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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北人南相”的藝術(shù)家——張仃與韓羽
知名畫家張仃((1917-2010)是東北人,卻喜交南方畫家,如張光宇、張正宇、李可染、葉淺予、李駱公、吳冠中、丁聰、黃永玉、廖冰兄、陸儼少、林風(fēng)眠等,——但也有例外,比如韓羽,是河北保定人。
這讓人想起“北人南相”的說法。當(dāng)年,魯迅曾對這種面相心理結(jié)構(gòu)作過分析,對其中的優(yōu)勢互補——“厚重而又機靈”很是稱贊。在張仃的藝友圈,張、韓是很特別的一對:身為北方人,卻與南方畫家打成一片,且都帶“大巧若拙”的藝術(shù)風(fēng)范,堪稱“北人南相”的典范。
韓羽小張仃十四歲,1931年出生那一年,正是“九一八”爆發(fā)的年頭,不愿當(dāng)亡國奴的張仃,第二年(1932年)春就背井離鄉(xiāng),投入抗日救亡的時代洪流。他們的人生經(jīng)歷各不相同,對藝術(shù)的癡迷如出一轍。
張仃、韓羽何時訂交?筆者未作考證,推想起來,應(yīng)當(dāng)是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當(dāng)時韓羽身在保定,心系北京,一有機會就往那兒跑,求師問道。他的藝術(shù)才華,很快得到京城眾多畫家的青睞,成為他們的座上客。1962年,韓羽為上海作家任大星的童話集《大街上的龍》作插圖,一問世,就引起時任中央工藝美院第一副院長張仃的關(guān)注。張仃后來這樣回憶:“這是一本普及讀物,我把它列入珍本書架上,偶爾取下來翻翻,每次都有新鮮感,像聽孩子講故事,——我喜歡,我的孩子也喜歡……”(張仃《韓羽的畫》,《它山文存》第97頁,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出版)
畫界都知道,張仃愛才,有時可以達到忘乎所以的程度。他喜歡韓羽,本不奇怪,仔細分析起來,卻別有一番懷抱。韓羽天資不凡,好讀書,通雜學(xué),文心畫眼,隨機生發(fā),且性情淡泊天真,布衣自足,不慕榮利,不黨不官,畫風(fēng)近乎天簌?!羞@些,都令終日羈絆于“院長”的雜務(wù)政事,想當(dāng)“業(yè)余畫家”而不得的張仃深深向往。

張仃1977年3月28日致韓羽的信札
后來“文革”爆發(fā),文藝界人人自危,紛紛停止往來,張仃、韓羽自不例外。1974年初,張仃結(jié)束三年下放勞動生涯,回到北京,為躲避京城滾滾紅塵,于是年夏天在京郊香山櫻桃溝附近覓得兩間廢棄的農(nóng)舍,過起以畫養(yǎng)病的隱居生活。深秋某日,忽有不速之客上門,因穿著威嚴,令張仃虛驚一場,妻子陳布文在當(dāng)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中午,正睡午覺,有人推門入,后跟一軍服青年。拜(即張仃)直視而問:“我不記得你姓什么……”那人只管笑而握手,忽然拜對我說:“韓羽……”我連忙笑曰:“我是近視眼,這么熟悉,也發(fā)矇……”真可嘆。此人頂誠懇真摯,拜最珍視者之一,竟說不記得,一定使韓不快,那青年也會奇訝。但一切在過去,我們真迫害狂,因見韓穿干部料子制服,青年又一身軍服,不無凜然耳。(1974年10月30日)

張仃漫畫《孫悟空跳出老君爐》,作于1978年
這段日記讀來令人唏噓。1966年后,張仃頂著“叛徒”、“黑幫”的罪名,忍辱負重至今,早已成為驚弓之鳥,如今避難香山櫻桃溝,景色雖佳,也非世外桃源,屋頂上的高音喇叭,每天照樣發(fā)出亢奮刺耳的聲音?,F(xiàn)在,多年不見的畫友,一向粗頭亂服、不修邊幅的韓羽竟身穿干部料子制服,偕一軍裝青年突然現(xiàn)身,令張仃驚喜交加,莫可名狀,借韓羽的說法,是“訝然,欣然,必然,還有茫然,酸甜苦辣,五味俱全。”(韓羽《憶唐莊》,《韓羽畫集》第348頁,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8年出版)據(jù)韓羽自述,那時他剛結(jié)束下放勞動生涯,由邢臺唐莊返回保定,因政治上表現(xiàn)太“落后”,是最后一批允許回城的,當(dāng)時正處失業(yè)狀態(tài)。筆者好奇的是:韓羽以這種奇異方式探望隱居中的張仃,是否出于某種特殊的考慮?闊別重逢,兩位老友又談了些什么?可惜日記中均無記載。然而,一句“此人頂誠懇真摯,拜最珍視者之一”,已將張、韓惺惺相惜之情表露無遺。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此后數(shù)年,直到張仃正式平反官復(fù)原職,是張、韓交往史上過從最密的時期,理由也簡單:彼此都有閑暇,且心情相同,志趣相投。其中,又數(shù)1976年10月金秋最令人難忘,正如陳布文回憶那樣:“慶祝的游行隊伍洶涌如潮,口號聲、歌聲、鑼鼓聲、鞭炮聲,夜以繼日,張仃也異常興奮與激動,有一天,他從樓窗前轉(zhuǎn)過身來說:‘我要畫漫畫了,‘四人幫’是絕好的漫畫題材?!保惒嘉摹稄堌曷媱?chuàng)作的變遷》,《張仃漫畫》第120頁,遼寧美術(shù)出版社1985年出版)
于是,張仃撂下正在興頭上的焦墨山水探索,畫起已擱筆二十年的漫畫來。不久,一組以魯迅的“立此存照”為題,諷刺“四人幫”的漫畫問世,深邃的思想,高超的技藝,使它熠熠生輝,在汗牛充棟的同類題材漫畫中顯得卓絕不群。——這個過程,韓羽都親眼見證,不僅親眼見證,甚至參與其中,請看他為此漫畫冊的題字——“鐵筆伸正氣,辣手拘群魔?!惫P墨遒勁奇崛,酣暢淋漓。
多年后,韓羽這樣回憶:“每翻看《張仃畫集》,至漫畫《女皇夢》,往事浮現(xiàn)心頭。張仃先生創(chuàng)作《女皇夢》時,我常去他家,侍立于側(cè),看其運筆揮毫,遇廢棄之稿,即納入衣袋中,集腋成裘,常自竊喜,傲然自謂:誰藏有《女皇夢》初稿?我有。”(韓羽《張仃的信》,《讀信札記》第164頁,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北岳文藝出版社2015年出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這種得意很自然,也很應(yīng)當(dāng)。作為張仃的同道知音,韓羽對這組漫畫的理解,有常人難及的深刻與專業(yè)精準(zhǔn)度,不妨讀一讀他對《女皇夢·呂后》的評點:“其勾線、設(shè)色、服飾陳設(shè)儼然就是出土的漢墓壁畫(中略),時空穿越,撲朔迷離,似此似彼,如夢如幻,恰是這最荒唐之荒唐,才使之觸摸到最真實之真實。尤妙的是設(shè)色,紅、黃、藍三色涂抹所形成的斑駁脫落之狀,誘發(fā)人的通感,視形類味,似乎嗅到了年深日久的墓穴中的潮霉氣?!?/span>(出處同上)可謂入木三分。

左:張仃漫畫《女皇夢·呂后》 右:張仃漫畫 《女皇夢·武則天》

張仃漫畫《女皇夢.西太后》作于1976年冬

張仃漫畫《女皇夢.葉卡捷林娜》作于1976年冬

韓羽為張仃漫畫組畫《立此存照》題詞,作于1977年

張仃漫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之一,作于1976年冬
這組漫畫中,有兩幅《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有趣的是,早在兩年前“黑畫”之禍正烈時,為躲避左爺無所不在的棍子,韓羽也創(chuàng)作過一幅表現(xiàn)毛主席詩詞的意境“金猴奮起千鈞棒”的中國畫。誰料兩年之后,此畫的主題突然獲得另一種象征意義而大受世人歡迎。張仃的這兩幅《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各具藝術(shù)匠心,形成有趣的對比:一幅是孫悟空手持金箍棒,瞪大眼睛,審視喬裝打扮、拎著花籃、長袖善舞的白骨精,準(zhǔn)備給以精準(zhǔn)打擊;另一幅是白骨精反串黑頭金錢豹戰(zhàn)孫悟空,此時白骨精已現(xiàn)原形,披頭散發(fā),袒胸露背,臉戴大墨鏡,手揮三岔戟,張牙舞爪直撲孫悟空,而孫悟空則顯出極大藐視,連金箍棒都收起,閉目養(yǎng)神之間,輕揮一拳,直擊白骨精的要害。兩幅漫畫,張仃只給韓羽寄贈了前一幅,卻不肯再寄后一幅。不肯的理由,張仃在1977年3月28日致韓羽的信中說得明白——
韓羽同志:
你為漫畫冊的題字很有味,謝謝。
寄上漫畫二頁,請論正,另一幅仍畫的是老構(gòu)圖。因為反串金錢豹的一幅,我以為略近黃色,不想復(fù)制送朋友,——因為對“四人幫”是嚴肅的斗爭,不知以為然否?(出處同上)

張仃漫畫《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之二,作于1976年冬
此信讀來令人慨嘆。張仃認為后一幅《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略近黃色”,甚至上升到批判“四人幫”的“嚴肅的斗爭”的高度,實際上已從政治上否定了這幅畫。細審此畫,實在看不出什么“黃色”——色情意義上的“黃色”,充其量戲謔成分多了些,不夠“嚴肅”而已。思忖再三,筆者忽然悟到:這是否反映了張仃身上特有的矛盾呢?也就是說,作為一個畫家、藝術(shù)家,張仃是自由開放、勇敢無畏的;作為中央工藝美院的領(lǐng)導(dǎo)、院長,張仃是自我約束,服從遵命的。
張仃是時代造就的“大美術(shù)家”,幾十年來,他在藝術(shù)與政治、畫家與院長、革命工作與個人興趣充滿矛盾張力的境遇中,左奔右突,協(xié)調(diào)適應(yīng),發(fā)揮自己的才干,取得一個個引人注目、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藝術(shù)成果,因此而成為新中國美術(shù)史上一座絕無僅有的“立交橋”。對此,韓羽有獨到的理解,在《不讓土壤,不擇細流》一文中,他這樣寫道:
雖然張仃先生在形貌上瞧不出有任何近似農(nóng)民之處(他和我不止一次地說過他是農(nóng)民),可是卻有著和農(nóng)民一樣的好胃口。
農(nóng)民的胃口,無論生冷軟硬、酸甜苦辣一概接納,一概吸收,就是生鐵蛋子也能給化了,而且大得令人肅然起敬,一頓能吃五個窩窩頭,再搭上五大碗粥。“要看能干不能干,先看能吃不能吃?!闭沁@樣,才長得一身好筋骨,放下叉把,拿起掃帚,耪耕犁耙,樣樣來得。
張仃先生的像農(nóng)民一樣的好胃口,是專門來對付藝術(shù)的?;蛲粱蜓?,或今或古,通通拿來,通通消化。即便毒草,亦能轉(zhuǎn)為良藥:縱使糟粕,也要提取精英。正是廣征博引,張仃先生的藝術(shù)才如此奇?zhèn)ゾ?,而且涉足于眾多的領(lǐng)域,國畫、漫畫、壁畫、裝飾畫、宣傳畫、年畫、工藝美術(shù)。
我每翻看老前輩的畫冊,總不免想到他的好胃口,想到李斯的那句話: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韓羽畫集》第338頁,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8年出版)
韓羽極贊張仃的好胃口,其實,自己的胃口又何嘗不好。否則,又如何能在詩文書法、漫畫插圖、電影卡通、戲曲人物畫等眾多領(lǐng)域縱橫馳騁,成績斐然?不過,韓羽的好胃口,筆者以為更多表現(xiàn)于“文”上。他的博覽群書,他的古典學(xué)養(yǎng),尤其是“故事新編”的能力,當(dāng)今畫壇袞袞諸公幾人能及?張、韓不同的好胃口,孕育不同的藝術(shù)之果,如果說張仃是寫生通靈,畫眼含情,巧奪造化之功,韓羽則是讀書養(yǎng)氣,文心催畫,寥寥數(shù)筆含納大千古今,可謂“各還命脈各精神”。

韓羽畫張仃,作于20世紀(jì)90年代 戲?qū)懰较壬?/p>
韓羽畫過一幅《戲?qū)懰较壬?,是筆者見過張仃造像中最傳神、最精妙的一幅。它以簡練輕松的線條,畫出一個質(zhì)樸瀟灑、童趣十足的老藝術(shù)家,穩(wěn)重厚實而不失靈慧,形體夸張“幾乎達到荒謬的程度”(張仃評韓羽戲曲人物畫之語),卻令人感到異常的真實、親切,非如此不可;臉部神態(tài)的表現(xiàn),明顯參考了張仃的自畫像,而表情生動的帽子、煙斗、圍巾,還有那支與文心相通的奇妙手杖,則純出韓羽的匠心。看得出,韓羽是懷著深摯的感情與默契創(chuàng)作這幅畫的,其中也投射了韓羽自己的身影與風(fēng)采。
——好一對“北人南相”、惺惺相惜的藝術(shù)家!

韓羽作品《三岔口》

韓羽畫作《三個和尚》,題曰:“俗謂‘三個和尚沒水吃’,又謂‘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同為三數(shù),何抑此而揚彼耶?包蕾、阿達亦有同感,相約作美術(shù)片自開戶牖,讓和尚舒一口氣?!?/p>
2025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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