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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錄偵探|“裱糊匠”生平之快事也
有一段據(jù)說是發(fā)生于李鴻章與俾斯麥之間的對話,在民科歷史學(xué)界被傳得有鼻子有眼,也時常被公共媒體所引用——
1896年,李鴻章環(huán)球巡訪,拜會了不少歐美政要,其中就包括俾斯麥。在與俾斯麥的交談中,李鴻章稱,自己被譽為東方俾斯麥。俾斯麥聽罷,不以為然且不無嘲諷地答:幸虧我不是歐洲李鴻章。
一個日漸衰微的老大帝國,走出一位感覺良好的政治人物,以山寨版的某某自居,結(jié)果被本尊當(dāng)場打臉。這段對話,極其符合李鴻章的歷史人設(shè),也能滿足當(dāng)代觀眾的劇情期待。不過,上述對話的真實性,恐怕仍停留在劇情層面。
那么,一個多世紀(jì)前的真實劇情是怎樣的?去歷史現(xiàn)場找答案。
1896年3月,因簽訂《馬關(guān)條約》而被解職的李鴻章,受慈禧之托以特使的身份赴俄羅斯參加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禮。在此期間,李鴻章代表清廷與俄方簽訂了影響深遠的《御敵互相援助條約》(中俄密約)。當(dāng)年6月,在結(jié)束訪俄之后,李鴻章又接連訪問了歐美七個國家。德國,是李鴻章此次出訪的第二站。他與俾斯麥的會面,準(zhǔn)確時間是1896年6月27日下午,地點是俾斯麥歸隱居住的福里德里斯魯莊園,距漢堡20公里。
嚴(yán)格說,“李俾會”并不在事先安排的行程內(nèi),而是李鴻章臨時加塞的項目。所以,李鴻章拜會俾斯麥的要求讓邀請方漢堡商會頗感突然,也讓德皇威廉二世甚為不悅——老宰相的去職正是由于同皇上政見不合。然而,在一心求索強國之道的李鴻章的堅持下,兩位下野權(quán)臣的會面還是得以上演。
關(guān)于“李俾會”最早的中文記載,見于《傅相游歷各國日記》。此書刊印于李鴻章歐美巡訪的次年,即1897年,作者署名桃溪漁隱和惺新庵主。事實上,此書是在李鴻章授意下,由他子侄輩及眾幕僚編撰而成。其中,《游德訪俾士(斯)麥》一節(jié)專門記述了這次會面。書中對李鴻章其他外事活動,僅寥寥數(shù)語略過。相形之下,《游德訪俾士麥》可謂濃墨重彩。文中記:五月十七日(西歷六月廿七號),節(jié)相預(yù)與俾士麥王約,訪諸其家,即乘火車造王邸,夾道觀者峰屯蟻聚。車停,俾王聞節(jié)相至,盛服俟于門首。相見而揖,皆長身玉立,風(fēng)采偉然。既近,相與握手立談,譯員旁侍,代傳問答語……
譯員代傳問答了些什么內(nèi)容?有相互贊美的客套話,也有噓寒問暖的體己話,其余,皆為李鴻章求索的強國之道,所謂“仆之來謁,有一事乞清誨也”。李鴻章乞誨之事,即“何以圖治、如何練兵”。俾斯麥奉上了一個普魯士式的回答:“以練兵立國基,舍此無策。夫兵不貴多,一國兵數(shù)不必逾五萬。特年必少,技必精,斯所向無敵。”
《游德訪俾士麥》文末,著重描述了俾斯麥迎賓時的裝束,“俾王佩紅鷹大十字寶星,而首冠御賜之王冕,手執(zhí)先皇之介圭,腰佩登壇之寶劍。之三者,自先皇威良(廉)一世謝世后,無第二人一得其賜。俾王非遇大典禮大朝會,亦罕有一日而三事具之者?!?/p>
緣何作此描述?因為“今以之款節(jié)相,其敬節(jié)相也至矣?!?/p>
俾斯麥對李鴻章,如此恭之敬之,何談嘲諷?可以想見,《傅相游歷各國日記》所記的“李俾會”,未有“幸虧我不是歐洲李鴻章”之說。
當(dāng)然,《傅相游歷各國日記》是李鴻章審定的版本,傾向不言自明。除此之外,有無更客觀一些的第三方記錄?有。
在《傅相游歷各國日記》刊印兩年后,也就是1899年,上海廣學(xué)會出版了由林樂知著、蔡爾康譯的《李傅相歷聘歐美記》。此書是根據(jù)各國報紙紀(jì)要和資料匯編而成,內(nèi)容更為細致詳實。關(guān)于“李俾會”的表述,《李傅相歷聘歐美記》與《傅相游歷各國日記》大致相同。通讀《李傅相歷聘歐美記》,亦未見有“幸虧我不是歐洲李鴻章”之說。但是,《李傅相歷聘歐美記》補充了一些《傅相游歷各國日記》中因官場忌諱而刻意刪節(jié)的內(nèi)容。譬如,李鴻章曾請教俾斯麥:“何以勝政府(中的政敵)?”后者答:“為人臣子,總不能與政府相爭。故各國大臣遇政府有與齟齬之處,非俯首以從命,即直言以納誨耳。”

《傅相游歷各國日記》與《李傅相歷聘歐美記》,均屬李鴻章1896年歐美巡訪的早期文獻。查閱其他一些關(guān)于李鴻章的著述,如《李鴻章傳》(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1月版,梁啟超著)、《1896:李鴻章的世界之旅》(中國工人出版社2015年10月版,侯杰、王小蕾著)、《西洋鏡:海外史料看李鴻章》(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3月版,趙省偉主編)等,其中關(guān)涉“李俾會”的章節(jié),無論文字簡約還是詳實、刻板還是生動,均未提及李鴻章與俾斯麥之間那段自討沒趣的對話。
公允論之,李鴻章會俾斯麥,兩人各自背靠的國家——清弱德強,無可否認??勺鳛閭€人,兩人都是各自國家政界的重磅人物,加之兩人有著去職下野的相似際遇,所以“李俾會”雖談不上惺惺相惜,但仍稱得上是一次對等的交流。俾斯麥對李鴻章的款待,規(guī)格極高;俾斯麥對李鴻章的答問,亦開誠布公。就像民國史家徐一士在《李鴻章游歷歐美紀(jì)事》中所評價的:二叟傾談,亦當(dāng)時中德兩國間一佳話,鴻章每引為生平快事也。
值得一提的是,長期居留德國的華人學(xué)者關(guān)愚謙,曾受邀參觀位于福里德里斯魯莊園的俾斯麥紀(jì)念館,有機會接觸大量的館藏私人檔案,其中就包括“李俾會”的一手資料和照片,最重要的是兩人會晤的談話記錄。關(guān)愚謙依據(jù)自己的所見所得,撰文《李鴻章私訪俾斯麥》,刊發(fā)于《視野》雜志2004年第一期。這篇文章堪稱1896年“李俾會”最權(quán)威的披露和解讀。文中,關(guān)愚謙從頭至尾復(fù)述了李俾對話的所有細節(jié),終而證實:李鴻章并未自稱“我是東方俾斯麥”,俾斯麥也沒譏笑之“我非歐洲李鴻章”。這一來一回,實為杜撰。關(guān)愚謙對這次交流的評價是:禮遇有加、推心置腹。
或許,于李鴻章而言,他比俾斯麥更看重雙方交流的那種對等。此乃弱小國家的大政治家,在外事場合所特有的敏感——一種對尊重的過量索求。這種敏感甚至?xí)屓松鰩自S莫名的傲慢,梁啟超在《李鴻章傳》第12章中總結(jié)傳主為人:“李鴻章接人常帶傲慢輕侮之色,俯視一切,揶揄弄之?!铠櫿屡c外國人交涉,尤輕侮之,其意殆視之如一市儈,謂彼輩皆以利來,我亦持籌握算,惟利是視耳。崇拜西人之劣根性,鴻章所無也?!?/p>

清末民初李岳瑞著小說《春冰室野乘》中,也有關(guān)于李鴻章的一段掌故,“文忠卑視外人之思想,始終未嘗少變,甲午以后,且益厲焉。……其使俄也,道出日本,當(dāng)易海舶,日人已于岸上為供張行館,以上賓之禮待之。文忠銜馬關(guān)議約之恨,誓終身不復(fù)履日地。從人敦勸萬端,終不許,竟宿舟中?!?/p>
李鴻章使俄途中,是否有“為不履日地而宿舟中”的情節(jié),值得推敲。而“水淺舟大”,倒是對李鴻章政治生涯最經(jīng)典的概括。他辦洋務(wù)、練水師、通外交,成了德國海軍大臣柯納德嘴里的“東方俾斯麥”,但他最終被歷史記取的身份卻是:一個又一個不平等條約的簽訂者。
《庚子西狩叢談》(中華書局2009年10月版,吳永口述,劉治襄筆錄)里記錄了一段李鴻章在甲午戰(zhàn)爭后的談話,他說:“我辦了一輩子的事,練兵也,海軍也,都是紙糊的老虎,何嘗能實在放手辦理,不過勉強涂飾,虛有其表。不揭破,猶可敷衍一時。……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預(yù)備何種修葺材料,何種改造方式,自然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術(shù)能負其責(zé)?”
李鴻章的無力感,不僅屬于他,也屬于他所處的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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