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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古希臘人之美德與美國人之病態(tài)
去實踐智慧和勇氣這些古希臘美德是一回事,美國式近乎瘋狂地保持快樂則是另一回事。

我曾在美國東北部參加過一個童子軍儀式,在那兒,我充分感受到了原汁原味的美國精神。男孩們的制服徽章旁縫著星條旗貼布,我們一同在一面巨大的美國國旗前背誦了效忠誓詞,向美國的那位說不清道不明的上帝祈禱,感恩他賜予我們的所有,并祈求一些力量和庇佑。男孩們背著他們的童子軍守則:要值得信賴、要忠誠、要樂于助人、要……快樂。
作為一個深受弗德里?!つ岵捎绊懙恼軐W(xué)學(xué)者,我一直把快樂想像成一個病弱的孩子——早產(chǎn)于斯多葛主義和基督教短暫約會的九個月之后。但那天晚上,我突然認識到,“快樂”其實是一個在20世紀初被偷運到美國的英國孤兒,如今靠著在抱枕、咖啡杯和拖鞋這些當代美國的膚淺趣味中傳播自己以求生??鞓芬焉钌畹卦诿绹耐寥?,而可憐的童子軍們則被迫相信它是一種美德。
古希臘人命名了四種美德:節(jié)制、智慧、勇氣和正義。盡管亞里士多德還補充了更多,但快樂依然不在其中。與我們的行為相比,希臘哲學(xué)家似乎并不關(guān)心我們的感受。亞里士多德說,理想狀態(tài)下,當我們實施好的行為時,我們會得到好的感受,但他認為對于美好的行為而言,快樂并不是必須的。高尚的行為意味著遠離過剩和匱乏。但為了達到他的“中道”,我們需要拋棄每一個偏離目標的行為。大多數(shù)時候,中道很難找到,但如果要在行為糟糕時良好和行為良好時感覺糟糕之間做出選擇,亞里士多德說,選擇良好的行為。他明白感情是很難甚至不可控制的,但他也明白積極的感受常常伴隨著良好的行為。亞里士多德要求我們通過節(jié)制、智慧、勇氣和正義以得到美好的感受。但他從來沒有說過要通過笑對人生得到它。
當羅馬的斯多葛主義者們指出我們應(yīng)該關(guān)注自己的感受時,他們其實就已經(jīng)慢慢接近了快樂的真諦。他們相信我們可以控制自己的態(tài)度,但即使如此也沒有一味地擁護快樂,盡管美國的譯者們試圖這樣曲解他們。例如,馬可·奧勒留在他的《沉思錄》中,建議自己變得ε?νου?,字面上即good-minded。1742年在蘇格蘭,弗朗西斯·哈切森和詹姆斯·摩爾將其翻譯為good-natured;1862年,英國翻譯家喬治·朗則將其翻譯為benevolent;1916年,在另一位英國翻譯家C·R·海恩斯的影響下,又將其翻譯回good-natured。2003年,來自印第安納波利斯的格里高利·海斯最終將ε?νου?翻譯為cheerfulness(快樂)。也許他是個童子軍或基督徒吧,或兩者兼而有之。
在斯多葛學(xué)派美德清單上,基督徒們增加了信、望和愛。這些都是上帝的恩賜,與我們可以自己實現(xiàn)的耐心和正義不同。信仰是相信在上帝的指引下一切皆有可能;盼望則在現(xiàn)實中時刻將信置于一種危機;而愛是愿意承受這其中的一切錯處。這三者無疑為美德增添了不可否認的情感因素,但就連耶穌也沒有要求我們快樂。他最接近“快樂”的要求也不過是告訴門徒們禁食時不要顯得沮喪。保羅似乎更接近“快樂”,他宣稱“上帝愛一個快樂的施予者”。但最初的希臘語版本聽起來更像是“上帝喜歡你不需要被說服就給予”,而不是童子軍對快樂的定義。但保羅也說過基督徒應(yīng)該“做任何事都不要抱怨和爭論”。斯多葛學(xué)派和基督教所倡導(dǎo)的從行動到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yōu)槊绹娮臃ǖ於藲v史基礎(chǔ)。
1908年,英國中將羅伯特·巴登堡發(fā)起了后來發(fā)展到世界范圍的童子軍運動。打算把優(yōu)秀且傳統(tǒng)的基督教價值觀灌輸給同樣優(yōu)秀且傳統(tǒng)的英國男孩??鞓泛推渌抡Q生的美德們很快傳遍全球,并且在1916年沖擊了美國。但漸漸的,英國童子軍協(xié)會放棄了這個想法:根據(jù)他們的童子軍守則,他們不再需要保持快樂——盡管這是他們自己先規(guī)定出來的。對強制快樂的取消反映了當代的英國文化,正如對保持快樂的要求和監(jiān)督反映了美國的文化一樣。
美國童子軍將快樂和積極聯(lián)系在一起:童子軍應(yīng)該“尋找生活的光明面,愉快地完成你的任務(wù),并且試著幫助別人快樂。”一個快樂的童子軍不會一邊工作一邊抱怨,相反,他會培養(yǎng)一種快樂的態(tài)度,從而抓住別人抓不住的機會,而且更有可能在困難的任務(wù)中發(fā)現(xiàn)更多樂趣。最后,一個優(yōu)秀的童子軍相信快樂是有感染力的,可以感染他周圍的人。
如果你強行告訴別人要快樂,他們是不會快樂的
毫無疑問,快樂不僅被童子軍,也被更廣泛的美國文化所接受:美國是一個基督教、斯多葛主義、認知行為療法、資本主義和佛教的大熔爐,所有這一切在不同程度上都意味著我們要為自己的態(tài)度和幸福負責(zé)??焖贋g覽美國任何一家書店的自助區(qū),你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美國人都迫切地想通過自助走向光明的道路。關(guān)于如何面對生活悲慘境況的書籍并不暢銷,而關(guān)于如何學(xué)習(xí)樂觀主義的書籍的作者則賺得盆滿缽滿。這些暢銷書告訴我們幸福的關(guān)鍵是積極的人生觀,而積極人生觀的關(guān)鍵則是快樂。帶情感色彩地說,在美國的經(jīng)濟大動脈輸出著樂觀、積極和快樂的同時,那些被天真地投資于快速致富計劃的美元又被各種血管帶回來。
蘇格拉底在《會飲篇》中說得很妙,我們被自身所沒有的東西吸引。而藏身于生產(chǎn)和營銷之后的心理學(xué)家們則比我們自己更了解我們這種無處不在的焦慮、抑郁和不安。我們中的許多人可能天生就不快樂,但卻被“能為我們的幸福負責(zé)的只有我們自己”這一主流觀念強迫著去微笑。在任何一個中產(chǎn)階級城市里隨便逛逛,你都會發(fā)現(xiàn)一種消費文化,這種文化迫切地想要實踐“像質(zhì)子一樣思考:永遠積極向上!”這句格言。家居商店到處都是這樣的提醒:只要我們相信暢銷品茶杯上印刷著的偽哲學(xué)格言——比如“持續(xù)的快樂是一種智慧的標志”——并付諸實踐,我們就將會無比幸福。盡管那些茶杯對快樂一無所知,對智慧一無所知,對這二者是否與幸福相關(guān)也一無所知??纯吹湴桑旱溔瞬⒉惶貏e快樂,但如果數(shù)據(jù)可信的話,他們比大多數(shù)人都快樂。我去過丹麥,那里并沒有被各種“保持冷靜,專注于快樂”的言論所浸淫。
如果你強行告訴別人要快樂,他們是不會感覺到快樂的。自發(fā)的快樂和自由的給予是很美好的,但它并不比一個人在不害怕的時候表現(xiàn)得勇敢更高尚。亞里士多德堅持認為,道德行為獨立于我們的情感,甚至有時與之相悖。換句話說,道德的行為必須經(jīng)過審慎的思考才是道德的。
貝登堡深知這一點,在1908年,他讓童子軍們記住,當一些討厭的事情發(fā)生時:
應(yīng)該強迫自己馬上微笑,吹一支曲子,然后你就會好起來。一個童子軍面帶微笑、吹著口哨走來走去會讓他自己和其他人都感到振奮,尤其是在危險的時候,因為他一如往常地堅持著。
貝登堡的這番話足以迫使一代男孩在生活不好的時候假裝生活得好??鞓返膿碜o者卻仍然能在這種易于識破的偽裝中發(fā)現(xiàn)美德。在我們的諺語中,美國人對快樂毫無節(jié)制的信仰的表現(xiàn)比比皆是:“帶著蜂蜜能捉到更多的蒼蠅(意為甜言蜜語比辛辣言辭更能贏得好感,譯者注)”、“想快樂的事”、“生活是美好的”、“別擔心,要快樂”、“大笑是最好的藥”,這些都是貝登堡的“強迫快樂”主題的充滿歡樂的變體?!懊髂崽K達式的友善”(Minnesota nice)一詞就捕捉到了中西部人的特征,他們對于保持一種幾乎達到神經(jīng)緊張程度的積極態(tài)度有著近乎扭曲的執(zhí)著。
實踐希臘人的耐心、正義或勇氣這些美德,與實踐美國人近乎精神病的快樂美德,有著根本的區(qū)別。耐心要求我們改變自己的行為,但它既不要求我們有不同的感受,也不要求我們假裝有不同的感受。當然,亞里士多德認為,長時間地練習(xí)耐心自然會讓我們更有耐心,但假裝從來不是其中的一部分。你可以在感到不耐煩的時候表現(xiàn)出耐心,這姑且不算撒謊。但是當你假裝快樂的時候,你是在告訴別人,當你不高興的時候你感覺很好。這催生出了最令人抓狂的美國式T恤和圍裙的誕生,上面印著:“微笑吧!幸福讓你光彩照人!”
當快樂被認為是一種美德——一種童子軍守則——而不是一種自發(fā)的感覺時,它就是一種虛偽。這不是一種自發(fā)的行為,而是一種偽裝。工作時吹口哨姑且值得為之辯護,但在不想笑時強迫自己微笑幾乎就等同于撒謊了。“在你做到之前先假裝做到”會給你的情緒帶來殘酷的后果。當被構(gòu)想為一種讓別人認為你很快樂的意圖時,快樂遠非一種美德,反而是一種基于信任不足的陋習(xí)。過多的信任被稱為天真,是一種過剩的惡習(xí),快樂亦然。它是一種屈服:我不相信你能包容我最陰暗的感情;我不認為你會足夠負責(zé),能夠面對我的內(nèi)心世界。強迫快樂是對生活的否定。所有的經(jīng)歷本來就帶給人不同的感受,如果我們強顏歡笑,生活就不夠真誠。
有時我們可能不想讓某些人進入我們脆弱的內(nèi)心,但快樂是一種機會平等的陋習(xí),它甚至將我們的所愛拒之門外。誰得到了始終快樂的自我,誰就得不到真正的自我。
如果我們停止用快樂來掩飾沮喪,我們就可以輕易地覺察他人的悲傷
快樂也在不知不覺間取消了基督教信任的美德。它表示:你無法控制我感情的表達,并且我拒絕給你機會證明我是對的。因為這建立在一定會讓別人失望的基礎(chǔ)上,所以快樂是缺乏信任的,它否認可能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別人可能會讓我們失望,如果我們說出了真實感受,可能會把事情搞砸。但考慮到美國對快樂的重視,就像童子軍法所規(guī)定的那樣,他們把事情搞砸也就不足為奇了。盡管如此,對表示同情的拙劣嘗試總比連失敗的機會都被拒絕要好。這是一種反快樂但不失美德的態(tài)度:即使預(yù)料到別人會讓你失望,也要給他們機會。同樣,當有人給你一個讓他們失望的機會時,你也要意識到這一點。脆弱是一種風(fēng)險,也是一種禮物。
這種最新的美德有個古老的名字,叫作誠實。如果我們能讓自己保持自然的表情而不僅僅是微笑——美國電視名人弗雷德·羅杰斯先生稱之為“最好的表情”——我們就會變得更好。保持自然的表情意味著我們在直面而非逃避生活中的酸楚、悲傷、焦慮、疾病、悲傷、抑郁、孤獨和憤怒,以及其他所謂的“消極”情緒。承認生活的酸楚或許只會讓我們更頻繁地皺眉、畏縮或哭泣,但反過來,也可能會讓我們更誠實地討論困難,讓談話變得更容易。新的容易受傷的自我會讓我們看到或遠或近的同類與我們共有的脆弱。這種脆弱的交換可能是同理心的關(guān)鍵。停止將感情浪費在用歡呼來掩蓋失望上,我們就可以輕易地觸碰到他人的悲傷。西班牙哲學(xué)家米格爾·德·烏納穆諾將兩個人之間痛苦感受的交流視為人類最偉大的平等。他相信,相比身處繁華,廢墟中能夠建立更深刻的情感聯(lián)結(jié)。
但深刻的聯(lián)結(jié)是有代價的。美國對“快樂”的信仰并不只是一種簡單的情感現(xiàn)象,它可能就如攻無不克的自信一樣,被深植入這個國家的精神特質(zhì),成為獨一無二的一部分,我們還不清楚是否準備好了放棄它。要成為有血有肉的真實的人,美國人首先必須放棄幸福是一種態(tài)度的觀點。這不僅挑戰(zhàn)了童子軍的歷史,往大里說,也挑戰(zhàn)了一直以來美國人那種靠自己努力而成功的主流形象——那種昂首挺胸、從不讓別人看到自己流汗的個人主義者。表現(xiàn)這種形象對美國之一個國家的誕生乃至成長為今天的龐然大物來說至關(guān)重要。
放棄對保持快樂的執(zhí)著,就意味著要承受著作為凡人、普通人、有弱點的人被評判的風(fēng)險。然而,如果我們能學(xué)會分享他人的苦難,而不是試圖使他們振作起來然后離開,并且如果他們以同樣的舉動回報我們,那么我們就有機會體會一種真正的情誼,就是亞里士多德說我們應(yīng)該和我們的朋友一起生活時所指的那種。是童子軍們所渴望的,同時也是貝登堡自認為在培養(yǎng)的那種快樂。深刻的人際關(guān)系和交流——也就是愛——對強迫的歡呼毫無用處,而且常常被虛假的面孔所破壞。如果我們想要更美好的愛,想追求真正的幸福和友誼,那么,是時候秉持真誠而不是假裝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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