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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德勇讀《趙正書》︱句讀之謎:成蟜叛秦了嗎?

辛德勇
2019-05-30 10:04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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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蟜叛秦廷:成見與新說

秦老爹莊襄王子楚,確實是個很厲害的角色。本來不過是一個很不受待見的“諸庶孽孫”,沒有繼承王位的機會??墒牵瑸榱水?dāng)上太子,他可以放著自己親媽不管,認太子妃華陽夫人為娘;媽都不管真假了,兒子是誰種下的,也就更無所謂,當(dāng)呂不韋獻給他的美姬一生下那個叫“正”的孩子,就馬上把她立為夫人。這樣,從接班為王,到傳位于子,上承下續(xù),三下五除二,該安排的,就都毫不猶豫地早早安排妥當(dāng)了(《史記·呂不韋列傳》)。

由此看來,說他頗有一番雄心大志并不為過,給自己的第一個寶貝兒子取名為“正”,不僅與孩子的生日契合,同時還借此體現(xiàn)他的政治抱負,這應(yīng)該是合情合理的推測。歷史研究,總是根據(jù)有限的史料,來以管窺豹,推測歷史的本來面目。這樣做當(dāng)然會有很大局限,甚至常常要冒失誤的風(fēng)險,但這就是歷史研究,沒有什么好的辦法可以替代。我們所能做的,除了不斷加深拓寬研究者的史學(xué)修養(yǎng)之外,只能是盡量從另外一些角度多窺探到幾塊豹皮上的斑點,這樣就能最大限度地減少研究者的局限性和盲目性,減低其主觀認識的偏差。

有意思的是,秦始皇有個弟弟,名叫“成蟜”?!妒酚洝穼λ@位老弟的記載很少,主要見于《秦始皇本紀(jì)》?!稇?zhàn)國策·秦策》也提到了他,名字或書作“成橋”或書作“盛橋”(《中華再造善本》叢書影印宋紹興刻本《戰(zhàn)國策·秦策四》)。另外《史記·春申君列傳》也是書作“盛橋”,應(yīng)當(dāng)是承用了《戰(zhàn)國策》的寫法。目前在沒有其他史料相勘比的情況下,我認為,兩相比較,還是姑且以《史記·秦始皇本紀(jì)》的寫法為準(zhǔn)會更穩(wěn)妥些,過去清人梁玉繩就是持這樣的處理意見(梁玉繩《史記志疑》卷三〇)。這是因為《史記·秦始皇本紀(jì)》有秦國官方的史書《秦紀(jì)》作依據(jù),自然會更準(zhǔn)確?!稇?zhàn)國策》的“盛”應(yīng)是通作“成”,“橋”則通作“蟜”。

其實《史記·秦始皇本紀(jì)》載述的成蟜行事,只是他去世的緣由和經(jīng)過:

(秦王政)八年,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河魚大上,輕車重馬東就食。

上面文句的標(biāo)點,都依從中華書局新點校本《史記》,其中有些句讀,并不妥當(dāng)。但這段內(nèi)容的問題,主要不是其點校者的判讀,而是前人的解讀。自古以來,讀史者的解讀就大可斟酌。

后世對《史記》上述記載的解讀,其基調(diào),最早可見于《漢書·五行志》中之下:

《史記》“秦始皇八年,河魚大上”,劉向以為近魚孽也。是歲,始皇弟長安君將兵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遷其民于臨洮。明年有嫪毐之誅。魚陰類,民之象,逆流而上者,民將不從君令為逆行也。

劉向是西漢后期人,可見這樣的解釋,淵源之早。對這段文字的涵義,唐人顏師古注《漢書》,復(fù)進一步清楚闡釋說:

本使長安君擊趙,至屯留而謀反作亂,故賜長安君死,斬其軍吏,遷其黔首也。

這樣的表述,就把這些人的解讀展示得一清二楚:趙正的弟弟長安君成蟜在率兵擊趙的途中反叛,結(jié)果卻反被秦王趙正處死。后世有許多人又相繼做過多次解釋,大體上都沒有逸出于這一思路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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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這樣的解讀,我想,不管是什么人,閱讀《史記》,在讀到這一段記載時,都會感到十分突兀:沒什么呢?這位老弟怎么會突然反了呢?他和接下來犯事兒的嫪毐不一樣。嫪毐深得趙正之母歡喜,二人還育有兩子,因得意而忘形,一時心血來潮,想要嫪家的種來接秦家的班以繼位成王,才斗膽犯上作亂(《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史記·呂不韋列傳》),可成蟜自己就是趙家人(當(dāng)然,更準(zhǔn)確地說,當(dāng)時還應(yīng)稱作“秦家人”),是秦王的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雖然兩人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父親并不相同),他反的究竟是哪一門子事兒呢?

清朝乾嘉時期的學(xué)術(shù)為什么那樣強調(diào)“實事求是”,你只有通過具體的研究才能有切實的體會。因為事實的認定,是第一等重要的工作,這是一項追求客觀真實面貌的探索。歷史的真相是什么,這是他們努力求索的核心目標(biāo)。為什么?因為解釋歷史事實比認定歷史的本來面目,會有更大的主觀發(fā)揮余地。存在的不一定就是合理的,但只要是存在的,人們總是可以找到解釋的途徑,而且每個研究者總是可以做出自己的解釋。

事實上我們看《史記》和《戰(zhàn)國策》相關(guān)記載,是看不到任何成蟜反叛于秦廷的跡象的,而且他一直是被秦王趙正委以重任的。盡管如此,只要是認定了確實是有過這么一個事兒,研究歷史的人,就總會給它做出一個合理性或者說是必然性的說明。

就在絕大多數(shù)人都稀里胡涂地判定長安君成蟜的反叛行為時,清朝嘉慶時期有個名叫吳裕垂的人,寫了一本“史論”的書,名叫《史案》。這種“史論”性質(zhì)的書籍,在乾嘉考據(jù)學(xué)術(shù)風(fēng)潮下,主流學(xué)術(shù)界是不予一顧的,所以其書在道光年間刊行后也基本沒人理睬。原因是發(fā)議論和考史事不一樣,許多人只是放飛自己的膽子隨便想,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做學(xué)問的人,對此當(dāng)然很不屑。

與普通“史論”性著述不同的是,這《史案》的作者還特別在意于人所習(xí)知的成案之外,對那些“賢奸心事未經(jīng)人道者,皆別出心裁,暢所欲言,發(fā)先儒未發(fā)之蘊”,以力求“無一語拾人牙慧”(《史案》卷首吳世宣撰《凡例》),所以,他才會對所謂“成蟜叛秦”這個前人一向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件做出獨到的解說:

子政為太子,其次子成蟜,封長安君,當(dāng)與始皇異母,必素聞羣叔流言,輒謂兄非嬴種,身合繼體,豫謀奪適矣。始皇八年,成蟜將兵擊趙,趙人窺悉其隱,欲離間其君臣骨肉之際,引為已用,因使軍士咻之,辨士激之,約為和親,一求賂以故地,一求納為秦王。成蟜得全趙為外援,群叔為內(nèi)應(yīng),故行至屯留而遽反也。反則必資亂宗易姓為號召,被圍時或且登陴辱罵,故賊黨雖死猶戮其尸。(《史案》卷五“文信侯”條)

若是把這段儼乎其儼的論述翻譯成現(xiàn)在大家都好懂的大白話,其大意,就是說成蟜跟秦始皇不是一個媽生的(這一點是天知道的事兒),所以他知道秦始皇其實算不上根正苗紅的趙家人,因而就想動粗,想要橫著膀子奪下本該屬于自己的王位。于是,就在陣前發(fā)動了這場兵變。

這說法確實是夠“別出心裁”的了??墒牵鶕?jù)呢?不過“腦洞”一開,順著這個思路,使勁兒往下想,想著想著有時說不定也會在史料中找到相應(yīng)的依據(jù)。關(guān)于所謂“成蟜叛秦”這一問題,清代很嚴謹?shù)膶W(xué)者黃式三,真的就在切實可靠的史料中找到了成蟜與趙人勾結(jié)的證據(jù),并做出如下論斷:

秦王弟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至屯留,有叛謀,趙封以饒,受之。事不克,成蟜自殺,軍吏皆斬死。卒之從叛而死者,戮其尸。徙屯留之民于臨洮。(黃式三《周季編略》卷九)

他的史料依據(jù),除了前引《史記·秦始皇本紀(jì)》之外,還另有一條,這就是《史記·趙世家》,因而也可以說,黃式三主要是依賴《趙世家》的記載,才支撐他得出了上述認識。

成蟜叛秦說的根據(jù)與不合理

現(xiàn)在有很多學(xué)者,年輕的新人尤甚,看待一項既有的研究成果,往往只在意作者的名頭有多大,或是特別關(guān)注其視角有多新,卻不大審視這些學(xué)術(shù)觀點所依據(jù)的史料是不是足以支撐他的結(jié)論,甚至這些史料是不是足夠可信,是不是該看該用。在我看來,在史學(xué)研究中,與其所依據(jù)的史料相比,任何一種觀點都是第二位的,至少在未經(jīng)審核其史料依據(jù)之前,我是不會盲目崇信任何一種新穎的見解的。我寫文章,盡量多直接引述一些重要的史料,正是想讓讀者和我一道從最基本的依據(jù)出發(fā),相并相從,辨難析疑,以揭示歷史的真實樣貌。

那么,在黃式三所依據(jù)的《史記·趙世家》中,又有哪些相關(guān)的記載呢?其實就下面這一句話:

(悼襄王)六年,封長安君以饒。

趙悼襄王六年,正是成蟜將兵擊趙的秦王政八年,他這位長安君在這一年出兵擊趙,趙國又正在這一年給了長安君饒這塊封地,乍看起來,黃式三的認識,好像真的有根有據(jù),信而可從了。

研究歷史,重視相關(guān)要素的聯(lián)系,從中捕捉史事的真相,這是一項最最基本的工作,學(xué)者對此一定要予以充分的重視。但在聯(lián)系這些相關(guān)的要素時,一定要首先注意,表面上的相關(guān)性并不等同于內(nèi)在的實質(zhì)性關(guān)聯(lián),有時,只是一種偶然的巧合。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而祛偽存真,正是研究者的職責(zé)。這正是需要學(xué)者們付出更多努力地方,同時也是能夠更多體現(xiàn)其研究能力的地方。

其實我們只要稍加分析,就會看到黃式三等人這種說法的不合理性。

首先,還是前面談到的那個問題,成蟜自己就是王室的人,在我看來,他是沒有叛秦歸趙的理由的。吳裕垂說成蟜與趙正不是一個媽生的,這純屬信口開河;至少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看到說明成蟜另有其娘的材料。俗話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惫沤穸际峭瑯拥牡览?。秦王趙正既然委派成蟜統(tǒng)兵出征,就說明對他這位弟弟很是信任。此前不久,成蟜還曾受命出守于韓而“以其地入秦”(《戰(zhàn)國策·秦策四》),為大哥立下頗受時人稱道的功勞。這也體現(xiàn)出兄弟二人的關(guān)系是很融洽的,成蟜本來一直很受大哥的倚重。

再者若如黃式三所說,成蟜叛秦,不過是為了得到趙國賞給他的一個封邑,可他在秦本來已經(jīng)受封于咸陽近旁富饒的長安,所以才會有長安君的封號,廢了好大勁兒叛逃到趙國,丟掉已有的長安封邑,換來的只是一個富饒程度遠不及長安的饒邑,代價卻不僅是拋下了老大哥,也背棄了老祖宗(當(dāng)時成蟜他們家早就改而以“秦”為氏,不再是與趙國相同的趙氏),那他又何苦來的呢?我們現(xiàn)在,不管是誰,換了你,你會干這種傻事兒么?

另外,不管如黃式三所說,是為了跟趙國討一個自己早就有了的封邑,還是像吳裕垂所講的那樣,他是想和趙國串通勾搭在一起,然后殺個回馬槍,重歸秦國去搶下大哥趙正的王位,成蟜都一定會與趙國方面協(xié)調(diào)好,趙國的軍隊對他應(yīng)該有所策應(yīng)。那么,在這種情況下,身統(tǒng)大軍出征的成蟜,怎么竟會被秦國方面輕易剿滅?

這種種情況加在一起,實在太不可思議了。所以,吳裕垂和黃式三的說法,在史實上一定存在很嚴重的偏差。其實只要像上面分析的那樣,有一個全面看待史事來龍去脈的平常心,再稍微靜下心來翻一翻書,這里邊的問題,并不難發(fā)現(xiàn)。這就是趙國自己另有一個長安君,《史記·趙世家》里講到的,是彼長安君而不是此長安君。

趙國這個長安君,對于清代初年以后的很多人來說,其實比成蟜要有名得多,雖然說他最早是見于《戰(zhàn)國策》的記載,但康熙年間以后通行的發(fā)蒙讀物《古文觀止》選錄了相關(guān)的那一部分內(nèi)容,這就是著名的“觸詟說趙太后”那個段子(《古文觀止》卷四)。這個段子的內(nèi)容,大致如下:趙惠文王死后,兒子孝成王剛剛繼位,由太后出面主持朝政。太后因溺愛小兒子長安君,舍不得答應(yīng)齊國的要求,送長安君到齊國去做人質(zhì),以換取齊國出兵,幫助趙國對付秦國的攻擊。因為這事關(guān)趙國的生死存亡,要完大家一塊完,臣子們?yōu)閲鵀榧叶济獠涣艘獜娏χG爭,太后聽得不耐煩,于是放出狠話: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閉嘴,誰要敢再來勸她,她就唾一臉吐沫給他。最后,是很會揣摩女人心理的左師觸詟巧言示意,令趙太后幡然醒悟,痛痛快快地把他的心肝兒少子打發(fā)去了齊國(《戰(zhàn)國策·趙策四》)。司馬遷在寫《史記·趙世家》時,也從《戰(zhàn)國策》中采錄了這一史事。

趙國這位長安君其最初的封邑在哪里,史籍中雖然沒有留下具體的記載,但《戰(zhàn)國策·趙策》和《史記·趙世家》都同樣提到,觸詟在勸說趙太后時有“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之以膏腴之地”云云的說法,這表明這位長安君在當(dāng)時不僅確有封邑,而且他的封邑是“膏腴”良田,肥得很。既然如此,有人或許會問,那怎么還要再封給他一個饒邑,這個“饒”是在哪里呢?饒這個地方實在算不上很好,它地處黃河尾閭段的兩條汊流之間,地勢下洼,免不了常遭水淹。那為什么趙悼襄王會把它封給長安君呢?因為這是一塊新得到的土地。兩年前,也就是趙悼襄王四年,趙國剛從齊國手中奪得這塊地方(《史記·趙世家》。附案《史記·趙世家》原文為“龐暖將趙、楚、魏、燕之銳師,……攻齊,取饒、安”,今中華書局點校本《史記》),把“饒、安”連讀為一個地名,作“饒安”,這是錯誤的)?,F(xiàn)在把它封給長安君,屬于“益封”的性質(zhì),也就是在原有的封地之外,再多給長安君一處封邑,這是當(dāng)時的各個諸侯國間通行的做法,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通讀《史記·趙世家》上下文和它的記述形式,對“封長安君以饒”這樣的紀(jì)事,只能這樣理解,而絕沒有把這個長安君理解為秦國那個長安君的理由。做學(xué)問誰都會錯,但黃式如此三張冠李戴,錯得未免有些過于離譜。

不過從另一角度看,吳裕垂、黃式三兩人所持看法的荒唐,實際上是由于在他們之前(甚至直到現(xiàn)在)的其他那些人對《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前述那段記載的解讀一直頗有錯謬。關(guān)于這一問題,所謂前人舊解,主要是指《漢書·五行志》暨唐顏師古注和《史記》三家注,下面就把他們提出的那些需要討論的看法,簡要歸納如下:

第一,這一事件的核心問題,是誰“反”了秦?從西漢后期人劉向,到東漢的班固,以及后來的所有學(xué)者,無一例外,都認為是成蟜反秦。

第二個核心問題是:被戮尸的人是誰?南朝劉宋時期的裴骃認為是“士卒死者”,意即隨同成蟜反叛的士卒死后都被秦廷戮尸。

這是兩點最為關(guān)鍵的核心問題,不難看出,吳裕垂和黃式三的發(fā)揮,都是由此生發(fā)。

由于按照這樣的注解,《史記》的內(nèi)容,確實還有很多問題不易理解,撰著《史記志疑》的梁玉繩就對此很撓頭,老老實實地講道:“此節(jié)文義最難解,注亦欠明。”(《史記志疑》卷五)于是又有人對文中其他一些細節(jié),提出新的解讀,如錢大昕、許宗彥和李慈銘等,但在我看來,到目前為止,所有這些學(xué)者的釋讀,尚且都未能切中其肯綮。

重讀新解:“反”秦非叛秦

解讀古代典籍,一項最基本的工作,或者說是最重要的出發(fā)點,就是句讀。因為句讀對,要以文義明為基礎(chǔ)。反過來說,若是讀者不能明晰其文義,我們首先應(yīng)該檢討的,便是核定現(xiàn)有的句讀是否正確無誤,或者說是不是十分清晰準(zhǔn)確。

為此,下面我就先嘗試提出自己的句讀,同時結(jié)合對所做句讀的具體說明,一并疏釋一下與之相關(guān)的既有觀點。對《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這段內(nèi)容,我的標(biāo)點如下:

(秦王政)八年,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河魚大上,輕車重馬東就食。

下面,我就逐一解說自己如此標(biāo)點的緣由。

聽人講,一些歐美人士在學(xué)中文時,總結(jié)出漢語行文具有一個很大的特點:這就是需要先讀懂通篇的文章,回過頭來,才能明白每一個具體的字詞是什么意思。我看這話講得很有道理,至少在判讀中國歷史文獻時,通讀串講,才能更好地把握文意。

前面已經(jīng)談到,解讀《史記》這段文字,最核心的問題是:到底是誰反叛了秦廷?如果像古往今來所有學(xué)者那樣,把反叛者解作統(tǒng)兵出征的將軍成蟜,那么,下文又一次談到的反卒,他們反的又是誰?如果像裴骃以來的那些學(xué)者那樣認為這些反卒就是隨同成蟜一起反叛秦廷的士卒,那么《史記》的行文未免太過于怪異,太令人費解:即作為罪魁禍?zhǔn)椎某上f,被秦國平叛的軍隊殺死之后,并沒有做出何種特別的處置,卻在將其下屬“軍吏”統(tǒng)統(tǒng)處斬的同時,還要對這些士卒加以戮尸。——似此本末倒置,豈非咄咄怪事?

理講不通,就有人換個法子來做新解。在這當(dāng)中,清代最著名的史學(xué)考據(jù)家錢大昕率先站了出來。本來過去都是把《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壁死”理解成喪身于軍壁,死去的將軍便是成蟜(《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唐司馬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錢大昕卻對此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壁”者將軍之名,蓋別是一人,與上文“成蟜”初不相蒙,注家牽合為一,故愈不能了。(錢大昕《三史拾遺》卷一)

錢氏又云:

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注:徐廣曰“鶮一作鹖,屯留、蒲鹖皆地名,壁于此地時,士卒死者皆戮其尸”?!捌漾K”當(dāng)是人姓名,為將軍部下卒。壁死而鶮反,故加以戮尸之刑。舊注牽合上文,不足取。(錢大昕《三史拾遺》卷一)

這樣的解釋,當(dāng)然頗顯新穎,不過錢大昕沒有明確交待這位名叫“壁”的將軍,是屬于哪一方的人,把上下文義連起來看,似乎與成蟜不是一伙的,應(yīng)該是忠實于秦王室的。

清嘉慶稻香吟館原刻本《三史拾遺》

稍后,有許宗彥者,更清楚地講明了這一點:

“壁”者是將軍者之名,當(dāng)即是討平成蟜之人,而壁旋亦死,軍中無主。“蒲鶮”者是卒之名。蓋“蒲鶮”屯留人,聞屯留人盡當(dāng)遷,故因?qū)④娭蓝矗匆嗉此?,故戮其尸也。(清李慈銘《越縵堂讀史札記》卷一引述許宗彥說)

這么講,通,好像是比原來通了一些,可是一者趕得有點兒太寸了:一個大將軍剛被斬殺,斬殺他的另一個大將軍卻又莫名其妙地說死就死了。司馬遷對這,并不加任何說明,這也太不合乎情理。二者若是作這樣的理解,未免需要對《史記》的原文,添增太多司馬遷沒有寫上的文字,例如在“將軍壁死”之前,非添加相應(yīng)的文字則不成章句,太史公何以如此吝嗇筆墨而把文義弄得這般隱晦?

做文史研究的人都知道,所謂增字解經(jīng),是深受學(xué)人詬病的做法,非萬不得已不宜輕易為之。讀史也是同樣如此,史書原文要是能夠講得通,最好還是先別這樣另辟蹊徑。

錢大昕等人上述認識,總的結(jié)論,雖然我不能認同,但他們把“蒲鶮”理解為士卒的名字,不管是從上下文義來看,還是從前后時代我們能夠看到的地名來看,都是合理可信的。所以上面所列我對《史記》的標(biāo)點,就采納了這一見解。

我對這段文字的理解,最主要的切入點,就是前文所說,我們看不到成蟜有反秦的動機;假如一定要認定他率兵反秦降趙,那么在秦、趙兩方也找不到任何相應(yīng)的跡象。這不管怎么說,在當(dāng)時也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件,而史籍的記載卻呈現(xiàn)這樣的情況,實在是很不應(yīng)該的。

那么,唯一能夠說明成蟜反秦的那個“反”字,真的就只有“反叛”這一項語義了么?難道不能做出其他的解釋么?事實并非如此,在秦漢以前的文獻里,這個“反”字,常常是被用作“往返”的“返”義使用的,即“反”可以通作“返”,而在我看來,《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這個“反”字,正是這樣的用法。

現(xiàn)在就從這樣的理解出發(fā),按照我給《史記·秦始皇本紀(jì)》這段文字所劃分的三個層次,做一串解。

第一個層次:“長安君成蟜將軍擊趙,反,死屯留?!边@是講成蟜統(tǒng)兵征趙,在返回的路上途徑屯留時,死在了那里。至于成蟜這次出征的具體作戰(zhàn)地點和戰(zhàn)績,《史記》都沒有講,我們也找不到相應(yīng)的痕跡,這很可能是因為成蟜在進軍的路上突患急癥,使得他不得不退兵回國,但病發(fā)太急,還是沒有能夠來得及回到關(guān)中,就死在了屯留。

第二個層次:“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边@兩句話是講秦國方面對反叛士卒的懲處?!败娎簟奔窜娭泄倮簦渌员惶幰詳匦?,應(yīng)是緣于附從反卒作亂。被遷徙到秦西北邊地臨洮的居民,同樣是緣于其響應(yīng)或是服從于反叛作亂的士卒。其中“軍吏皆斬死”的“死”字,在此似嫌累贅,且不見于前列《漢書·五行志》轉(zhuǎn)述的同一內(nèi)容,清人許宗彥和李慈銘都認為是衍文(清李慈銘《越縵堂讀史札記》卷一引述許宗彥說),其說可從,當(dāng)刪。

第三個層次:“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边@是用倒敘的筆法,追加說明上述第二層內(nèi)容的事發(fā)原委,即將軍成蟜病故于軍壘之中,軍中來自屯留的士卒蒲鶮興事造反,結(jié)果,被秦軍平定,“戮”了這位蒲鶮的尸體,也就是陳尸示眾,以儆效尤。另外,與王弟將軍成蟜相比,屯留之卒蒲鶮地位更低得不知多少倍,劉向所說“魚陰類,民之象,逆流而上者,民將不從君令為逆行也”,這一解釋與蒲鶮的地位其實更加契合,亦即這樣的解釋,與《史記·秦本紀(jì)》中這一年“河魚大上”的記載并沒有什么矛盾。

除了這重倒敘的筆法,有些人或許有些生疏之外,我想,這樣的解讀,上下行文的邏輯應(yīng)該是比較順暢的,也符合成蟜與秦王室的關(guān)系和其他相關(guān)的記載。

《史記》行文中像這樣的倒敘筆法,其實在早期文獻中,也并不稀見。昔楊樹達撰《古書疑義舉例續(xù)補》,列有“文中自注例”一條(見該書卷二),若是循此通例,“將軍壁死,卒屯留蒲鶮反,戮其尸”這幾句話,似乎也可以看作是對“軍吏皆斬死,遷其民于臨洮”這兩句話的自注,這樣講也是講得通的。又孫德謙撰《古書讀法略例》,其中所列“統(tǒng)下文而義自明例”(見該書卷二),《史記·秦始皇本紀(jì)》對成蟜亡故引發(fā)之事的敘述,同這些事例也多有相通之處,感興趣的朋友不妨找來比照。要之,書要讀得多,才能看得通,少見就難免多怪。

另外,尋繹史籍,屯留士卒蒲鶮趁成蟜病故之際起事造反并獲得當(dāng)?shù)鼐用裰С?,也自有其特殊緣由。屯留地屬上黨,其地本屬韓國,趙孝成王四年“發(fā)兵取上黨”(《史記·趙世家》),而在秦莊襄王三年復(fù)被秦軍攻取(《史記·秦本紀(jì)》《史記·六國年表》)。據(jù)《史記·趙世家》記載,在趙國取得上黨之地前夕,“韓氏上黨守馮亭使者至,曰‘韓不能守上黨,入之于秦。其吏民皆安為趙,不欲為秦。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入之趙,財(德勇案:此字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卷一三《史記》上以為當(dāng)正作“聽”)王所以賜吏民’”。這里所說“其吏民皆安為趙,不欲為秦”,應(yīng)當(dāng)就是蒲鶮以一區(qū)區(qū)士卒竟能起而反秦并獲得當(dāng)?shù)厝罕姀V泛支持的民意基礎(chǔ)。

了解到這樣的歷史背景,就更容易理解屯留卒蒲鶮起事反秦的合理性,從而也就更加清楚秦始皇的老弟絕沒有賣身投靠趙國。不僅如此,他還一直緊跟著大哥往死里走,最終竟死在了血腥征服他國的路上。

既然同是趙家人,有其兄,自有其弟,這本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轉(zhuǎn)了這么一大圈,現(xiàn)在回到我們在這里談?wù)摰闹黝},看看“成蟜”這個名字?!跋f”本來是毒蟲的意思,秦老爹莊襄王子楚不會給孩子取這么招人討厭的名字。那么我們就來看這個字的另一重涵義,即“蟜”還可以通作“矯”,意思是變“不正”為“正”。按這個意思,這位小老弟的名字,可就同他大哥的有一搭了:一個叫“正”,還有一個備胎叫“成蟜(矯)”,也就是形成變“不正”為“正”的狀態(tài)。看見沒有,不管是從周人之制父死子繼,還是循商人之規(guī)兄終弟及,怎么著都是那么一個以己身“正”天下的做法,秦老爹早就算計好了(附案據(jù)清顧炎武《日知錄》卷二三“排行”條和清人陸以湉《冷盧雜識》卷一“兄弟聯(lián)名”條考述,兄弟聯(lián)名這一制度似正式興起于東漢末年。若然,則秦始皇兄弟這樣的命名方式,或可稱其濫觴),這天下好像真該著就是他們趙家的了。

不過從秦老爹,到“始皇帝”,依賴慘無人性的暴力,他們席卷大地平天下,他們再以一己之意“正”天下,看起來,好像都天遂人愿,心想事成了,可是大秦帝國不過維持了短短的不足十四年而已,最后秦始皇的孫子子嬰想退回去,還是蜷縮在西北邊陲,對付著做個誰也看不起的小小諸侯國,這也做不成了。真是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自己做得不正,還想“正”人“正”天下,結(jié)局只能如此。

(本文標(biāo)題與小標(biāo)題為編者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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