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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最成功的“抱團取暖”：綿羊如何跟隨人類“征服”世界？

2025-10-27 13:20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編者按

曾幾何時，是什么契機，讓早期人類社會決定將野性十足的生靈，變?yōu)槌ο嗵幍幕锇?？從提供衣食、助力農(nóng)耕的牛羊豬，到守護家園、慰藉心靈的犬與貓，它們?nèi)绾我徊讲饺谌肴祟惿鐣?，并被我們徹底改變？我們推出《動物馴化科學史鑒》系列，將帶您穿越時空，重返那些改變世界的關(guān)鍵歷史，一同探尋人類與動物伙伴們結(jié)緣的恢弘歷程。

在高山牧場，在河谷低地，在風吹草低的原野之上，溫順的綿羊（Ovis aries）的身影隨處可見。作為人類最早馴化的主要家畜之一，它們?yōu)槿祟愇拿魈峁┝朔€(wěn)定的肉、奶、皮、毛等資源，在全球擁有超過12億的龐大種群。

山谷中的羊群

圖片來源：Unsplash

但你是否想過，這些溫順生物的祖先是誰？最先被誰馴化？它們又是如何一步步演變?yōu)槲覀兘裉焓煜さ哪?，并最終遍布全球的呢？

借助前沿的古基因組學與考古學的雙重證據(jù)，我們得以穿越時空，重返故事的開端，追尋這段人與羊相互成就的偉大旅程。

故事的開端：群山中的野性盟約

科學界普遍認為，家養(yǎng)綿羊的直系祖先是亞洲摩弗倫羊（Asiatic Mouflon, Ovis gmelini），其野生種群曾經(jīng)廣泛分布于從土耳其到伊朗東部的山區(qū)。它們身手矯健，警惕性高，頭頂堅硬的螺旋狀大角，與如今溫順的家養(yǎng)綿羊判若云泥。

雄性亞洲摩弗倫羊

圖片來源：Susan E Adams

在這片遼闊而多山的土地上，究竟是哪一群先民，最早將目光投向這些桀驁不馴的野獸？是誰率先伸出了那只改變?nèi)祟悮v史的手，開啟了馴化的旅程？

就在2025年初，一項發(fā)表在《科學》（Science）雜志上的研究為這個謎題點亮了新的坐標。來自都柏林大學的科研團隊對橫跨歐亞大陸、時間跨度長達一萬兩千年的118份古代綿羊基因組進行了細致分析。結(jié)果顯示，所有家養(yǎng)綿羊的血脈，最終都指向同一個源頭——新月沃地西部，也就是如今的土耳其東南部地區(qū)。

樣本的來源地和所屬文化時期

圖片來源：Kevin G. Daly（2025）

其中，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來自一份出土于黎巴嫩的納赫查理尼洞穴（Nachcharini Cave）、距今約11000年的骨骸樣本。在遺傳學上，它被確認為所有家羊最古老的“姐妹群”——即與家羊分化前關(guān)系最近的野生親緣種群。

納赫查里尼洞穴4d層出土的野生摩弗倫羊跖骨遠端標本

圖片來源：Rhodes S（2020）

這一發(fā)現(xiàn)，將綿羊馴化的地理原點，從一個模糊的區(qū)域，精準地鎖定到了新月沃地的西部。

而考古學的發(fā)現(xiàn)也為這一結(jié)論提供了生動而堅實的現(xiàn)實場景。

正是在新月沃地的西部，一系列關(guān)鍵的早期新石器遺址，如土耳其的阿舍克利霍尤克（A??kl? H?yük）和內(nèi)瓦勒喬里（Neval? ?ori），記錄下了這場偉大變革。在這些遺址中，鹿、瞪羚等獵物減少，羊的骨骸比例急劇上升，逐漸成為主角。

阿舍克利霍尤克遺址中的疑似屠宰區(qū)

圖片來源：Prof. Mihriban ?zba?aran（2018）

馴化動因：來自骨骸與基因的雙重證據(jù)

那么，早期的人類為什么要馴化羊呢？

這一答案，也可以從遺址骨骸和基因研究當中找到。

在早期遺址中，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羊的骨骼年齡分布并非自然種群的隨機分布，而是以成年母羊與年輕公羊為主。這說明人類在有意控制繁殖，讓母羊繼續(xù)產(chǎn)羔，而在適齡時宰殺公羊，以獲取穩(wěn)定的肉類來源。此時，早期人類將不確定的狩獵，轉(zhuǎn)變成了可預(yù)期的食物生產(chǎn)，擁有了“移動的糧倉”。

此外，陶器和石器上的脂質(zhì)殘留分析表明，包含羊在內(nèi)的反芻動物乳制品，已在新石器時期出現(xiàn)；而羊毛的使用雖然出現(xiàn)得稍晚，但在距今6000年前的紡織遺物中，已出現(xiàn)羊毛纖維的身影。這些證據(jù)表明，在與羊群的長期相處中，人類逐漸發(fā)現(xiàn)了更多“隱藏的價值”——羊奶、羊毛、羊皮……讓羊成為真正意義上的“全能伙伴”。

這枚蘇美爾圓柱印章描繪著一位農(nóng)民在果園里飼養(yǎng)著家養(yǎng)的羊

圖片來源：historyshistories

擴張之路：基因圖譜揭示的兩條遷徙路線

馴化完成后，家羊便跟隨人類開啟了全球擴張之旅?；驁D譜清晰地揭示了這場旅程的兩條主線。

1西行之路：兩波浪潮重塑歐洲羊群

在西方，綿羊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改變著歷史的進程。基因組研究揭示，它們曾兩度隨人群大規(guī)模遷徙，深刻影響了歐洲的格局。

第一波浪潮發(fā)生公元前6000年左右。隨著近東農(nóng)業(yè)社會向西擴展，綿羊伴隨人類進入歐洲，逐漸取代原有獵物，重塑了早期的畜牧業(yè)體系。

新石器時代向歐洲的人口遷徙

圖片來源：Gronenborn

第二次則發(fā)生在早期青銅時代（公元前3300年左右），它伴隨著一場深刻改變歐洲歷史的“草原風暴”。顏那亞（Yamnaya）游牧民族自草原崛起，向西擴散，重塑了歐洲的人口與文化。

顏那亞文化的擴張

圖片來源：Dmitry Butyvsky

幾乎在同一時期，歐洲綿羊的基因庫也經(jīng)歷劇烈更替——多達一半的血統(tǒng)來自歐亞草原的新品種。據(jù)基因組研究估計，從青銅時代開始，歐洲家羊個體血統(tǒng)中的44%至61%都源自這批來自草原的“新移民”。它們更適應(yīng)游牧、產(chǎn)奶性能突出，成為那場波瀾壯闊遷徙中的關(guān)鍵物質(zhì)支撐。

希臘北部維斯托尼達湖牧羊景色

圖片來源：Ggia

2東行之路：古代中國的“西來之客”

與西進的清晰脈絡(luò)相比，綿羊東傳進入中國的時間和路線，則要復(fù)雜得多。

目前，學界多認為中國家養(yǎng)綿羊最早可能是在距今5600年-5000年的仰韶文化晚期出現(xiàn)在中國的甘青地區(qū)，并在距今4500-4000年的龍山文化早期進入中原地區(qū)。

根據(jù)1979年《文物》期刊的報道，青海省考古隊曾在距今約5300–5000年的民和核桃莊馬家窯類型墓葬中出土過羊骨架。雖然當時僅做了發(fā)掘記錄，沒有保留測量數(shù)據(jù)及實物資料，卻也與其他考古發(fā)現(xiàn)共同標記出了家羊東行可能的“登陸點”。

民和核桃莊第一號墓葬平面圖

圖片來源：《文物》（1979）

而分子考古學的視角則揭示了這一過程的復(fù)雜性。據(jù)《邊疆考古研究》刊載的《中國綿羊的起源與擴散研究新進展》所述，中國綿羊擁有多個母系遺傳世系，證明其傳入并非一次性的單一事件，而是歷時漫長、包含多個批次輸入的復(fù)雜過程。

綿羊母系世系分類示意圖

圖片來源：宋光捷（2025）

遺傳學模型更進一步指出，來自西亞的綿羊，可能先在距今5700至5500年前抵達蒙古高原，這里成為它們進入東亞的“第二個擴散中心”，之后才分批次、沿著不同路線南下，進入中國北方。

無論是通過內(nèi)亞山地還是借道蒙古高原，從距今四千多年前開始，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許多遺址中都已出現(xiàn)了大量羊骨，綿羊已成功融入華夏文明的經(jīng)濟體系，養(yǎng)羊業(yè)已成為當時重要的生產(chǎn)活動之一。

羊，從一個邊疆的“外來物種”，轉(zhuǎn)變?yōu)橹卧缙谏鐣l(fā)展的重要家畜。

二里頭遺址出土的羊肩胛骨，用以卜問吉兇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進入中國后，綿羊的角色不僅限于食物與皮毛來源，它深度融入了華夏先民的精神與禮儀世界，成為祭祀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

在商周時期，祭祀是溝通天地、祖先的國之大事。在規(guī)格最高的“太牢”祭祀中，牛、羊、豬三種牲畜俱備，缺一不可。在次一等的“少牢”祭祀中，則以羊和豬為祭品。無論等級如何，羊都穩(wěn)居核心祭品之列。

商代晚期著名的“四羊方尊”，其肩部鑄有四個栩栩如生的卷角羊頭，羊身與器腹融為一體，這件青銅禮器不僅是藝術(shù)的杰作，更是羊在當時禮儀體系中崇高地位的物證。

商四羊青銅方尊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此外，綿羊溫順、善良、合群的品性，也被古人賦予了深刻的道德和文化內(nèi)涵。

例如在漢字文化中，“羊”與“祥”自古相通。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直言：“羊，祥也?！痹S多漢代器物上的“大吉祥”銘文會寫作“大吉羊”，直觀地反映了羊作為吉祥符號的文化認同。

漢朝大吉羊魚鶴銅洗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自此，綿羊這個來自西方的“客人”，憑借其自身價值和被賦予的美好寓意，從一個單純的畜牧品種，升華為中華文化中關(guān)于吉祥、味美、善良和公正的復(fù)雜文化符號，深深地烙印在文字、器物和禮儀制度之中，完成了它在東行之路上的重要蛻變。

人類之手：一場跨越千年的“外形訂制”

伴隨著與人類的共同生活，羊自身也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它們的外形、習性，乃至基因，都被人類的需求和審美“訂制”過了。

野生摩弗倫羊最引人注目的，是雄性那對巨大而堅硬的螺旋狀大角，這在野外是生存和競爭的利器。然而，一旦進入人類的圈欄，這種“武器”就成了麻煩，既容易誤傷同類和人類，也不利于管理。

雄性摩弗倫羊醒目的大角

圖片來源：Ali Mohajeran

因此，早期人類開始有意識地選擇那些角更小，甚至天生無角的個體進行繁殖?；蜓芯孔C實，一個名為RXFP2的基因區(qū)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受到了強烈的人工選擇。最終，溫順、小角乃至無角的綿羊逐漸成為主流，這不僅是外形上的改變，更是其野性被馴服的直接標志。

相較于摩弗倫羊，現(xiàn)代家羊多為小角或無角

圖片來源：Aurel Manea

此外，最早的家羊毛色各異，以深色和斑駁的雜色為主，這有利于它們在野外偽裝。但對牧人來說，這卻是個缺點?？脊臘NA分析顯示，大約在8000年前，人類就開始“改造”羊的毛色。

澳大利亞白羔羊

圖片來源：Kirsty Gilmore

選擇白羊，有兩大實際好處：首先，在廣闊的牧場上，純白色的羊群更容易被識別和清點；其次，白色的羊毛是天然的“畫布”，在紡織和染色時擁有無與倫比的優(yōu)勢。就這樣，對毛色的選擇，成為早期人類管理和利用羊群的有效手段。

在英文俚語中，“黑綿羊”也有“不合群”的意思，體現(xiàn)了人類對綿羊毛色的選擇偏好

圖片來源：Jack Moreh

更深刻的改變，發(fā)生在羊毛的質(zhì)地上。野生摩弗倫羊的皮毛，本質(zhì)上是一種“雙層結(jié)構(gòu)”：外層是粗硬的針毛，用以抵御風雨；內(nèi)層則是相對細軟的絨毛，主要保暖。這樣的毛發(fā)結(jié)構(gòu)，非常適合野外生存，卻并不適合紡織，而人類的長期干預(yù)改變了這一切。通過世代篩選，那些擁有更柔軟、更均勻羊毛的個體被保留下來繁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