只能在地里放著“等天”，要運一車出來非常艱難。我的娘啊，我現(xiàn)在就想，如果有個飛機就好了。

地里一些花生已經(jīng)落果、發(fā)芽。

“我看著這花生都頭大”

我們還有40畝花生沒薅，有十幾畝是薅出來的，在地里放著。連續(xù)下雨一直淋著，要翻面、抖土，一點一點地拿一個棍敲，再一點一點豎著放成小堆，上面被風(fēng)吹著的還行，最下面接觸泥土的比較潮，就容易發(fā)芽，不能要了。

花生秧薅出來帶的泥不多，一抖泥全掉了，這是最好的，再暴曬個兩三天就可以用摘果機摘果了。但有的花生等了7天還是帶泥，有的薅出來半個月了，發(fā)芽的比較多?；ㄉ矶几煽萘?，用機器收一碰果實基本要掉一半，又要靠人工一點點撿。

有次我們下雨天打著傘在地里把花生果弄出來了，特別多泥，裹著泥不容易干，里面的花生還會腐壞，我們自己用水沖，最下面那一層還是有泥，就換個地方來回倒騰，客廳能放的地方都放，哪怕廁所都堆兩袋子，還要弄幾個風(fēng)扇24小時不間斷吹。

從9月中旬開始每天弄一點，前后雇人花了5000塊，收到手里也就5畝，還是趁著沒下雨弄個大篷車拉到我們家大門口的。當時花生悶了一夜，最下面溫度估計有四十度，靠近就能感覺到暖，最后扒下來的花生都在冒熱氣。時間長肯定是要發(fā)芽的，幸好我們有那個小機器把果摘了。

摘了還要有更大的場地去晾。天氣預(yù)報一天要看十幾遍，早晨起來看看，睡覺前看看，中間無數(shù)遍地翻。天氣好點就要把花生拿出來晾，還要關(guān)注晚上會不會下雨、哪個時間有雨，抓緊再把它收起來。所以就那點花生，來回收放、收放不知多少遍了，又被雨泡過不知多少次了。

好不容易把花生給薅出來了，放地里發(fā)霉，不放地里也發(fā)霉。今年唯一幸運的，就是發(fā)現(xiàn)我家附近有在蓋房子的工地，剛好有一層是空的，前后都通風(fēng)，現(xiàn)在花生都晾那兒。

我們旁邊有一個養(yǎng)羊的養(yǎng)殖廠，羊吃花生秧，他們是要秧的，所以家里有脫果機。但你知道排隊排多長？排一夜你都排不到，加上我們又沒有車，即使有車又進不去地，所以說我們真沒有辦法，想去排隊都沒辦法。

烘干機我也沒打聽過，根本就不往這方面想，每走一步都要花錢，可別再弄了，再用這個（烘干機）我們花生直接就不要了。而且果都摘不出來，烘干不烘干沒意義。

現(xiàn)在家家戶戶都在晾花生，基本沒有干的，價格比著往年是正常，因為收不到花生。至于怎么處理發(fā)霉的花生，那是最后一步了。人家收花生的，說你發(fā)霉了給多少錢一斤，這步還沒走到，但肯定會有壓價的。

我們賣的是花生米兒，確實里面好的壞的都在一起，有發(fā)芽的可以看出來，還不知道咋弄，我現(xiàn)在看這花生都頭大。

“花生好，天不好，扔了可惜，干著沒勁”

后面的40畝，不請人還是不行。

等天的話還要一周，上一次沒雨，中間停了七天左右，車都沒辦法進地里，說明土地至少要晾十天。但花生等不起了，長到一定的勁兒了，不及時拔出來就會死，花生果要是落在地里，要一點一點刨出來，更麻煩了。

現(xiàn)在別家的花生該弄的已經(jīng)弄好了，村里就剩我們一家。不行的話，我們請工人先薅出來放著，剩的地太多，人越多越好，最多找十幾個，工錢現(xiàn)在應(yīng)該降了，一天一百左右。再不行，我們?nèi)齻€先薅著，我公公是殘疾人，屬于“后勤部隊”。

現(xiàn)在天冷，去太早有露水，要不就是下雨，我們基本早上8點多下地，晚上7點天黑回來。我1994年生的，我老公也是，整天在地里，像1984年生的。早晨出去穿得干凈，回來從頭到腳全是泥，我們倆都近視，眼鏡上全是泥，整個人泥糊糊，有時候相視一眼覺得對方真的好可憐。

之前干旱辛辛苦苦澆了一個多月地，170畝玉米地，估計有一百畝沒澆上水，有些玉米棒沒出籽，都還扔在地里，根本沒收的價值。9月底我們收了玉米，人家有收濕玉米的，直接拉過去一斤六毛賣了。便宜點我也可以接受，不接受的話，玉米往哪放？那么便宜了，誰還花錢去烘干？幸好那時搶收得及時，現(xiàn)在賣估計就只能賣三四毛一斤了。

夏天抗旱還能看到希望，現(xiàn)在心累身累哪都累。剛賣完玉米就連著下雨，確實今年花生長勢還不錯，但花生好，天不好，扔了可惜，干著沒勁。花生放地里一天比一天蔫兒，發(fā)芽很快的，扔了又可惜，這都是錢啊，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見一分錢回本。

我以前在外面做化妝師，前兩年回的周口。那年有孩子了，就想一家人都在一起，剛好也有認識的朋友在承包土地，那年還比較豐收，玉米一斤一塊幾，反正就是掙錢，我想著要不就在家試試，所有東西都買了，機器也買了，房子里放的全是。

第一年沒有達到預(yù)期，地租、肥料、機器、人工這些都貴，就是種的東西不貴。我們都沒種過地，覺得沒有賠那么多、保個本就行，誰知道今年會遇到這個情況，可能我們選的地不行，要天時地利人和都算到了，有路、有水、有電，這個事還得交給正兒八經(jīng)的農(nóng)民。

我真不想種了，地租已經(jīng)那么貴了，每一步都要花錢。但你說不干了，這能說放棄就放棄嗎？你又不舍得，就不甘心。地租錢已經(jīng)交了，又覺得要拼一拼，今年種這不行，我們明年還種。這兩天天氣終于給點力了，往后看天氣預(yù)報還行，沒有雨了，已經(jīng)下夠了。

（文中林涵為化名，實習(xí)生盧天好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