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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山森林大火時,他第125次奔赴火場:殘暴森林與親密戰(zhàn)友

【編者按】3月30日18時許,四川省涼山州木里縣雅礱江鎮(zhèn)立爾村地區(qū)發(fā)生森林火災,致使27名森林消防指戰(zhàn)員和3名地方撲火人員犧牲,年齡最小者僅19歲。
2007年,在同樣的年紀,程雪力進入武警四川森林總隊涼山支隊,第一次面臨森林火災。12年間,他124次出入森林火災現(xiàn)場。因為傷病,程雪力從戰(zhàn)斗班長轉為新聞骨干,他的新聞紀實攝影記錄下了身邊的戰(zhàn)友,那些和平年代距離危險最近的人。
2018年10月,公安消防部隊、武警森林部隊退出現(xiàn)役,成建制劃歸應急管理部,組建國家綜合性消防救援隊伍。同年5月,我們曾與即將退役的程雪力聊了聊森林火災和戰(zhàn)友們的日常生活。
2019年3月27日,涼山森林大火爆發(fā)后,程雪力第125次奔赴火場。當4月1日我們嘗試聯(lián)絡程雪力,他只留下短短的一段信息:“我現(xiàn)在得陪陪我兄弟的父母?!?/u>
?我經(jīng)歷的森林火災
眼光:第一次參加森林滅火時,你多大?能講講當時的情景嗎?
程雪力:我第一次滅火是19歲,那時沒敢和家人說。印象中這次滅火最驚險,可能是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火和那么高的山原因。有一個出生于海拔50米的地方,幾乎沒有見過山的新兵來到蜀道上時,被陡峭的峽谷給嚇哭了。跟老兵們講時,他們說這很正常,多撲幾次火就好了。

我至今都記得,那次大火起源于四川西昌的森林。我們沿火線向東側推進3公里左右,大火在7級亂風的作用下交叉立體燃燒,瞬間形成100多米高的樹冠火。新兵“蛋子”的我,開始像一只無頭蒼蠅到處亂撞。
有個老兵怒吼:“一直往下跑!”我們迅速撤至500米外。另一座大山的森林不到一分鐘就燒沒了,散發(fā)出的熱浪還是那么灼人。大家連續(xù)奮戰(zhàn)了幾個晝夜,夜里輪換看守火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擋風的休息地,天亮才發(fā)覺,靠著睡了一夜的地方竟是個墳墓。

眼光:在滅火現(xiàn)場,你最難忘的一個場景是什么?
程雪力:當時在一個火場里面,我有意識地聚焦樹林內(nèi)的一個火點。可能是經(jīng)歷了100多起森林火災的原因,那時我感受到了火點正如時間一般,逐漸摧毀我們的過往?;瘘c在幾秒之內(nèi)變成火線,瞬間燒毀了一棵棵樹。

我很喜歡弗朗茨·卡夫卡的一句話“我想,我們應該只讀那些咬傷我們、刺痛我們的書。所謂書,必須是砍向我們內(nèi)心冰封的大海的斧頭”。我覺得攝影更是需要一些東西提醒我們痛在那里。我給這張照片取了一個名字叫《待到山花爛漫時》,這是一個期許,我也在等。
眼光:火災之后的森林是什么樣的?

大火殘暴過后的狀態(tài),就像一個人大哭一場之后。對,就是這種感受,特別貼切。新鮮的空氣變成二氧化碳,再從二氧化碳慢慢恢復,甚至有些地方需要人的幫助才能恢復,但這種狀態(tài)要好多年甚至更久才能恢復。
這時候,森林的顏色基本從綠色變成黑色了,聲音從寧靜到怒火沖天狂風席卷。
最恐怖的是森林大火在幾公里外燃燒時,看不見火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從什么方向襲來,只能聽到大火的嘶吼,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內(nèi)心的絕望與無助,有種被湮沒的無力。
這種心情有點像剛打完一場架,無比安靜。

眼光:長期在人煙稀少的森林巡防,會有什么特殊的感受嗎?
程雪力:其他人我不太確定,但我的孤寂感是比較強烈的。有時候,森林就像我的戰(zhàn)友或是與我很親近的攝影師和編輯們。
有些事情就這么奇怪,前5年我在森林里滅火巡防,這兩年陸陸續(xù)續(xù)在北京待著。當我再次走進森林或是回到故鄉(xiāng)時,攝影上的種種可能就自然而然溢出來了。
這也和我走出叢林,離開故鄉(xiāng)有很大的關系,就好像直到有一天離開父母自己去遠方打拼,才能更好地理解父母,也就更想念他們了。如果我一直在森林或者故鄉(xiāng)待著,有可能我收獲不了這些情感。離開,再次進入時反而收獲更多。
?森林火災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
眼光:2018年,全國共發(fā)生森林火災2478起,受害森林面積1.6萬公頃,因森林火災傷亡39人(其中死亡23人)。關于森林大火,你覺得公眾有哪些細節(jié)是不了解的呢?

比如說,原始森林里地下的厚度超過我們的想象,下雪時滅火,表面上看著撲滅了,實際地下火還在燃燒;被烈火烤的時候,可能當時沒事,但過一會兒皮膚就會有灼傷。
另外,在滅火過程中,最難受的是風向風力突變時被濃煙熏嗆,基本想死的心都有了。所以我的經(jīng)驗是,可以不帶吃的,也不怕冷或熱,必須帶著的是毛巾和水。毛巾不是用來擦汗的,水也不是用來喝的,都是用來救命的。

眼光:撲救一場山火,或者巡防森林,一般要多長時間呢?
程雪力:滅火是沒有具體時間的,要看具體的地域火場植被、氣候、風力、風向、附近的水源等等。一般火災24小時基本就能撲滅,最大的像32年前大興安嶺撲了28天,近幾年也有9天、一周或者兩三天的。

眼光:你都去過哪些林區(qū)滅火,有什么不一樣?
程雪力:西南林區(qū)、東北林區(qū)都去過了。只要是森林大火的地方,沒有哪一個地方是不艱苦的,只是艱苦都不一樣。
東北的火場比較大、燃燒速度快,連續(xù)幾天滅火很艱辛。西南的火場山高坡陡,主要是爬山特別累。有時候我們?nèi)錾侥纠餃缁?,爬山都要爬兩天?

眼光:武警森林戰(zhàn)士平時時怎么訓練的?
程雪力:武警森林部隊主要是保護野生動植物,中心任務是森林防火滅火?;旧鲜恰吧仙綔缁穑律接柧殹边@樣一個常態(tài)。雖然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跡,卻經(jīng)常承受著驚天動地的危險。
體能上,因為任務特殊,需要大量的體能儲備,火場心理拓展訓練是必須的。
最常態(tài)就是體能訓練,我記得在戰(zhàn)斗分隊強化訓練備戰(zhàn)比武比較猛的時候,每天至少跑30公里,這個只是保證的量。

老班長經(jīng)常給我們說,寧愿在訓練場上看著我們流血流汗,也不能在火場上流淚。火場里體能跟不上是會要命的,我的身體素質就是那段時間練出來的,后來進入高山叢林拍照才會感覺沒那么吃力。

技能上,因為分工不一樣地域不一樣,所以學的技能也不一樣。有飛行員滅火的訓練,也有裝載車滅火和滅火炮的訓練,也有常規(guī)機具滅火……
眼光:休息時間多嗎,會有哪些娛樂活動?
程雪力:無論是滅火還是巡防都是有休息調(diào)整的,娛樂活動是有的,但在火場最常見的就是唱歌了,其他的還真不方便。
巡防時,如果時間長的話會與駐地的學院或者民間的團體進行文藝聯(lián)歡。也會請當?shù)匚幕^的老師過來教我們唱歌跳舞談吉他,還有威風鑼鼓,獅子、大刀等等,近期也會根據(jù)目前新的元素,比如喊麥街舞之類的。

?我的戰(zhàn)友
眼光:當兵第一年,你參加了5·12汶川大地震抗震救災,可以講講當時你和戰(zhàn)友的經(jīng)歷嗎?
程雪力:那是我當兵的第一年,第一次以戰(zhàn)士的身份隨部隊開赴震區(qū)救災。路上,上等兵石蕊落了淚?!皠倓偼窘?jīng)的村寨也受了災,那里就是我家。我有兩年沒回家了,每次打電話父母都說挺好,我知道他們總是報喜不報憂。這次出發(fā)前也沒來得及打電話?!蔽覀兌汲聊恕?/p>
第二天我們終于抵達現(xiàn)場,滿眼是傾塌的房屋、遇難者的遺體和人們惶然的淚水。我的一個戰(zhàn)友母強,在地震發(fā)生后,得知岳父母及妻女4位親人全部遇難,部隊給他4天假安排處理后事,他提前兩天歸隊參加抗震救災。
汶川地震中,我的75個戰(zhàn)友家中受災了,有的家人遇難,有的親人失蹤,有的房屋倒塌,但他們依然和我們戰(zhàn)斗在一線,他們除了要面對著余震和坍塌對身體的危險,更重要的要面對著內(nèi)心的煎熬,比我面對的更多,我覺得他們是我心目中的抗震英雄。

眼光:在森林武警部隊里,前幾年你與戰(zhàn)友共同救火,后幾年主要拍攝森林大火和救火的戰(zhàn)友。你覺得這個身份轉變的意義是什么?
程雪力:我開始拍照是2012年1月,去西昌的森林拍攝戰(zhàn)友滅火的畫面。其實是領導逼著我做這個工作的。當時我骨子里還是個滅火的兵,拍到一半時,就把相機扔一邊,拿起滅火機撲火去。
后來因為在這次行動中受了傷,火場上也確實沒有人真正記錄戰(zhàn)友們,我覺得自己要去嘗試一下。我的戰(zhàn)友們出鏡的頻率多了后,他們的家人也能看到這些照片。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去到現(xiàn)場時是令行禁止的,有些時候甚至連掏相機的機會都沒有,很難把握個體的尺度。社會記者突破選題時也很艱難。沒有經(jīng)歷過這兩種職業(yè)的人無法想象,特別是觀念思想上的突破。
眼光:你還為戰(zhàn)友拍過哪些照片?

我記得有一次幫戰(zhàn)友拍婚紗照,在回來的路上,無意間看到一座沒有樹木的小山坡,特別荒涼孤寂。當時我就很想為這座小山種一棵樹,天空里再飄來一朵云——把戰(zhàn)友當成一棵樹種在那里,把身穿白色婚紗的妻子想象成那朵云。
遺憾的是,這個想法沒有成功。下山時,無意間抓拍了一張妻子的照片,看起來像一朵飄過山尖的云,我也挺知足的。
攝影/程雪力 采訪并文/戚雅 編輯/周雙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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