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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山為鄰,以火為敵:涼山村民生存圖景實錄
【編者按】
“3·30涼山森林火災”發(fā)生后46天,四川涼山木里縣再次傳來危情。據(jù)應急管理部森林消防局消息,5月15日18時,涼山木里縣卡拉鄉(xiāng)麻撒村發(fā)生森林火災,與“3·30森林火災”發(fā)生地點的直線距離僅10公里左右。
中國森林消防5月17日消息,木里縣卡拉鄉(xiāng)明火已全部撲滅,火場交由雅礱江鎮(zhèn)地方人員看守。 ????
我國西南地區(qū)的火險期一般從11月到來年4月。僅今年4月份,森林消防隊伍參與撲救的森林火災就有84起。一個月前,澎湃新聞記者曾深入涼山木里縣立爾村,走訪、記錄了當?shù)卮迕裆?、防火等日常的生活圖景。
4月6日下午,30歲的藏族小伙杜基偏初終于從山上回到了公路邊的村子,他把摩托停在了村口的小賣部,在那里買了瓶百事可樂,打了幾局臺球。
他是涼山州木里縣雅礱江鎮(zhèn)立爾村尖根組的一名打火隊員。
跟他一樣,很多參與打火的村民都喜歡在下山后第一時間來到村口的小賣部休整,帶著滿身的塵土與疲憊。
六天前,杜基偏初與那場奪走30人性命的森林大火擦肩而過,心有余悸的他在下山時因摩托失控摔倒,幸運的是他沒有跌落懸崖,只是摔傷了腰。
午后的大山和公路都靜悄悄的,陽光依舊猛烈,絲毫看不出幾公里外的山上,人與火還在做著搏斗。

重返火場
雅礱江鎮(zhèn)因為流淌在群山腳下的雅礱江而得名,雙車道的公路沿著雅礱江串聯(lián)起了南北幾個鄉(xiāng)鎮(zhèn)。

“3·30森林火災”的發(fā)生地點位于雅礱江鎮(zhèn)立爾村,火災發(fā)生后,前線指揮部辦公室就設立在立爾村的村部。
3月31日上午,來自涼山州森林消防支隊西昌大隊的森林消防指戰(zhàn)員們正是在村部集合,每人吃了碗泡面,隨后從村部后方的山路向火點進發(fā)。前一天下午6點多,有村民聽到了雷聲,事后調查證實山火正是由雷擊火而來。
不幸的是,31日下午遭遇風向突變,消防和打火隊員遇到山火爆燃,30人失聯(lián),事后確認犧牲。截至4月5日,涼山州森林草原防火指揮部辦公室報告,整個火場得到控制,已無蔓延危險。
4月6日下午4點,立爾村甲爾組(注:立爾村下設六個村民小組)組長楊捌斤被輪換下山。摩托車剛停穩(wěn),滿身是灰的他就癱坐在自家小樓門前,這是他自3月31日上山后第一次下山。

楊捌斤說,當天上午他和村民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煙點,但位置處在山溝地帶,地形陡峭,人難以靠近。中午山上刮起大風,將火星吹至樹頂致燃。為防止意外,他們只能暫時先撤離休整。
然而大火并沒有給人太多喘息的機會。到了傍晚,集合的命令來得又快又急。
住在鎮(zhèn)上的村民楊云貴剛從山上下來不久,下午穿著干凈衣服的他還慢悠悠地騎著摩托準備回家,晚上六點他就已經(jīng)換上了迷彩服趕往山上。
在鎮(zhèn)上一家食品批發(fā)店門前,一群來自鄰村的年輕漢子從摩托車上下來,熟練地拿著塑料袋往里裝餅干、沙琪瑪、小面包和水。他們無一不是膚色黝黑、肌肉壯實、身著迷彩或防火服,摩托后座捆著大衣和蛇皮袋。他們把干糧裝進袋中,閑談幾句便上車離去。

此時原本寂靜的公路不停被摩托的引擎聲“轟炸”著,尤其在山嶺隧道里,被放大的轟鳴聲接踵而來,匯聚到立爾村村部。
在村部,后勤人員已經(jīng)在一張圓桌上準備了飯菜,供來往的村民飽腹。雅礱江鎮(zhèn)黨委副書記彭顯文從村部出來后就一直站在公路邊,為前去打火的人引路。
他手持對講機,對著每一輛轟鳴而來的摩托車示意,指揮隊員們從村部后方一條山路上山,他對每一個人關照道,“注意安全!”
山里天黑得很晚,直到晚8點,天色才逐漸變暗。此時來自里尼村的20多輛摩托亮著車燈、摁著喇叭來到路口——這里集合了村子里50多位打火隊員。稍作停留后,他們便拉滿油門一輛接一輛駛上山,閃爍的車燈照亮了蜿蜒山路。等馬達聲消失在山間,山下的人還能遠遠地從高山密林的間隙看到他們的車燈。
到了晚上9點,仍有村民陸續(xù)上山。彭顯文套上了一件軍大衣,看了眼天空,夜空已是繁星點點。

此時山體也已漆黑一片,和夜空的顏色融為一體。騎著摩托的打火隊員來到山頂,閃爍的車燈就好像一顆顆星星。
彭顯文說,當?shù)厝硕疾幌矚g星星,“如果看不到星星就說明有烏云,就要下雨;看到星星意味著是晴天。我們希望下雨,下雨把火撲滅,大家就能回家了?!?/p>
深山懸崖上的家
立爾村尖根組組長朱長貴在火災發(fā)生半個月后都沒能回家一次。
3月30日集合的命令下達后,由于山里沒有信號,朱長貴第二天才知道火情,他召集村民出發(fā),不會騎摩托的他從尖根組出發(fā)走了足足7個小時才到達火場。
杜基偏初說,尖根組是立爾村地理位置最偏僻、生存環(huán)境最艱苦的兩個小組之一,另一個則是他的出生地奪需組。
從立爾村村部沿著公路往南走15公里會到達一座大橋,此時在地圖上能看到尖根組距離公路的直線距離僅為6公里,然而路途卻異常艱險。
大橋一端有一條岔路蜿蜒向下,直達大橋底部的河溝。隨后沿著河溝開始進山,不間斷地走上2小時,腳下始終是一條一米多寬的石子路。進山10分鐘后會發(fā)現(xiàn),手機失去信號,一路上只有土路上留下的輪胎印和廢棄的石頭房子。



等到上山,寬不足一米的土路比之前更為陡峭。地面土質松軟,每踩一步都會掀起揚塵。普通人需要再走上1小時,爬升500米的海拔高度來到山腰,尖根組的12戶人家70多口人就生活在這里。
在一個相對平緩的山坡上,有幾間木質結構的平房并排而立,這就是杜基偏初的家。
在尖根組,村民們住得分散,幾戶人家聚在一個山頭,和另一個山頭上的幾戶人家隔了五六百米。過去,村民的聯(lián)絡方式就是站在山頭大喊,直到去年,他們才用上了對講機。

杜基偏初的妻子祝瑪拉初說,3月31日那天,家里的對講機傳來了朱長貴的聲音,說山里起火了。第三次擔任打火隊員的杜基偏初帶了點干糧和一件大衣,騎上摩托就走了。
這期間她一直聯(lián)絡不上丈夫,只能每天下午蹲在房子后的一堆圓木上,靠著微弱的信號跟自己的母親聯(lián)絡。
?,斃跽f,這處信號點她找了好久,找到后便在木頭上刻了個記號。此后每次想要打電話,人都必須蹲在木頭上,把手機置于記號上方,才勉強有一格信號。
母親帶著他們的兩個孩子在鎮(zhèn)上讀書、生活,杜基偏初在有信號的時候會給母親報個信,母親再告知?,斃?。
在山上,水和電也是稀缺資源。
49歲的村民邊瑪扎什說,近年來政府給修了個濾水池,把幾公里外的山溝水引到村里進行過濾,供人使用;用電全靠光伏太陽能,每家兩塊電瓶,夠他們晚上亮個燈、看會電視。然而除了電視機,尖根組很少再有其他大型電器。

此外,祝瑪拉初在煮飯時,也會用到沼氣。村民把牲畜糞便堆在井下,使其發(fā)酵后產(chǎn)生氣體。她每天上午都要干這個活兒。
祝瑪拉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地、喂雞喂豬,放牛放羊,生活枯燥、辛苦而又孤獨。
她住在山里仿佛與世隔絕,就連自己分娩也是在家進行,母親就是接生婆。每次她下山到鎮(zhèn)上購置米面等,下山需要一小時,公路上通過黑車接送,等上山時把物資放到馬背上,由馬匹馱上山,人跟在后面。這在當?shù)乇环Q作“馬幫”,來這里的人們?nèi)匀荒茉诠飞峡吹綆灼ヱR馱著物資緩緩前行。

朱長貴遲遲不能回家的原因,一是火勢還未完全控制,二是路途遙遠。他說,最讓村民惱火的就是這條山路。
他曾經(jīng)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3歲的時候不幸患病,因為交通不便,沒有及時送醫(yī)而去世,這成了他心頭的一個痛。

“以前是村民義務修路,后頭國家給了維修款,去年二十多萬,這才修了一米多寬的路?!敝扉L貴說,盡管有了摩托路,但他仍然會提心吊膽。
尖根組有三名打火隊員,朱長貴、杜基偏初和偏初。偏初已經(jīng)在山路上騎行了6年,期間換過4輛摩托車。他喜歡一邊騎車一邊開著音響,音樂聲混合著馬達聲回蕩在山間。
對他來說,自己已經(jīng)習慣了騎著摩托在萬丈懸崖邊上上下下,但當車上載著老人或孩子時,他會變得非常恐懼,時刻搭著手剎?!坝绕涫茄雌诘臅r候,山溝里的洪水特別嚇人,人要是掉下去肯定就沒了?!逼踔钢_下的河溝說。
正是因為常年在艱險的山路上騎行,杜基偏初和偏初以及奪需組的摩托騎手們在后續(xù)的打火任務中承擔起了物資運送的任務。
對杜基偏初來說,前往火場的路正是雨季上山采松茸的路,他再熟悉不過。從4月8日到10日,他每天穿梭于此。只要時間允許,他還是會在小賣部停留,喝一瓶汽水,打一把臺球,這是村民為數(shù)不多的消遣。

靠山吃山
55歲的朱長貴雖然有一個漢族名字,卻是個地道的藏族人。身型瘦高的他平日里不茍言笑,兩個嘴角總是耷拉著,眉眼深邃。但與他交流過會發(fā)現(xiàn),話不多的他卻很溫柔。
他和同為組長的楊捌斤是多年的好友,兩人在4月6日共同下山休整。在寶貴的休息時間里,楊捌斤一直待在自家的小店,不時有下山的打火隊員來他這購買方便面、水等物資。
和沉默的朱長貴不同,楊捌斤健談。他指著公路對面的山頭說,這個山頭上一次發(fā)生火災是在1988年。那年雨季,由于水土流失,暴雨引發(fā)了泥石流,把村民的土地沖毀了40多畝。更可怕的是,山上的松茸也被此次火災焚毀,多年來都無法生長。

4月8日凌晨3點多,楊捌斤的妻子起床開始給丈夫以及住在家里的五位打火隊員做飯,吃完他們便騎上摩托再次向火場進發(fā)。出發(fā)前,楊捌斤的妻子像往常一樣叮囑著他注意安全。
朱長貴也在8日凌晨再次上山,他前后擔任尖根組的組長已有15年。1988年立爾村山頭發(fā)生火災的時候,年輕的他還在打工。
但他口中的打工,也只是在村子周邊一些工地上干些體力活,比如修個路蓋個房子,就連木里縣也難得去。在立爾村,這幾乎是一個常態(tài)。
去遠方打工,“不是不允許,是我們打不起,”朱長貴說。
他解釋,1至6月為森林防火戒嚴期,火情多發(fā)于這個時段,村民需要時刻準備上山打火。如果走遠了,同時又發(fā)生火情,趕回來既要路費又耗時間,所以干脆不出去。
于是,每年7月上山采松茸,成了村民們?yōu)閿?shù)不多甚至是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
7月意味著雨季來臨,同時也宣告森林防火戒嚴期結束。更重要的是,被稱作“菌中之王”的松茸開始得到雨水的滋潤,這種只生長在海拔3500米以上原始森林中的珍貴菌類長成只需七天,隨后將在兩天內(nèi)迅速衰老。

村民們此時不用再擔心山火或是煙點,他們要考慮的是如何克服被雨水沖刷過后泥濘的山路,如何尋找到掩藏在厚厚植被下的松茸,如何在陰冷潮濕的山里住上一個月。
楊小新(化名)住在楊捌斤家附近,這個看起來有些稚嫩的小伙子剛滿20歲。小時候他和家人住在山上,直到六年級才搬到山下的立爾村。
他很小就開始跟著父母上山撿松茸,每次都帶著大米、方便面等來到山上的臨時屋子,一住就是40多天,沒有特殊情況就不下山。
每天天還沒亮,大人們就穿著雨披背著簍子出門尋找松茸,沒有規(guī)定說哪座山頭承包給了哪個村子,村民挖到的松茸越多,能賣出賺到的錢也就越多。
然而對于新手而言,找松茸不是輕巧活。除了暴露在松林附近的松茸唾手可得,村民還需要帶著木棒四處翻搗,掀開植被和土壤才能看到這種菌蓋為褐色、菌柄為白色的珍貴植物。

每到7月放假,犧牲烈士捌斤的大兒子達瓦讓布便回到家中幫父親撿松茸,“但是我撿不到,就他們撿,我背下來?!睏钚⌒峦瑯右彩侨绱?,“我從來就沒找到過?!?/p>
收成好的時候,一個雨季過后一戶人家賣松茸能掙兩三萬元,足夠未來一年的開銷;倘若雨水不足,遇到山火或者猴群的破壞,收入僅有七八千元。
雨季的雅礱江鎮(zhèn),無論走到哪個村子都是空空蕩蕩的,只剩下年邁的老人照看著年幼的孩童。不少15~20歲的青少年也跟著父母去到山上,與大山親密接觸。
在未來,采松茸同樣會成為他們的收入來源,但同時,保護森林也將成為他們的使命,大山就是他們的全部。
以火為敵
楊小新的父親今年擔任打火隊員,在3月30日晚接到通知后,40多歲的他被兒子攔住。楊小新說自己想替父上山打火,在此之前,他從未參與。
31日凌晨4點,父親早早就起來幫他一起準備干糧、大衣,并關照他上山后要注意些什么。隨后他在自己門前告別了父親,騎著摩托呼嘯上山。等來到平日里家人為撿松茸而在山上搭建的簡易屋子時已是傍晚6點,他把摩托停好開始步行。
此時山路狹窄而陡悄,越往里走,樹木和灌木愈發(fā)茂密,抬頭幾乎看不到天。腳下因為多年堆積的松樹葉總是深一腳淺一腳的,很多地方因為枝杈繁茂甚至需要伐木取道。行至山坡處,他還得扶著樹干或抓著地,防止滑落跌倒。


楊小新就這么背著厚重的行囊在山上走了3個多小時,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成了家里的支柱,也能為家里出力,辛苦之余又感到驕傲。
等到了火點,他覺得火勢并不大,只是看到不停有濃煙冒出。他不感到害怕,開始用鐮刀和彎刀砍下灌木和草堆,將冒煙或起火的植被與周圍的可燃物隔離開,形成防火線;隨后再把中間燃燒未盡的枝條等砍下扔到一旁的土坑進行掩埋,或直接踩滅。
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當他跟隨著隊伍剛剛經(jīng)過一處煙點往山下走時,煙點就發(fā)生爆炸,隨后火舌隨風力向上席卷,吞沒了身處煙點上方的人們。

“火過來的時候嚇壞了,然后就開始跑,一邊跑一邊胡思亂想,什么都想到了,跑了一個多小時跑到采松茸的屋子那才覺得安全了?!毕律胶髼钚⌒麦@魂未定,低頭一看自己的大衣幾乎被燒個精光。
隨后的日子里,父親再也沒有讓他上山去打火。他留守在村子,幫著給烈士捌斤修墓。
捌斤作為今年立爾村的打火隊員,在3月30日晚9點就出門了,是第一批到達現(xiàn)場的打火隊員。站在他家門口,抬頭便可看到將要前往的山頭,這也是捌斤常去采草藥、松茸的去處。
而發(fā)現(xiàn)火情的區(qū)域叫“里窩火”(藏語音譯),打火隊員需要從立爾村村部出發(fā)步行5小時翻過田火山梁后才能抵達,此時天還未亮。

正是因為熟悉地形,捌斤主動為消防員當向導開路,但不幸在31日下午轉場途中遇到風向突變引發(fā)山火爆燃。村民找到他的遺體時,他手上還握著砍樹的彎刀。
住在捌斤家對門的村民旦朱甲初當時從山的從另一處往下走,距離冒煙點僅有700米左右。他回憶,“先是聽到竹子噼里啪啦在爆炸,然后一聲爆炸,那一下響得太厲害了,山頭到山腳都是火?!?/p>
火災發(fā)生后7天,受大風影響,火場懸崖處一隱蔽煙點復燃,燃燒木樁滾落至崖下引燃跡地內(nèi)未燃盡的樹木,形成樹冠火,有飛火吹到火場外東面林地燃燒。此時,已經(jīng)有350余名撲火隊員到達火場,后續(xù)又從周邊鄉(xiāng)鎮(zhèn)調集了440余人。

這天朱長貴沒有任務,但他也沒休息,他來到距離立爾村立爾組500米處的公路旁,5天前,烈士捌斤根據(jù)藏族習俗火葬于此。當晚數(shù)十位村民為他守夜,今天大家又來到這,為他修建烈士墓。
朱長貴沒能趕上守夜,他想在再次上山前為老朋友做點事。
捌斤犧牲后,旦朱甲初常常不自覺地發(fā)著愣。為捌斤修墓的三天里,他負責開拖拉機運送磚塊、石灰和水。在干活間隙,他會獨自坐在一邊,呆呆地看著地面,直到有人搭話,他才回過神來。對他來說,長他九歲的捌斤就好像他的哥哥。
到了下午,山間的風呼嘯,吹起印有藏經(jīng)文的幡旗。遠遠地就能看到,烈士捌斤的家人端著小吃和酥油茶沿著公路來到烈士墓地,給幫忙修墓的村民補充體力。
這時才發(fā)現(xiàn),站在墓邊朝山下望去,烈士捌斤的家就在不遠處。一旁的雅礱江水奔流不息,公路邊打火的車隊來來往往,捌斤將長眠于此。

村民打火隊
捌斤的烈士墓修了三天,竣工后當村民離去,捌斤的父親獨自一人打掃著墳墓。
在修墓的幾天里,所有幫忙的村民被請到了捌斤家中,家人在院子里為了他們準備豐盛的飯菜,立爾村支部書記次爾扎什還專門從地里取出了珍藏多年的玉米酒。
4月7日中午,朱長貴也來到捌斤家中,飯后他偷偷塞給了捌斤的父親幾百元。而一些年輕人則聚集到對門旦朱甲初的家中,回憶起自己打火的經(jīng)歷。
旦朱甲初說,自己還在讀書的時候捌斤就已經(jīng)開始幫著家里賺錢?!八x到三年級左右,我讀到五年級,算是讀完小學了?!?/p>
等到成年后,村里的男丁就需要肩負起打火的重擔,每個村、組都要組建半專業(yè)的打火隊。
旦朱甲初介紹,早期打火隊員是指定的,后來開始以家庭為單位進行抽簽,抽中的家庭出一人作為打火隊員,組長默認是打火隊員。
“紙頭上一個是打叉叉,一個是打勾勾,紙頭丟在一個地方,村書記或村長來抽?!彼f,運氣不好的有人連續(xù)兩年被抽中打火,后來規(guī)定今年抽到的次年就不用再抽簽。
他回憶,這次發(fā)生火災的山頭在1988年燒過一次?!澳莻€時候部隊來了,他們帶的壓縮餅干、罐頭我們都沒見過,當?shù)剞r(nóng)民也全都上山?!?/p>
如今參加打火的村民,三天之內(nèi)的干糧自備,之后由政府進行補給。

從立爾村村部后的山路往上,一路都是水泥路段,除了蜿蜒基本暢通無阻。行至2公里左右,會有一處補給點,前線指揮部運送的物資聚集在此,方便面、火腿腸、餅干、水以及對講機電池等。每臺上山的摩托車都會在此停留,拿上一些物資后再向上進發(fā)。
此外,打火隊員每年有600元補助,在有打火任務時,每人每天再發(fā)30元補貼。前提是在1~6月的森林防火戒嚴期,必須服從森林撲火指揮機構調度指揮。
所謂調度指揮,即各村打火隊員在接到命令后要立即前往火點進行撲火作業(yè);如果情況嚴重,各鄉(xiāng)鎮(zhèn)還要發(fā)動群眾進行增援,每家出一名男丁,如有特殊情況需向上級請假批示。
而在沒有火情的時候,每個村子還要巡山護林,每家每戶輪流擔任,每家15—20天左右,每天天不亮就上山,巡查是否有人違法伐木、放火、有無煙點等情況。
走在公路上,防火標語隨處可見,“火情: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第一時間撲打,第一時間上報”。

據(jù)國務院批準的《全國森林防火規(guī)劃(2016-2025年)》顯示,整個木里藏族自治縣都屬于森林防火重點區(qū)域。
在我國森林火災中,90%以上都是一般森林火災和火情,只有10%是重、特大森林火災。而在“3·30森林火災”之前,2019年以來涼山州發(fā)生的21起森林火災,已查明的起火原因都是人為因素造成,包括燒地邊、秸稈,小孩玩火,吸煙、烤土豆等。

翻看中國森林消防微博,每當通報某地發(fā)生森林火災時,除了注明出動消防指戰(zhàn)員數(shù)量,還會注明當?shù)負浠穑ù蚧穑╆爢T人數(shù)。
留下或離去
視線回到山上的尖根組,從杜基偏初家走出去往山下望去,300米開外還有幾間屋子,那正是朱長貴的家。
朱長貴的女兒杜基祝瑪說,她家同樣也只有一塊區(qū)域可以收到微弱的手機信號,她在那釘了塊木板,手機就一直放在那。每次要去查看消息,還得從屋里走出來繞到后門。

談及父親,杜基?,敽苁切奶?,“修路修了幾天又壞了,又修。邊修路還要邊瀝水,一天沒有休息,這兩年太辛苦。”
她介紹,根據(jù)村民打火制度,她們家只要出一個男人即可。她的丈夫年輕力壯,本可勝任,但9年前父親被組里的村民投選為組長,上山打火便沒有停過。在此之前,朱長貴已經(jīng)干過6年組長,后來繼任的組長舉家搬離了大山,村民出于信任,繼續(xù)選他做組長。
走出大山的想法幾乎存在于每個尖根組村民心中。
朱長貴說,要想出去就要攢錢在外面買地、蓋房,但大家都沒有錢。很多人尤其是男人想要外出打工,卻又忌憚森林火災的發(fā)生。
在雅礱江鎮(zhèn),除了零工,正式工作的機會很少,就連電信營業(yè)廳的工作人員也是從冕寧縣派駐。直到2015年7月,雅礱江楊房溝水電站宣布開工建設,村民們可以去做一些工地上的零活兒。
楊小新在上完初中后回到了村子,他偶爾也能在水電站里打打工,一個月掙4000元。
他也曾見到過外面的世界。去年9月,他坐了十多個小時的大巴來到成都,經(jīng)人介紹去一家店里賣酒。
他對城市的第一印象是,沒有高山,只有高樓,路很寬,很多車在上面跑。呆了三個月后,他沒法適應城市的生活,覺得自己沒有文憑和技能,很難在大城市生存下來,于是選擇回家。
當問起將來是否愿意繼續(xù)上山打火時,他說道,“那就去打火,我們從小就在這里長大,也很喜歡大山?!?/p>
從小在山里長大的還有捌斤的兩個兒子。在立爾村,他們算是最有出息的。楊小新說,捌斤的母親從小就陪著自己的兩個孫子在縣里上學,平時管得很嚴,不讓他們出去玩。
如今大兒子達瓦讓布已經(jīng)在達州上大一,學的是醫(yī)學鑒定,二兒子則在木里縣讀高中。達瓦讓布說,父親對教育很重視,“鄉(xiāng)里有小學,初中和高中在縣上,我讀到三四年級就轉到縣里去了,他(捌斤)就是讓我好好學?!?/p>
杜基?,斠惨庾R到了這點,小時候她上學需要走7小時山路,加上家里只剩她一個孩子,她便沒有再去讀書,留在家中照顧多病的母親。
“以前山里老一代人覺得,娃兒讀了書還要回來當家(成家、干活),還不如不讀書?!倍呕,斦f,現(xiàn)在她改變了想法,覺得“讀書最重要”,她在家自學漢字,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讀能寫。

她和?,斃跻粯?,把自己的兩個孩子都送到鄉(xiāng)里,自己和母親輪流照顧。她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的孩子未來可能無法適應大山的生活?!按蟮鸟R上5歲了,他說回來一次就不想回來,因為這個地方車子沒有,人沒有,什么都沒有,無聊得很?!?/p>
為此她已經(jīng)有了打算,“哪怕我出去打工租房子,也要讓孩子讀書?!?/p>
杜基偏初也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的孩子能走出大山,他的新家就建在山下,緊挨著楊捌斤家。他介紹,國家的精準扶貧政策讓他獲得了異地搬遷的機會,家里每人可以獲得兩萬三千元的補貼。
4月10日傍晚,在忙碌了三天后,杜基偏初獨自下山返回新家,此時天空飄起了雨。在經(jīng)過一處隧道時可以聽到人工降雨火箭彈隆隆作響,就像一陣陣雷聲。
這天晚上,他們終于不用看到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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