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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海斌︱“四朝聞見成書早”:世紀老人朱啟鈐的政治網(wǎng)絡與文獻事業(yè)

《朱啟鈐年譜長編》,李楚君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25年4月出版,1240頁,498.00元

朱啟鈐(1872-1964)
因“中山公園”結緣朱啟鈐
我與朱啟鈐有一點特殊的因緣。2003年,我在北大歷史系讀書,當時是研究生二年級,在尚小明老師“中國近代社會史”課上選了“中山公園”作為報告題目,第一次接觸到朱啟鈐其人。民國初年擔任內務總長兼京都市政公所督辦的朱啟鈐(1872-1964,字桂辛,號蠖公),有過不少影響深遠的施政舉措,包括改建正陽門、打通東西長安街、整理北京街市溝渠,開發(fā)北戴河海濱療養(yǎng)區(qū)等等,而他也是將原來專供明清帝王祭祀典儀的社稷壇改造為中央公園(1928年改中山公園)的主事者,用他自己的話說:
民國肇興,與天下更始,中央政府既于西苑辟新華門為敷政布令之地,兩闕三殿,觀光闐溢,而皇城宅中,宮墻障塞,乃開通南北長街、南北池子為兩長衢。禁御既除,熙攘彌便,遂不得不亟營公園,為都人士女游息之所。社稷埴位于端門右側,地望清華,景物巨麗,乃于民國三年[1914]十月十日開放為公園,以經營之事委諸董事會。園規(guī)取則于清嚴,偕樂不謬于風雅。因地當九衢之中,名曰中央公園。(《中央公園記》,《朱啟鈐年譜長編》上冊,323-324頁)

朱啟鈐《中央公園記》(1925年10月10日)碑刻拓片

正陽門城垣改造工程竣工后,相關人員在城樓上合影,前排正中為朱啟鈐(1915年)
1914年開辟的中央公園,可以說是北京第一座對民眾開放的、近代意義上的“公園”。故時人有謂:“京師之有公園,自中央公園始,而創(chuàng)造之者,則為紫江朱蠖公。”(朱深《〈中央公園二十五周年紀念冊〉序》)我在報告中使用了“從皇家禁地到公共園林”的分析框架,主要利用《蠖園文存》(民國二十五年[1936]紫江朱氏刊)、中央公園委員會編《中央公園廿五周年紀念刊》(1939)、京都市政公所編《市政通告》《京都市政匯覽》,以及一些報刊、回憶錄資料,簡單討論了“公園場景中的市民生活”“茶座的魅力——一個公園細部的放大觀察”“誰是公園的消費主體”等問題,文中還借用了“城市公共空間”“國家與社會”這樣的理論概念,雖然結論有保留地申明這屬于“尚有探討余地的兩分法”,但可以清楚看到行文受到當年“時趨”與“風尚”的影響。這篇文章后來經過修訂,竟然有機會正式發(fā)表(《中山公園與民初北京社會》,《北京社會科學》2005年第2期)。現(xiàn)在看來,當然是很不成熟的東西,許多部分簡直可以重寫,不過,作為中央公園董事會首任會長的朱啟鈐,也自那時起在我心里掛上了號,他的《中央公園記》《一息齋記》等文字一直留給我很深印象,而其長期主持的古建筑學同人社團“中國營造學社”,以及京師首創(chuàng)“公共講習體育之地”的“北京行健會”也都落址在中央公園內,因為這些機緣,我對這個人物比較留意,也會出于興趣,追蹤相關的研究和材料,雖然后來再沒有正經的專門研究。這一次北大文研院舉辦“《朱啟鈐年譜長編》座談會暨朱啟鈐稀見文獻展”,得到邀請,感到非常榮幸,這使我有機會再讀朱啟鈐文獻資料,倍覺親切,也以為深有意義。距離初次接觸其人其文,已經過去二十余年了。這是我想表達的第一個意思。

《朱啟鈐年譜長編》座談會暨朱啟鈐稀見文獻展,北京大學,2025年6月13日
朱啟鈐“九十歲之回顧”遺憾闕如
朱啟鈐有過漫長且豐富的一生。早年以捐納入仕,清末新政之際為京師大學堂譯學館監(jiān)督,復以候選道“觀政北洋”,派辦天津習藝所工程,1905年調巡警部,歷任京師內城、外城巡警廳廳丞、東三省蒙務局督辦、津浦鐵路北段總辦等職。民國后,多次擔任交通總長、內務總長、代理國務總理等要職。1915年參與袁世凱復辟,被列為帝制禍首之一,一度遭通緝。1918年當選安福國會參議院副議長,1919年任南北和平會議北方總代表,隨后退出政界,寓居津、滬租界,興辦山東中興煤礦、上海中興輪船公司等企業(yè)。1930年,利用中英庚款組織中國營造學社,自任社長,從事古建筑研究。1949年后,曾任全國文物整理委員會委員、中央文史館館員、全國第二、三屆政協(xié)委員。著述有《蠖園文存》《存素堂絲繡錄》《紫江朱氏家乘》等。

《紫江朱氏家乘》,中華民國廿四年乙亥(1935)存素堂刊

朱啟鈐手跡
1922年8月5日,胡適在丁文江發(fā)起的宴會上,初見時任中興煤礦公司總經理的朱啟鈐,日記中對他作有一個近于定論式的評價:
在君邀我吃飯……這是我第一次見著朱啟鈐,此人自是一個有能干的人;聽他的話,竟不覺得他是一個不讀書的人。他是近十年內的第一個能吏,勤于所事;現(xiàn)在他辦中興公司,每日按時到辦公室,從不遲誤。交通系的重要分子,以天資的聰明論,自然要推葉恭綽;以辦事的真才論,沒有可以比朱啟鈐的。(下冊,799頁)
以胡適的閱歷和眼格,而不吝以“能干”與“讀書”并許其人,且推崇為“辦事的真才”,評價不可謂不高。朱啟鈐一生經歷復雜,交游廣闊,具有官僚、實業(yè)家、營造學家的多重身份,在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等多個領域都有重要地位與影響,其之于中國近代史研究的意義不言而喻。可惜,朱啟鈐本人僅有零星的傳狀、憶舊散篇,卻無自傳或回憶錄一類存世,1936年刊行的《蠖園文存》所收錄者,固然都屬要緊文字,范圍終亦有限,據(jù)其書成后夫子自道:
啟鈐壯服官政,老求異書。歲月超忽,姿性瞢鈍,志業(yè)所存十不逮一。以是零札片言,即有所獲,未嘗自惜。眷戀景光,感懷疇曩。撫陵谷而屢遷,對友朋而思舊,乃稍思掇輯,以示后人。凡以從政時公牘文字得諸篋笥者,為卷上;復從官書中撮錄若干以資互證者,為卷中;而近歲所著,或論學術,或紀家事,則錄為卷下。隨輯隨印,參錯其例在所不免。(下冊,1011頁)

《蠖園文存》,民國二十五年丙子(1936)紫江朱氏刊
我想到胡適生前提倡“傳記文學”,并且身體力行,年紀輕輕就寫了《四十自述》,這不僅是一種文學實踐,更多為歷史學家的“存史”觀念使然。他說:“我在這十幾年中,因為深深的感覺中國最缺乏傳記的文學,所以到處勸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不幸的很,這班老輩朋友雖然都答應了,終不肯下筆?!彼e例子包括了梁啟超、林長民、梁士詒三位,此外,“還勸告過蔡元培先生、張元濟先生、高夢旦先生、陳獨秀先生、熊希齡先生、葉景葵先生,我盼望他們都不要叫我失望”(《四十自述》)。結果,這些人無例外地都讓胡適失望了。今讀《朱啟鈐年譜長編》,我發(fā)現(xiàn)胡適也勸過朱啟鈐寫自傳。1934年3月3日胡適日記:
王叔魯約吃飯,有周作民、朱啟鈐、湯爾和諸人,我談自傳事,諷朱桂老寫自傳,叔魯也似有意。(下冊,946頁)
此事未見下文。朱啟鈐晚年著述,多得其表弟瞿宣穎(字兌之,號蛻園,瞿鴻禨第三子)的協(xié)助?!丁大秷@文存〉識語》:“晚年纂述,數(shù)典輒忘,兌之表弟助我獺祭,他山之功,尤不可沒?!宾男f《蠖公長兄八十壽詩三百韻》:“辛酉[1921]公五十,我吟百韻詩。辛未[1931]以文獻,細字引鳥絲。辛巳[1941]復奉觴,群賢共陳詞。今茲歲辛卯[1951],又當介壽詩?!?span style="color: #7e8c8d;">(下冊,1103頁)我發(fā)現(xiàn)直到1962年2月3日,也即朱啟鈐去世前二年,在上海的瞿宣穎來信談及續(xù)補《蠖園年表》,還建議他撰寫回憶錄。時值朱啟鈐九十歲大壽,瞿宣穎依例為作壽詩,再次提起這個話頭:
當我接到您的信以后,就有一種感想,您以飽經世變壽至期頤的身分,僅僅印一薄本壽詩,還覺美中不足,總該自己說說一生的回憶。而且當年我?guī)兔庉嫛都页恕贰ⅰ赌曜V》,忽忽將及三十年,時移勢易,也應該加以續(xù)補,何況今當不諱之朝,往時不易形之筆墨的也不必再有顧忌。其他不論,但就今天個人的感想來說,也不宜默無一言。我本來就想建議您寫一篇九十歲之回顧。固然立言煞費斟酌,但我想如果用活筆來寫,還不致有太大的困難。您若有意,我可以抽暇寫點提綢,提供您觸類旁通的便利。等來京再面商完成。(下冊,1178頁)

瞿宣穎(1894-1973)

瞿宣穎致朱啟鈐、葉恭綽書札
胡適勸梁啟超寫自傳未果,認為這是“一樁無法補救的絕大損失”(《四十自述》)。我們知道,1929年,梁啟超在北京去世后,他的親屬和朋友即商議要辦兩件事情,一是編輯《飲冰室合集》,由林志鈞負責,二是編一部年譜,為梁啟超傳作準備,由丁文江負責。至1934年,丁文江和時在燕京大學讀書的趙豐田合作完成《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胡適盛贊“這是一部沒有經過刪削的長編初稿,所以是最可寶貴的史料,最值得保存,最值得印行”(《梁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序》),他的話也成為有關“年譜長編”的一個著名史料學觀點。
另一位沒有聽勸的民國政壇重要人物是綽號“財神菩薩”的梁士詒,胡適回憶說:
梁士詒先生有一個時期很受社會的毀謗。有一次,他來看我,我就勸他多留一點傳記材料,把自己在袁世凱時代所經過的事,宣布出來,作成自傳;不一定要人家相信,但可以借這個機會把自己做事的立場動機赤裸裸的寫出來,給歷史添些材料。(《傳記文學》)
梁士詒終究沒有完成自傳,但在他身后,葉恭綽領銜“鳳岡及門弟子”根據(jù)“他生前所經手做的事情的許多原始材料”編出了《三水梁燕孫先生年譜》上下兩巨冊(1939),胡適說:“這雖然不是梁先生的自傳,但是內容完備詳細,我看了很高興。這個年譜的刊行,可以說是我宣傳傳記文學偶然的收獲。”
朱啟鈐長壽,梁啟超早逝,但以各自原因,都未寫成自傳,其 “絕大損失”亦同。朱啟鈐與梁士詒都是介入民國政治很深,尤其在“袁世凱時代”非?;钴S的人物,且都“有一個時期很受社會的毀謗”,他們對于這段歷史諱莫如深,而極少自我表述。在此意義上,《葉恭綽年譜長編》也仿佛胡適所謂廣義的“傳記文學”的成果,某種程度上,為我們彌補了朱啟鈐“九十歲之回顧”闕如的遺憾。我讀本書“后記”中的一段著者自白,頗有感觸:
余自幼師從劉宗漢先生學習書法,因而得知先生自一九五六年至一九六四年擔任朱啟鈐先生秘書,日常與先生交往過程中,也常聽到先生談起蠖公軼事。數(shù)年前,有緣收得蠖公舊存往來書札手稿,并查閱有關于蠖公的大量文獻資料,對蠖公一生事跡有了全面的了解,其創(chuàng)辦營造學社對近代學術的巨大影響尤令我心生崇敬,產生了為蠖公撰寫年譜的想法。(下冊,1238頁)
按劉宗漢先生除了曾經擔任朱啟鈐秘書,為其整理書信舊稿,在其去世后,“一直同朱家有著較密切的往來”,在這些接觸中,“從桂老本人或他的家屬那里知道了一些他的軼事”,1978年后他在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民國史組工作,“當時準備給桂老編一個年譜,也有意識地收集了一些有關他的資料”(《回憶朱桂辛先生》,《蠖園紀事》,63頁)。葉楚君女士繼承劉宗漢先生遺志,最終編成《朱啟鈐年譜長編》上下二卷,也稱得上“內容完備詳細”,嘉惠學林,值得祝賀、敬佩。這是我想說的第二個意思。

劉宗漢(1936-2023)

《蠖園紀事——朱啟鈐先生生平紀實》,中國文史出版社,1991年
朱啟鈐與晚清史研究
朱啟鈐生前引人矚目的事功、業(yè)績,主要集中于民國時期,而論其人脈關系的淵源、仕宦生涯的開端,卻在晚清。朱啟鈐非科舉出身,何以步入政途,甚而迅速發(fā)跡,本是一個令人感興趣而不易解的問題?!吨靻⑩j年譜長編》用翔實的材料,勾勒了這位政壇“長跑選手”早年的仕途軌跡,我們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他在晚清官場步步為營、升階而上,實際仰賴于瞿鴻禨、徐世昌的影響。據(jù)一般的政治史分析,瞿、徐二人應分屬于清末派系政治的不同陣營,但在朱啟鈐的成長線上,先后扮演了政治靠山的角色,確是不同尋常。
(一)“一生受恩最深處”:瞿鴻禨的提攜之力
朱啟鈐祖籍貴州開陽,出生于河南信陽,幼時喪父,而寄居于湖南長沙外祖父傅壽彤(貴州貴筑人,原河南按察使)家,其姨母傅幼瓊適瞿鴻禨(字子玖,謚文慎,湖南善化[今長沙]人),生瞿宣穎,故稱鴻禨為“姨夫”,宣穎為“表弟”。1891年,瞿鴻禨簡放四川學政,朱啟鈐隨同入川歷練,侍瞿開考成都省棚,并同行按試各州,主要工作是“在瞿幕中代瞿閱卷”。他長于事務,為瞿倚為左右手。1893年,二十二歲時,“文慎公為納粟,始就府經歷職”(《蠖園年表》),瞿在離任前為他捐了七品“府經歷”(知府屬官),由此開始宦途生涯。翌年(1894),在瀘州得鹽務局印簽所差,調合州鹽務分卡。表叔于德楙(繼室于寶珊之父)時署合江知縣,在書信中說:
川督[劉秉璋]已簡閩浙,譚公[譚鐘麟]履任不知何時,此公與玖老是何交誼,便望詳細告知。昨謁玖老談次,誠恐鹽局變動,頗以侄事為憂。(上冊,29頁)
可見當時瞿、朱關系之密。朱啟鈐晚年自道“一生受恩最深處,在辛卯壬辰隨侍文慎軺車入蜀之行”(《姨母瞿傅太夫人行述》)。

瞿鴻禨(1850-1918)
1897年,瞿鴻禨以內閣學士指派江蘇學政。同年底,朱啟鈐即以知縣改指江蘇,奉母離蜀東下,次年(1898)春應瞿鴻禨電召,抵江陰,居幕中,襄理蘇、松、太三屬試事,又赴京引見,分發(fā)江蘇候補知縣。1899年,奉委上海出口捐局,迎母移家于滬,住上海南市施家巷。1900年,瞿鴻禨江蘇學政任滿,同年義和團事變發(fā)生,朱啟鈐記其事:
是年(文慎)學政本已報滿,不得不遣眷先行。啟鈐則奉先母居滬,辦理出口捐局,不得從也。
庚子之變,全國洶洶,避難者麕聚海上,外艦叢集,滬濱風鶴驚皇,不知禍患之焉屆。而亂中交通阻塞,商業(yè)凋敝,余所辦出口捐局因之征收短絀,不中考成。太夫人憂傷如焚,病乃轉劇,竟以是年閏月在滬寓棄養(yǎng)。(上冊,36-37頁)
1901年,瞿鴻禨抵西安,奉旨入值軍機,兼充政務處大臣、外務部會辦大臣兼尚書。瞿鴻禨電召朱啟鈐前往行在供差,后者以母葬未終,暫未應命。至宮廷回鑾后,朱啟鈐護送姨母傅氏及瞿宣穎一行北上,瞿鴻禨命留京供差礦務總局,由此在北京扎下根基。他自己說,“遭時離亂,歸櫬長沙營葬才畢,寄家武昌,余則北上從姨丈瞿文慎公于京邸,門下多賢,竊聞政事,一時朝彥,頗采虛聲”(《繼室于夫人墓志銘》)。1902年,他在北京寫信給夫人于寶珊:
到京以來,深蒙姨丈另眼看待,一切大小公私事件均與我商量,并在滿服留我在京作一幫手,又由票號撥匯百金寄家用,俟有機會再為設法。如此厚情,非萬不得已,如何好,開口說走?況我一身飄泊,負累甚重,不趁此立定腳跟謀一出頭地位,此生又將如何結局?(上冊,第43-44頁)
1903年,“始徙家來北京,寄居大鵠鴿市端午樵中丞[端方]宅”(《蠖園年表》)。同一年,朱啟鈐奉管學大臣張百熙(湖南長沙人)之派,出任京師譯學館提調,組織編制《譯學館章程》。當時家書論及“留京幸望”者多端,即包括“在京附冀此間人以幕客相待,外則大老屬目,內與縉紳會處,便于結納,于將來外就可多圖一二知名”,“張尚書必有總督之望,既蒙見賞,此人多情,不可不結識。且在此候三年,總當有一江蘇好督撫出進”(上冊,50-52頁)。劉宗漢認為“辛丑回鑾后,瞿任軍機大臣,桂老任京師大學堂譯學館監(jiān)督,在政治上是瞿的左右手”(《回憶朱桂辛先生》)。但也應看到,到北京后,朱啟鈐的政治交游圈子進一步打開,凡“大佬”“縉紳”皆在其致力“接納”的范圍,也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已開始擺脫原先依附于瞿鴻禨的單一路線。
至1904年冬,朱啟鈐辭京師大學堂職,據(jù)《重刊京師譯學館校友錄序》:“不佞承乏校務,僅及期年。”按劉宗漢說法,“經過徐世昌的推薦,桂老辭去了譯學館監(jiān)督的職務,到天津籌辦游民習藝所”(《回憶朱桂辛先生》)。此時,朱啟鈐仕途上的第二位貴人——徐世昌已經出場了。
(二)“以天津徐公之薦,受相城袁公知”
據(jù)《徐世昌日記》,光緒二十九年(1903)八月二十九日,徐世昌初晤朱啟鈐,翌年四月初二日,至譯學館南鄰訪朱啟鈐,六月二十一日再訪。朱啟鈐自記,本年“冬,以天津徐公之薦,受相城袁公知”(《蠖園年表》)。徐世昌時候補閣學署兵部左侍郎,袁世凱為直隸總督。據(jù)徐嘉禾(徐世昌叔父)為朱啟鈐題其尊人朱慶墉繪《湘江紅葉圖》,內云“余與別駕[朱慶墉]交最久”,則徐世昌與朱啟鈐有世交,故《朱啟鈐年譜長編》認為“(徐)舉薦先生自合乎情理”(上冊,65頁)。

徐世昌(1855-1939)
1905年,清廷設巡警部,徐世昌任巡警部尚書,朱啟鈐“以候選道觀政北洋,派辦天津習藝所工程”(《蠖園年表》)。1906年,奉巡警部調京,署內城巡警廳廳丞,旋調任外城巡警廳廳丞,創(chuàng)辦京師警察市政。1907年,丁未政潮作。軍機大臣瞿鴻禨因受御史惲毓鼎彈劾,開缺回籍。朱啟鈐記其事:
甲辰、乙巳之間,京師文字之禍興。朝貴銜報館切齒,必欲得而甘心。啟鈐方長警廳,知其事甚悉,嘗屢以去就爭。朝貴既無如何,遂以怒報館者怒文慎。加以朝官鉆營奔競之風素為文慎所深惡,言官舉其丑穢,攻彈不已。遂又以怒言官者怒文慎,于是以“私通報館,授意言官”,屏文慎去國矣。(《姨母瞿傅太夫人行述》)
劉宗漢注意到,“這段記錄雖然有意略去‘瞿袁政爭’不談,但有助于我們理解惲毓鼎的奏折”(《回憶朱桂辛先生》)。據(jù)《蠖園年表》,“五月,瞿文慎公罷相歸里,啟鈐亦有開缺之請”。不久,朱啟鈐離京,回長沙修墓,按其自己的說法:
丁未之冬,啟鈐鑒于朝局之非,亦欲歸從文慎于鄉(xiāng)里。因棄官南游,偕妹征蓮同省太夫人,且謁先墓,流連旬日,追話半生奔走之跡。(《姨母瞿傅太夫人行述》)
實際上,本年陰歷八月間,朱啟鈐一度返京,《徐世昌日記》:“與干臣(錢能訓)晚宴朱桂辛暨參贊、司道數(shù)人,久談?!本旁鲁跞针x京。三個月后,再次來京?!对S寶蘅日記》十一月初六日記:“介白來函,知桂辛自南來?!彼^“欲歸從文慎于鄉(xiāng)里”云云,恐只是一時托詞。本年底,東三省總督徐世昌即奏請將朱啟鈐調東差委,內稱:
茲查有開缺請假修墓民政部外城巡警總廳廳丞朱啟鈐,器識宏遠,辦事勤能,前隨臣世昌創(chuàng)辦京師巡警,力果心精,不畏勞怨,成效昭著,蒙恩簡授斯職。今請假開缺回籍修墓,尚未銷假。伏思東省要政需人,如墾務、界務、邊務之類,皆關緊要,合無仰懇天恩俯準,將該廳丞調東差委,以收得人之效。(上冊,86頁)
清廷簽批“著照所請”。1908年后,在徐世昌舉薦下,朱啟鈐先后任東三省蒙務局督辦、郵傳部參丞上行走、津浦鐵路北段總辦等職。以辦事得力深獲賞識,徐經常夸贊“桂少爺勤懇”。劉宗漢則以為“當時盡管桂老在袁[世凱]手下工作,但政治上仍然是瞿黨,與袁貌合神離”(《回憶朱桂辛先生》)。民國后,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朱啟鈐為津浦鐵路督辦,出任交通總長,后改內務總長,實已成為“袁黨”重要成員。

袁世凱(1859-1916)
1911年,朱啟鈐曾乞假返湘,前往看望瞿鴻禨:
三月,乞假回湘。其年啟鈐督修津浦路,往來山左,見青島之風土而樂之。謁文慎及太夫人,力陳長沙亂象之深,以出游為得計。八月下旬,武昌舉兵之訊到,長沙一時擾亂。啟鈐濫緣時會,忝竊名祿,不獲親往省視。(《姨母瞿傅太夫人行述》)
此即“辛亥最后拜別文慎之日”。劉宗漢引錄瞿同祖(瞿宣治子、瞿鴻禨長孫)語:“袁世凱拉攏桂老成功,桂老逐步轉為袁黨后,據(jù)說瞿對他頗為不滿。”(《回憶朱桂辛先生·后記》)據(jù)葉恭綽對朱家后人之說法,反而認為朱啟鈐與袁世凱的關系是“很微妙的”——
袁重用他,除了他的才干外,也是為了牽制瞿鴻禨的勢力,瓦解其他反袁的勢力。袁用他,實際是把他當作瞿的人質。袁確實也重用了他。袁垮臺后他不再參加政府內閣,當時有不少人組閣時都找過他,他都拒絕了。這是“不事二主”的意思。這些事,他在世時不愿意談,也不愿意為自己洗刷。我們當時和他共事的人都知道他有難言之隱。
劉宗漢認為葉恭綽之說“有道理”,并沿這一思路,確認“桂老是袁黨,但他不是袁黨的嫡系,而是由敵對的瞿黨分化過來的非嫡系人物”,“他在和袁的關系中有很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自袁倒臺后,他絕口不談同袁的關系,更不說袁的好話”。朱、袁關系,橫跨清季、民國,需要綜而論之,結合《朱啟鈐年譜長編》匯集、披露的材料,袁世凱是否一面重用他,一面對他或是“監(jiān)視”,或是“放在最容易受傷害的地方使用”,朱本人又作何表現(xiàn)和反應,還可以進一步討論。
(三)朱啟鈐與“新黨”的交往
1962年2月3日,瞿宣穎寫信給朱啟鈐,建議續(xù)補《蠖園年表》,專門表示“附帶我要說明一點”——
先父于乙未以后、丁酉以前,在京與康、梁諸人是有往還的,因而也被認為京僚中的進步分子,您對于這一點覺得與先父平日言行不符,而不知非也。先父與陳右銘父子[陳寶箴、陳三立]至交,所以受他們的影響頗深。與岑西林[岑春煊]的結合亦始于乙未[1895]、丙申[1896]之際。維新派之中,張菊生[張元濟]的關系是一直不斷的。陳右?guī)洝⒆T敬帥[譚繼洵]都是先祖同年,劉艮老[劉人熙]是先父同學。作為一個有愛國思想的封建士大夫,熱心變法運動,是極自然的事???、梁主張君主,志同道合本不足為奇。
保薦康梁,確是事實。不過究竟在什么時候,采什么形式,先公從沒有對我們透漏過絲毫。只在對客隅坐的時候,微窺談話的語氣,得以體會一些??档脑捒v使有些過分,按他晚年與先父往還交誼來判斷,絕非無故。而且不是康一人說如此,梁也親口對我說過,其時先父已經去世,梁與我也并不夠深談的程度,其所以自動提起這句話,足見他的印象甚深。如果深入探討當時的思想傾向及政治內幕,這些都值得考慮。(下冊,1179-1180頁)
此處“先父”,指瞿鴻禨而言,“乙未以后、丁酉以前”,即1895至1897年,所欲著力說明者,在于瞿鴻禨與晚清趨新士人的密切關系,乃至有過“保薦康梁”的舉動,以證明其為“京僚中的進步分子”。此說未必確當,但對于我們理解戊戌前士人的交游形態(tài)、思想傾向及“政治內幕”,實有提示意義。

劉人煕(1844-1919)
瞿鴻禨隸湘籍,其家族與戊戌變法前后的“湖南維新派”也有過很多交集。瞿宣穎信中說:“您還不知道譚復生[譚嗣同]和我們家里關系也不淺呢,所有瀏陽的幾位急進派——劉艮生[劉人熙]、歐陽節(jié)吾[歐陽中鵠]也是從小就很親密的,唐佛塵[唐才常]到我家正是歐陽的推薦。只是由于后來遭際的變化,有些成為陳跡?!卑?,對于這一層“關系”,朱啟鈐未必“不知道”。據(jù)《姨母瞿傅太夫人行述》:
方啟鈐居蜀幕時,與唐君才常最相得。唐君,譚壯飛之友也,治經史掌故,恒具創(chuàng)見。啟鈐得外舅陳松生先生隨使英法時之遺書,粗聞以制造致富強之說,時舉以相絮聒,故兩人扺掌談天下事,頗駭當時俗論。
“唐君”,即唐才常,湖南瀏陽人,長沙岳麓書院肄業(yè)。1891年冬,應四川學政瞿鴻禨之聘入幕,“抵成都,入居學署,任閱卷兼教讀”(唐才質《唐才常烈士年譜》)。朱啟鈐時亦隨瞿鴻禨赴川。瞿同祖應劉宗漢之請,補充史實說:“桂老在瞿鴻禨四川學政幕中閱卷時,唐才常正在瞿家教家館,桂老因此和唐相識定交?!?span style="color: #7e8c8d;">(《回憶朱桂辛先生·后記》)
“陳松生”,岳父陳濟遠,字松生,湖南茶陵人,曾任清朝駐英、法、比使館參贊,其女陳光璣為朱啟鈐原配夫人,1897年病卒于四川瀘州。
唐才常與譚嗣同并稱“瀏陽二杰”,甲午后主張變法,領導湖南維新運動,戊戌后在上海組織自立會,策劃“勤王”起事,1900夏漢口自立軍機關被湖廣總督張之洞破獲,被捕就義。朱啟鈐與唐才常有很深的交誼。據(jù)其自記,“聞北方義和拳之變,輦轂震驚,親友遭亂者紛集沓來,儳焉不可終日”(《蠖園年表》)。劉宗漢回憶說:
桂老和庚子時被張之洞殺死的唐才常也有較密切的往來,唐是他在四川時的好友。桂老晚年在看一本講到唐才常的書時,曾對我說這是我的朋友,被殺死了。我很難過。(《回憶朱桂辛先生》)

唐才常(1867-1900)
辛丑回鑾后,朱啟鈐應瞿鴻禨之召入京。在上海主辦《中外滬報》的汪康年為“文慎門下士之夙邀賞拔者”,也是瞿黨中堅,1903年致朱啟鈐與張緝光一函,論及時政,并囑托上呈瞿鴻禨:
昨見報載,袁[世凱]擬國家官銀行,亦以天津官銀行為本行,此事實可怪詫。此系戶部之事,何得讓之疆臣?且如此,則袁于兵權之外,又握大利權,且得郵權,意欲何為?弟謂為國家計,為師座(原按:謂瞿相國)計,此事當再三審察,如欲任其大成,當一切聽之;若以為不可,則宜預為阻遏,否則事權盡在一人,一旦禍發(fā),悔將奚及!請兩兄即將此函轉呈師座,以備葑菲之采。(上冊,55頁)
劉宗漢已引及此函,而謂“可以看到桂老作為瞿的親信與袁周旋的政治立場,袁在北洋非常重視情報工作,對瞿的動向、桂老的反袁政治態(tài)度,不可能不知道”(《回憶朱桂辛先生》)。除“袁擬國家官銀行”外,汪康年在“伍秩庸[伍廷芳]星使接議商約”“東三省開為口岸”“處置新黨”“改服色”等重要事情上續(xù)有獻替(上冊,56、58、62-63頁)。結合朱啟鈐方面材料來看,他在入京后一度充當汪康年與瞿鴻禨之間的傳聲者,復函也時常透露京師信息,如“蘇子熙[蘇元春]調動”“日俄構兵事”“潘侍御慶瀾上折劾張[之洞]、袁[世凱]不應奏廢科舉”“江蘇撫臣恩壽進呈《圣諭象解》”“恩壽拿愛國會事”“戶部被毀,四恒被擠”等等,不一而足。但不久后,他奉派大學堂譯學館事,即以“籌備一切,觸手皆在困難之境,京師辦事,固非能由我思想本我面目所可為也”,“故終日為學堂事所縛,不能去湖上,政界消息絶寡聞”為理由,對汪康年的要求多以消極應之——
下走媚骨不全,拙于進取,江南物競大邦,揆之天演公例,尤不我容,何如老作幕客?轉覺言論自由,亦鳩藏不為鴻笑之道,兄謂如何?
兄來函所陳各事,均將原函送至湖上(瞿鴻禨)呈閱,弟既不在左右探討,即函中所說要義,恐其閱書亦不能得事之原委,如所謂義勇隊、教育會及海上諸人之行徑等事。非弟不問世務,實怪我朝廷政府均戀山林享受,棄絶世界,我輩絮聒其旁,有何悅耳娛目聽受?即使強言慰藉,假意咨嗟,究于國事何補?(上冊,54、60頁)
回信中盡管表示“知公盼我復音甚急”,但其間流露者更多是守拙、推卻的意態(tài)。實際上,如前所述,差不多同時,朱啟鈐在京與徐世昌開始頻繁交往,次年(1904)即辭譯學館職務,而轉投北洋,往天津辦理習藝所事業(yè)了。他與汪康年亦漸行漸遠。至丁未政潮發(fā)生,瞿鴻禨獲咎之由,即以“私通報館”為大端,而朱啟鈐論其事,也只是以“文慎柄政,上海輿論于政府措施抨擊曾無假借,而文慎訪問得失,未嘗不虛懷以聽焉”含渾言之(《姨母瞿傅太夫人行述》)。
1939年,汪康年胞弟汪詒年編成《汪穰卿先生遺文》《汪穰卿先生傳記》兩種,贈寄朱啟鈐,后者“展卷摩挲,百感交集”,此時瞿、汪皆已成故人,回首前塵,不能無慨——
回思當日,追隨驂靳,抵掌盱衡,其憂國之深,瞻言之遠,凡在朋僚,無不欽服。何意日斜庚子之后,遂見群龍海水之災。我輩白髪余生,丁茲世變。會合無期,祗益山陽鄰笛之感;前塵若夢,何限漢南移柳之思。穰翁之閎識孤懷,亦當稍白于后世,此固確然無疑者也。弟以衰遲,久疎世事,惟于故人文字曾未忘情,風雨晦冥,關河契闊,相存之雅,中心藏之。(下冊,1028頁)

汪康年(1860-1911)
“其于文獻之功,可謂至偉”
朱啟鈐在退出政壇后,除盡心于山東中興煤礦經營和北戴河海濱開發(fā),在文化事業(yè)上,主要從事古代建筑和工藝美術史研究,葉恭綽《蠖公八十壽詩》有句云“考工好致通經用,將作能鉤大匠沉”,自注:“公研求歷代建筑營造,鉤深導窾,若有神悟。所搜集資料凡數(shù)萬言,所闡述凡數(shù)十萬言,承學之士資其膏沫,以為標榜羔雁者頗眾,公不校也。公以此馳譽國內外,言吾國古代制作者,咸推為祭酒焉。”(下冊,1108頁)有學者指出“朱氏的旨趣首先是以整理我國古代的科學技術有關方面的資料為主,因我們勞動人民長期積累的技術資料,比如古建筑和園林營造技術(《中國營造學社匯刊》)、髹漆工藝(《髹飾錄》)、絲繡技藝(《存素堂絲繡筆記》《存素堂絲繡錄》《女紅傳征略》)、用具小工藝(《存素堂校對幾譜三種》)等,易為一般專講學術、政治、文章的人多所忽略的,但經過他努力??砗桶l(fā)行,客觀上起到了保存和發(fā)揚祖國歷史文獻資料的積極作用,是難能可貴的。”(楊祖愷《評價朱啟鈐整理的幾種歷史文獻》,《冉冉留芳精絕代——朱啟鈐學術研討會文集》,248頁)可知其對于古建筑營造技藝、傳統(tǒng)工藝美術的獨特鑒賞眼光,在相關歷史文獻的收集整理方面,也體現(xiàn)“務為前人所不為”的工作取向,故而多有成就。今讀《朱啟鈐年譜長編》,又有一些新的感觸,覺得朱啟鈐在“黔南文獻”和“政協(xié)文史資料”兩方面的貢獻及價值,尤其值得一說。

啟功主編:《冉冉留芳精絕代——朱啟鈐學術研討會文集》,貴州人民出版社,2005年
(一)黔南文獻
朱啟鈐是貴州開陽人,但因種種客觀原因,終其一生,未曾到過貴州,他關心桑梓,一直有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情結。據(jù)劉宗漢言,“先生注意收集、整理、刊印貴州文獻,是從1926年開始的”(《朱啟鈐先生的貴州情節(jié)》,《冉冉留芳精絕代》,45頁)。當時夫人于寶珊突然中風,且“病勢轉劇”,朱啟鈐在天津蠖園一面照料夫人,一面“裒輯遺文,網(wǎng)羅散佚”,致力于外祖父傅壽彤為中心的貴州鄉(xiāng)邦文獻的整理工作,相繼刊印《澹勤室詩》(傅壽彤)、《芋香關詩》(楊文照)。1933年開始纂修《紫江朱氏家乘》,1935年完稿刊行。1943年始,朱啟鈐計劃刊印《黔南叢書別集》,又匯輯明清兩代游宦貴州者詩文,共一百五十二家,成《黔南游宦詩文征》一書。同時還有編纂《貴州碑傳集》的構想,自1944年“發(fā)愿搜輯貴州碑傳”,次年秋“已近數(shù)百篇(清代尤多)”。至1940年代中,貴州文獻收集已蔚為大觀,著錄為《紫江朱氏存素堂所藏黔南文獻目錄》,分“黔人著述”和“黔省地方史料”兩類,總計約四百種。1948年移居上海,將目錄通過葉景葵交合眾圖書館館長顧廷龍,后油印百部,流傳于世。1953年秋,經王世襄協(xié)助,所藏“貴州文獻及普通圖籍”捐贈北京圖書館。1957年,又將《黔南叢書別集》等七十八冊圖書及散頁百份捐贈貴州省圖書館(下冊,1125頁)。

朱啟鈐輯:《黔南游宦詩文征》全25冊,貴州人民出版社,2023年
據(jù)劉宗漢總結,朱啟鈐搜集貴州文獻,大體有三個途徑:一是舊書商人的送貨;二是朋友提供;三是通過與貴州地方人士的聯(lián)系,從貴州獲得有價值的文獻資料。如1942年作朱逢甲《間書》稿本識語:
《間書》一卷鈔本,自贈太常寺卿貴州候補道于鐘岳家得之……近歲余搜求黔南文獻,書肆乃捆載其家藏故帋并殘蝕不堪觸手者歸之。余既為一一整比,擇其有關其家乘及吾黔地方史料,各從其朔矣?!澦^《間書》,雖雜采古今史事,而當時時事亦藉以保存,固亦近代文獻所系,非獨為存其人焉而已。(下冊,1053頁)
另據(jù)瞿宣穎1945年1月9日記:
昨日蠖翁來,以貴陽陳氏新刊楊龍友《洵美堂集》三冊見示,行款大小,全仿明刻。此書久不流傳,莫郘亭(莫友芝)憾未之見,今新刊之板已燬,傳世亦復無多,亦書林一重要故實也。(《瞿兌之日記》,282頁)

唐雪康輯錄《瞿兌之日記》,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
以上可見其多方搜求鄉(xiāng)邦文獻之一斑。朱啟鈐自謂“念表章吾黔文獻,是余宿昔私愿”,1943年《訓真書屋遺稿》整理付梓,是另一好例。據(jù)《訓真書屋遺稿敘》:
黃再同侍講丈[黃國瑾]歿于光緒辛卯,及今五十三年矣。先是遺孤嘗輯刊《訓真書屋詩存》二卷于長沙,刊成未及印行,而遭多難,世無知者。訪求歷歲,始于燕市購得一本,驗其校改筆跡,知出其女夫蘇厚龕[蘇輿]郵部手。又末葉有增補一首,則其孤本甫[黃厚成]孝廉所錄也,意即本甫篋衍流落市上者,裔緒凋零,不堪重問。
去年上海葉君揆初[葉景葵]書來,忽以收得《訓真書屋雜稿》四冊見告,為之狂喜,急屬其錄副見示。見眉端有識語,似出繆藝風[繆荃孫]手,詢其蹤跡所自,則常熟瞿君[瞿啟甲]所藏也。揣其初必從手稿輯錄而成,或本未成篇,或幾經竄改,展轉迻錄,深費爬梳。乃屬表弟瞿君兌之任??敝?,稍去其枝蔓,而疑者闕焉,與《詩存》合為一編,署曰“訓真書屋遺稿”。經始于壬午之冬,越半歲而葳事,排印舛繆仍所不免,然厘然可讀矣。(下冊,1055-1056頁)
按黃國瑾(1849-1891),字再同,貴州貴筑人,黃彭年次子,光緒二年(1876)進士,翰林院編修,曾任國史館纂修、會典館總纂,主講天津問津書院,娶傅壽彤二女傅寶瓊,為朱啟鈐二姨丈。其人工詩文,精考證,豐于著述。逝后,子黃厚成(字本甫)、婿蘇輿(號厚龕)整理遺稿,得《訓真書屋雜存》若干卷,其家藏書于光緒末年散出,葉昌熾《緣督廬日記鈔》光緒二十四年(1898)四月二十日條云:“黃本甫來談,再同遺書以二千八百金歸之廠肆?!敝?940年代,朱啟鈐收得黃氏《詩存》《雜稿》多種,合而為一,匯編為《訓真書屋遺稿》,并請表弟瞿宣穎任“??敝邸?。1943年5月,《訓真書屋遺稿》收入《黔南叢書別集》,由“紫江朱氏存素堂”刊印。瞿宣穎跋語:
承蠖公之命,謀與《詩存》并付印行,以廣流傳。蠖公既毅然任之,使瀕亡之書復行于世,其于文獻之功,可謂至偉,豈止為鄉(xiāng)邦戚黨之私而已?

貴筑黃國瑾再同:《訓真書屋遺稿》,紫江朱氏存素堂民國三十二年(1943)刊
朱啟鈐與貴筑黃氏遺稿的故事的還有下文。1959年,黃國瑾之父黃彭年的《陶樓詩鈔》作為《黔南叢書別集》之一刊印,續(xù)寫了“表章吾黔文獻”的佳話,而這一次合作“審訂”該稿者,還是瞿宣穎。朱啟鈐作《陶樓詩鈔識語》:
甲午仲春,中央文史館濮紹勘君過訪,告余曰:“最近發(fā)現(xiàn)貴州黃子壽先生手寫日記四十余冊,為其文孫襄成字君偉[黃襄成]所保藏秘本。君偉現(xiàn)已臥病在床,家屬將以此捐獻政府,希望畀以文史館位置。素知我公搜羅貴州鄉(xiāng)邦文獻,敢以奉聞。公若有意于此,愿為致力說合?!庇啻鹪唬骸包S壽老,吾先君之師,又為至戚也。君偉為吾姨丈再同先生胞侄,其先人秦生[黃國瑄]為畿輔循吏,民國三年出任四川巡按使,淵源至深,非止桑梓之誼?!蔽裟暧嘈?痹偻伞队栒鏁葸z稿》,殺青既竟,遍贈鄉(xiāng)人,曾向君偉詢問其先世遺著可否匯人《黔南叢書別集》,彼僅以章式之[章鈺]集資刊行之《陶樓文鈔》相示,并謂盡在是矣,其他著作均在長沙堂兄黃厚成手中。
茲就鈔存《陶樓詩鈔》四卷《外集》三卷,倩吾表弟瞿蛻園為之審訂。再同丈遺稿,廿年前本出自蛻園訂正,方付刊行,此編關于國故鄉(xiāng)獻尤巨且長,倘或觀成,何幸如之。(下冊,1143-1144頁)
黃彭年(1823-1891),字子壽,號陶樓,道光二十七年(1847)進士,翰林院編修,掌教西安關中書院、保定蓮池書院,佐駱秉章、劉蓉幕,官至陜西、江蘇、湖北布政使,主纂光緒《畿輔通志》。其人致力興學,“陶成士類”,以經世思想影響一批學人,《清儒學案》將他與弟子王仁俊、許克勤、吳壽萱列作“陶樓學案”,更有學者直接定名為“陶樓學派”,認為“此派為學,無門戶之見,折衷經術,體用兼賅,倡導實學”(黃益整理《陶樓詩文輯?!罚R魯書社2015年,“整理說明”)。黃彭年去世后,章鈺等人應其子黃國瑄之請,編輯《陶樓文鈔》十四卷,于民國十二年(1923年)刊行。
黃襄成,字君緯,黃國瑄之子,黃彭年之孫,為黃氏家藏文獻的主要保藏人。1950年代,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從其處購入一批黃氏藏書,“大約千余部,精華部分為黃氏及其親友的著述稿本、抄本及批校、題跋本,共三十余種,其中十余種為黃氏手稿,彌足珍貴”(《貴筑黃氏手稿輯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前言”)。另外尚有零星散出者,如國家圖書館藏《黃陶樓日記》手稿四十七冊,據(jù)黃襄成題識:“是本舊藏長沙寓次,中遘辛壬之變,湘城亂亟,書畫多見毀損,伯母傅太夫人乃挈劫余避之海上……壬申冬,奉調舊京,此殘帙敝簏亦遂攜與俱北。治事之余,漸得啟視,則此數(shù)十冊委積諸篋中,鼠螙所傷,幾有不復可辨者。先人手澤,零落至此,可愧也已?!?span style="color: #7e8c8d;">(《黃陶樓先生日記·題記》)可知1932年黃襄成始對家藏遺存整理重裝,他非常珍視這批黃氏先人的手澤,不愿輕易示人。

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編《貴筑黃氏手稿輯存》全12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4年


黃彭年著,樊長遠等整理《黃陶樓先生日記》,鳳凰出版社,2020年
至1950年代,黃襄成有意將黃彭年日記“捐獻政府”,借此謀取文史館位置。朱啟鈐當時表示:“文史館絕不能收容篤疾之人,且彼昔曾依附權門,猶為眾所屬目,行老亦愛莫能助。遂以原書返還其家,我只屬濮君逐日至彼處細審日記,編一年譜,或將其記中古近體詩錄出,以備繼再同丈遺稿印入《黔南叢書別集》?!?span style="color: #7e8c8d;">(下冊,1144頁)按“行老”,章士釗,時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此事未果,但促成了《陶樓詩鈔》的編印。此稿源頭混雜,編排零亂,“君偉手鈔《陶樓詩集》四冊,據(jù)其自記,全從日記中錄出;其別集則從秦生丈所存卷冊鈔附若干首,并未分卷,且日記本蟲蝕部分斷簡殘字無從辨證之詩,只以失題紀之,以待旁證”。朱啟鈐再次想到了表弟瞿宣穎,請其來京“審訂”書稿。據(jù)瞿宣穎《陶樓詩鈔序》:
余既久住江南,頃復北游,重寓蠖公京邸,出是編屬為勘定。行蹤倏忽,齒髪漸衰,已無能為役。然蠖公年將九十,猶勤勤若此,其敢諉謝而不綴一言乎?當世宏達,或有取焉。公元一九五九年七月,瞿蛻園。(下冊,1147頁)
1959年7月13日黃炎培致書范文瀾、劉大年,也論及此事:“前曾談及我朋友讀地方志最多、著有《方志考》者,瞿宣穎——原號兌之,現(xiàn)號蛻園——來京了,住在他的表兄朱桂莘(啟鈐)家,東四八條五十四號,電話42879。他來京為的是朱桂老(八十九歲)招來,幫桂老審閱關于油漆的著作(《漆書》),不久仍將回滬。”(《劉大年往來書札墨跡選》,7頁)1960年1月,經瞿宣穎手訂,《陶樓詩鈔》四卷定稿,交付油印。

趙慶云、馬忠文編:《劉大年往來書札墨跡選》,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
(二)政協(xié)文史資料
1951年7月29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文史研究院成立,符定一受聘任第一任館長,葉恭綽、柳亞子、章士釗為副館長。1959年10月,章士釗繼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下冊,1102、1148頁)。在當年4月全國政協(xié)三屆一次會議閉幕會后的茶話會上,時任全國政協(xié)主席周恩來發(fā)表了倡導文史資料工作的講話,提出“希望過了60歲的委員都能把自己的知識和經驗留下來,作為對社會的貢獻”。之后,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迅速成立,由時任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長范文瀾擔任主任委員,李根源、王世英、楊東莼、申伯純、顧頡剛五人任副主任委員,王伯祥、章士釗、呂振羽等四十人為委員,無一不是社會各界名流或史學界名家。資料征集工作有組織有計劃地進行,至1960年1月,第一輯《文史資料選輯》由中華書局出版,內部發(fā)行。

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一輯,中華書局,1961年
朱啟鈐為中央文史館館員,全國第二、三屆政協(xié)委員。在《朱啟鈐年譜長編》中,未見他與“人民政協(xié)文史資料工作”有直接聯(lián)系的記載,但通過章士釗的渠道,他的歷史記憶和歷史解釋進入了很多收在《文史資料選輯》的文章中。據(jù)劉宗漢言,章、朱啟鈐交誼“不是從北洋政府開始的,而是從清代戊戌變法時代開始的”,后來彼此政見不同,二人有時甚至分隸南、北兩個政府,“但60年來交誼往來,卻持續(xù)不斷”。他并憶及章士釗晚年請朱啟鈐審閱“回憶性文章”的細節(jié):
章士釗先生當時經常寫一些回憶性文章,發(fā)表前,也要送朱啟鈐先生提意見,并將朱先生的意見吸收到自己文章中來。記得章先生寫過一篇回憶沈藎的文章,其中提到的一種秘密處死方法“打加官”,就是朱先生在簽注中告訴他的。(《有關朱啟鈐先生史料的幾點補正》,《北京文史資料》65輯,127-129頁)
按,此文應即《疏黃帝魂》第四十一篇《祭沈藎文》(1961年10月),文中錄有朱啟鈐關于“或傳藎被箠死于刑部慎刑司”的解說,附言:“朱君篤老康強,善記往事,輒為濡筆錄之?!?span style="color: #000000;">(《辛亥革命回憶錄》第一集,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299頁)復按章士釗《同兌之壽蠖公開秩百歲》,有云:“憶昔論交歲辛丑,北徵半道奇耕耦。二十世紀第一年,過從周甲古稀有。中間事變牽人往,我象南箕公北斗。暮年合轍非偶然,十載聯(lián)床鎮(zhèn)相守?!保ㄏ聝?,1168頁)則章、朱訂交當在辛丑年(1901)。其時朱啟鈐奉姨丈瞿鴻禨令,送瞿眷自湘北上,旅次武昌,章士釗任朱家西席,教授朱啟鈐長子朱沛,瞿宣穎也于此時“始習泰西文字,與同學俊豪章君行嚴輩朝夕切磋,見聞益富”(上冊,41頁)。同祝壽詩還有“蟠胸掌故渺無涯,萬應不辭大小扣”之句,也就是說,朱啟鈐胸中有無數(shù)歷史掌故,對章士釗大小各色問題都能給以滿意答復,今見章文多有引“蠖稱”“蠖語”等言,此亦即二人“暮年合轍”之一幕。

章士釗(1881-1973)
1961年11月,章士釗、周叔廉往訪朱啟鈐,章以《書趙智庵》一文請正,后者閱后為補史實。章士釗記其事:
蠖公九十生日,賀客一百零一人,余與遐庵[葉恭綽]、叔廉咸在。余挾文與俱,客多,無法展示。越日而往,客惟叔廉相陪,蠖急促閱文畢,慨然言:……蠖語至此,叔廉有事他去,余亦浩然有歸志,遂雜錄其語而退?!?span style="color: #7e8c8d;">(《文史資料選輯》第三輯,1985年)
按,“趙智庵”,趙秉鈞(1859-1914),與朱啟鈐在清末巡警部時期即為同事。朱謂:“新官制行,巡警部改為民政部,……以肅王善耆為尚書,左右侍郎仍舊。我與智庵指臂相聯(lián),依然如故。”關于趙秉鈞之死,“人只知為項城所賊,其詳情莫得而聞”,章士釗為此專門往詢朱啟鈐,而將所得錄入文中——
以朱啟鈐蠖公與智庵同僚稔熟,當能深知內蘊,因發(fā)緘詢之,蠖公書示如下:……蠖公言詞質實,了不為項城諱。此公暮年坦率,不肯以私害公,語堪垂后,吾甚傾服。
蠖公敘述甚詳,足見智庵一生輪廓。夫智庵者,項城之智囊也,緣參預秘密過多,致以猜忌殞身,可為一嘆。外間甚至傳說:光緒帝先西后一日而歿,亦與智庵之毒辣手段有關,此蠖公指為無稽,吾乃存疑不問。
關于此一大歷史關節(jié),章士釗以為朱啟鈐“暮年坦率”“敘述甚詳”,此外還聽說不少趣聞掌故,文中多記“蠖公復告余一趣事”“蠖公此說甚有趣”等語,可見二人往還,大有“大叩則大鳴,小扣則小鳴”之默契與諧樂。

趙秉鈞(1859-1914)
1906年,?;庶h人梁鐵君(別名梁爾煦)受康有為指派入京謀刺慈禧,為人告密被捕,化名“吳道明”受審,堅稱僅探聽光緒近況,最終遭袁世凱下令毒殺,為晚清一大要案。梁鐵君之子梁元(字蘊侯)與章士釗為連襟(梁妻吳亞男,為章妻吳弱男之妹),1961年章氏在香港見梁元時,得一記梁鐵君案文稿及若干遺札手卷,遂成《吳道明案始末》一文,據(jù)其記述:
今閱梁文,追懷往事,事閱五十余年,亦在若茫若昧之間。又知梁文所指外城京廳,當時廳丞為吾友朱君啟鈐,或者朱知此事綦詳,擬往就詢一切。不謂朱見梁作,恰有同感,寒暄甫接,滔滔為余縷述辦案經過,而卻不知吳道明究為何人。(《文史資料選輯》第十八輯,1961年)
章士釗由梁文激發(fā)興趣,走訪當年在外城巡警總廳經辦此案的朱啟鈐,并有函請回憶吳案始末:“弟此次至港,得了一些吳道明的材料,擬草成一文,而公所寫辦案經過存在我處的紙片,一時竟找不著。因公所知實為第一手材料,勢不可少,擬請抽暇重述一通,即零星記在紙片上亦得?!?span style="color: #7e8c8d;">(下冊,1176-1177頁)
章士釗從朱啟鈐處取得不少口述材料,無疑是研究此案的珍貴史料。不過,此類所謂“第一手材料”仍需先審其性,而后用之。當代學者綜合新舊史料,再考“梁鐵君案”,即指出“章士釗對康有為有許多成見,所見到的材料又有限,因而他的論述不但有失偏頗而且錯誤較多”,且當事人回憶亦有不可憑信之處,如“朱啟鈐認為至遲到1906年8月20日梁鐵君一案‘當無不勾當竣事’,即梁至遲于8月20日之前就會被處死,朱的說法純?yōu)橹饔^臆測不可信”,結合康有為函札和當時《中華報》報道,梁死于1906年9月1日應較可信。再如梁鐵君赴死情節(jié),康有為說“袁世凱親鞫之,君面數(shù)其背上賣友之罪,袁世凱令四將陪飲而殺之”,朱啟鈐認為袁不可能親訊梁鐵君,并且梁到津未受審訊迅即處死,“然而朱的說法都非親見,而是推斷,并不可信”(參看李永勝《戊戌后康梁謀刺慈禧太后新考——以梁鐵君案為中心》,《北京大學學報》2001年第4期)。

葉恭綽(1881-1968)

“北方議和總代表”朱啟鈐(1919年)
朱啟鈐是1919年南北和平會議的北方總代表,《朱啟鈐年譜長編》中“中華民國八年”條也是全書中體量最巨的一年,幾占上冊篇幅之半,而內容多數(shù)關于“南北議和文獻”(上冊,477-758頁)。1960年代初,葉恭綽撰有長文《一九一九年南北和議之經過及其內幕》,也得到朱啟鈐“參稽資證”,文末附錄其《關于南北和議事復葉遐庵》,內云:
關于一九一九年南北和議一事,距今已四十余載,更以年老健忘,回溯舊影,十不及一,寒舍所幸存之殘檔,亦屬零篇斷簡,不能首尾銜接。今承遐翁[葉恭綽]以超然之態(tài)度,本傳信之方針,記述成篇,以供史學家之參考,并承參稽資證,僅就我所能回憶者,說明于后(偏重在吳鼎昌庚電一事),聊作補充,容或尚有出入之處,尚希有關方面諒恕為幸。(《文史資料選輯》第二十六輯,1963年)
朱函表彰葉恭綽是以“超然的態(tài)度”“傳信之方針”來寫回憶文章,但也承認自己“年老健忘”,所述史事“容或尚有出入之處”,很能反映“文史資料”工作的兩面性質。約略同時,瞿宣穎寫信慫恿朱啟鈐撰著個人回憶錄,也談到了如何來寫“文史資料”的問題:
《文史資料》,我在此間政協(xié)也是參加工作的一員,自己也寫了一點。就我所體會的,我們筆底下,固然不可強為粉飾,致涉阿私。但,尤其重要的是:也不能按今天的要求來要求以往的人,更不能離開當時的環(huán)境條件,反致失實。如果專就我們所親聞目睹的事,據(jù)實而書,不必預存隱諱避嫌之意,自然于心安,于理得,政府所希望的也正是如此。(下冊,1178頁)
關于“傳記文學”的虛構本質和闡釋策略,錢鍾書有過名言:“自傳就是他傳,他傳就是自傳?!蔽矣窒氲胶m當年勸梁士詒寫自傳,也清楚了解此類“箭垛式人物”自述文字的多義性,但他自信“有訓練的史家”能夠用合適的“方法”處理史料——
我有一次見著先生,我很誠懇的勸他寫一部自敘,因為我知道他在中國政治史與財政史上都曾扮演過很重要的腳色,所以我希望他替將來的史家留下一點史料。我也知道他寫的自傳也許是要替他自己洗刷他的罪惡;但這是不妨事的,有訓練的史家自有防弊的方法;最要緊的是要他自己寫他心理上的動機,黑幕里的線索,和他站在特殊地位的觀察。(《四十自述·自序》)
就文本性質而言,“文史資料”明顯包含自述、回憶的屬性,同時又是具有統(tǒng)一戰(zhàn)線特點的近現(xiàn)代史料,具體表現(xiàn)在所謂“三性”(統(tǒng)戰(zhàn)性、史料性、可讀性)、“三親”(親身經歷、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雖然學術出身與胡適迥異,瞿宣穎也是一位深具“史家意識”的學人,他在早年論及“掌故學”,便要求“運用科學方法來治史”,他說:“所謂掌故學者,每被人看作只是胸中裝有無數(shù)故事的人,則掌故之學,便失去真價值。所以既稱治掌故,則必須根據(jù)實事求是的治史方法才對?!?span style="color: #7e8c8d;">(《一士類稿·瞿序》)所謂“政協(xié)文史資料”,約略為新時期的“掌故學”,則這些從舊時代過來的老人們在歷史書寫中如何“記憶”與“遺忘”,也便成為了一個需要思量的問題。

徐一士著《一士類稿》,瞿兌之題簽
1961年11月28日,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在北京政協(xié)禮堂為百位七十以上的老人舉行宴會,以朱啟鈐為首,時年九十歲。周恩來作為主席倡議賦詩紀盛,葉恭綽有詩云“稱觴同祝八千春,壽域分明集壽人”“四朝聞見成書早,九老篇章韻事新”(下冊,1165頁)。按,政協(xié)諸耆老年齡平均八十,百人則八千歲,故號“八千春”;“四朝聞見”,指南宋文人葉紹翁所撰筆記《四朝聞見錄》;“九老”則出典自演義小說《興唐傳》中的“開隋九老”,即隋朝開國的九位重臣。像朱啟鈐這樣的世紀老人,親歷晚清、北洋政府、南京國民政府、共和國,用以前的標準衡量,相當于跨越了“四朝”。新中國時期的文史館制度、文史館員的生存狀態(tài)(如瞿宣穎早先“薄文史館員而不為”,后又“急時抱佛腳”,下冊,1176頁)、政協(xié)文史資料的形成機制、寫作者的心態(tài)與策略,在在值得注意。朱啟鈐是典型的壽命長,經事多、知識富、心思密之人,類似歷史人物,我還能想到章士釗、葉恭綽、周叔廉等等,他們留下數(shù)量可觀的文字著述,并深具價值,但需要“有訓練的史家”運用方法,有所鑒別,然后利用,從而真正推進其人及其時代的研究。
(本文據(jù)在《朱啟鈐年譜長編》座談會(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2025年6月13日)上的發(fā)言修訂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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