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半年來的第二個噩耗了。

美國德克薩斯州當?shù)貢r間7月28日下午，US Aviation Academy（簡稱USAA）航校丹頓校區(qū)一架N456AG訓練機，在駛離停機坪超過82分鐘后，突然下墜，撞擊地面起火。在蓋恩斯維爾（Gainesville）市立機場附近以北一處牧場，被學員私下稱作“問題最多”的N456AG被燒成殘骸，一圈發(fā)黑的荒草見證了奪去學員邱小天（化名）和教員Francesca性命的空難事故。

天色漸暗，壞消息在校區(qū)近200名中國學員中流傳。這群20歲出頭的青年，前后腳來到異國學飛，今年4月剛失去一位因自殺離世的同窗楊彥（化名），如今又要面對另一位同胞邱小天的意外身亡。

來自江蘇淮安的楊彥，同學回憶他開朗單純，像“小孩”一樣喜歡打星之卡比、馬里奧之類的小游戲，不知道何時被解不開的心結纏繞住了。自縊前，他曾對同學說起，遭遇教員的不公對待，卻無可奈何。但他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學習刻苦、連看煙火表演都是被人從模擬訓練安排中勸出來的廣州人邱小天，在被兩次退飛后，正在努力爭取他的第三次考試。如果這一次再不通過，他可能面臨停飛的裁決。

事故后，航校暫時中斷了訓練。兩起悲劇，讓人們的目光投向這批在異國他鄉(xiāng)練習飛行的學員，也讓人重新審視這所航校的管理與安全。

訓練失事

好友章煜（化名）還記得，在教堂吃晚飯時邱小天開心積極的神態(tài)和語氣，那是兩人最后一次見面。

USAA是美國一所大型飛行培訓學校，始建于2006年。該校的官方資料顯示，截至6月28日，學校共有125架飛機，70位飛行培訓教員和550位學員。

作為經中國民航局認證的35所境外航校之一，USAA每年招收340名中國學員。三個校區(qū)中，邱小天所在的丹頓校區(qū)主要是中國不同的航空公司送來委托培訓的男性學員。

丹頓校區(qū)附近娛樂設施較少，學員們課余宅在寢室，或在附近打籃球、健身，除了周末搭校車去三十公里以外的亞洲超市采購，鮮少有休閑活動。教堂每周六專為他們準備一頓晚餐，沒有其他安排，他們都會來這吃飯聊天。

教堂餐廳的擺設中西結合，既有西式的方桌和餐盤刀叉，也有中式的圓桌和食物。操著美國口音的教堂工作人員和中國學員相互攀談，邱小天和章煜的聲音也夾雜其中。

兩人聊起日常生活的瑣事，又問起對方的訓練進展。邱小天興奮地說，他第二天要進行目前階段的最后一次飛行訓練，訓練完就可以安排測驗了。

2018年1月底，邱小天和同期的25名同學，來到USAA接受飛行訓練。他們被稱作“委培生”——高考畢業(yè)后與航空公司簽約，進入國內大學的飛行技術專業(yè)就讀兩至三年，再由航空公司委托國外航校培養(yǎng)訓練。

邱小天是家中獨子，父母都是聾啞人，母親開了一家小發(fā)廊，父親是一名木匠，家里生活不寬裕，他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后，爺爺還拿出了自己的積蓄支持他上學。

背負全家的期望，邱小天赴美學飛。他需要在航校中依次通過私用駕駛員執(zhí)照考試、飛機儀表等級實踐考試、商用駕駛員執(zhí)照考試等三個階段，根據(jù)個人進度不同，預計需要13到18個月不等。這三個階段各有一次口語考試和一次飛行考試。另外，航校還在每個階段中設置了兩到三個測驗。

每通過一個階段，飛行學員制服上的肩章就會多一道杠。學成的人會戴著三道杠的肩章回到中國。

進階之路關卡重重，如有差池，可能被按下“暫?！鄙踔痢巴顺觥辨I。

《USAA學員手冊》寫明，若違反規(guī)定或者在課程訓練中沒有進步，學員將會受到書面警告和暫停訓練，或者面臨二者之一。此外，若不遵守航校的規(guī)定，學員將會面臨罰款。

第一次違規(guī)，學員會收到口頭或書面警告。第二次，學員會收到一張名為“Review Board（簡稱RB）”的書面警告。與第一次違規(guī)不同，RB不僅會放進學員檔案，還會發(fā)給與學員簽約的航空公司。第三次，學員會立即被暫停訓練，航校會出具停飛建議給航空公司。在航空公司同意繼續(xù)訓練的情況下，學員再次違反就會被立即停飛回國。此外，如果航校覺得某次違規(guī)十分嚴重，會直接讓學員停飛回國。

停飛“就像魔咒”，章煜描述。盡管被停飛的人可以回到國內轉到其他專業(yè)，與航空公司協(xié)商由其墊付的學飛費用，但有的人被停飛后再也無法換航校學飛，從此與飛行員無緣， “如果學飛這條路斷了的話，未來就很迷茫了”。

2019年6月，邱小天收到了一張RB。四個月前，他通過了儀表等級實踐考試，戴上了兩道杠，此后他連續(xù)兩次沒通過商用駕駛員執(zhí)照考試第一階段測驗。申請加時訓練的一個月，邱小天在停飛邊緣徘徊。

那段時間，他有些低落，把心緒發(fā)在頭像為《沖上云霄》劇照的個人微博上。跟以往渡過難關時感慨“有驚無險地過拆了（保持謙遜之心）”、“這段時間壓力真的大呀”不同，他在微博上寫下了對自己的勉勵：“我知道生活有時候會很艱難，但是你必須要堅持，你要一直努力而且要一直進步?！边^了一個月，他又發(fā)了一條消息，“生活還是對我下手了，Tired ”。

壓力大時，他跟相戀近8年的女友視頻訴苦。女友寬慰他，他會說“我沒事了，盡力就行，過了就過了，不過也沒事，回去還有你，嘻嘻”。兩人憧憬過未來，考上飛行員固然好，做喜歡的工作，但可能彼此陪伴的時間就少了，萬一考不上，過著小日子，“相互陪伴也很溫馨”。

7月，等到了航空公司的批準，為了握住這次關鍵機會，邱小天幾乎每天都去模擬機室練習?！耙欢梢缘摹！?月27日，教堂晚餐上，聽完好友第二天的安排，章煜熱情地鼓勵他，他看過小天的模擬訓練，深信他會取得好成績。

再吃幾口，章煜開始打趣起邱小天，說他不健身胳膊都沒自己粗了，邱小天也覺得準備考試荒廢了“健身大業(yè)”，答應飛完這個階段，與章煜相約同去健身。

第二天，被寄予希望的飛行訓練成了一起悲劇。

遠在中國的女友許久未收到邱小天的回音，登上他的微信，只看到一條沒有上下文的未讀消息：I don't mind as long as they fixed it. It might be the only one available（只要他們把它修好，我不介意，因為它可能是唯一能用的）。消息發(fā)自逝世教員Francesca。

“故障飛機”

邱小天出事后，也曾經歷飛行險情的學員王明（化名）登錄航校內網，截下了N456AG的故障報告。

報告顯示：7月12至25日的13天內，墜毀的N456AG共報修6次，其中被視作“飛機的心臟”的左引擎出現(xiàn)2次熄火故障，1次轉數(shù)無法穩(wěn)定。7月25日，遇難的女教員Francesca提出，起落架沒有收回及左引擎在跑道熄火的問題。

王明了解到，25日發(fā)生故障時，飛機上進行訓練的正是邱小天和Francesca。28日兩人再被分到同一架飛機，盡管顯示已修好，兩人還是想跟簽派請求換飛機，但并未收到準許。

據(jù)《北京青年報》報道，丹頓航校內網顯示，N456AG屬于Piper PA-34-200機型，這是在USAA商照訓練中雙發(fā)飛機的唯一機型。該型號飛機原登記數(shù)量為11架，事發(fā)后為10架，墜毀飛機已不在列表中。飛機數(shù)據(jù)每小時更新，截至當?shù)貢r間30日下午1點，可用飛機僅有3架。作為塞尼卡飛機一代產品，從1969年10月可靠機型的首飛、1971年9月生產型的交付使用，至今已經有50年的光景。N456AG生產于1973年，墜毀前機齡達46年。

事故發(fā)生后，關于簽派拒絕更換飛機以及墜毀飛機曾多次維修的說法，USAA媒體聯(lián)系人郵件回復澎湃新聞稱，在國家運輸安全委員會（NTSB），聯(lián)邦航空局（FAA）與地方當局得出并公布調查結論之前，航校不宜發(fā)表評論。

王明了解到，在一次航校內部會議中，有學員提問涉事飛機的左引擎是否出故障，校方工作人員回應稱維修人員的確修好了上次故障，但具體的最終調查報告需要一至兩年的時間。

王明想起自己單獨飛行時經歷的一次引擎故障。

那是2019年1月20日的夜晚。在6500英尺的高度上，伴隨著幾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振和機頭下沉，飛機出現(xiàn)了緊急情況。王明一眼望出去，四周黑漆漆一片，分不清應急迫降場、道路和農田。

他感到汗毛一下豎了起來，磕磕絆絆地跟航空管制報告自己的情況，手心也出滿了汗。一開始，重啟不行，轉左轉右也不行。他嘗試著推桿但沒動點火裝置后，引擎被重啟了。飛機掉到近4000英尺的高度，他終于找到了機場，起落架平安接地。

數(shù)天后，王明去機庫想了解飛機故障的原因，機務人員口頭告知他，當天晚上，引擎的壽命只剩下4.3個小時，八個火花塞中有四個被燒了。

后來，這架飛機換了發(fā)動機，又投入了使用。

“盡管他們會維修，但飛機已經很舊了。”邱小天的前教員Catie曾駕駛這次出事的飛機時遇到了徹底的停電。她稱，USAA里的多數(shù)飛機都生產于上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這對美國航校來說很正常。老飛機容易出現(xiàn)故障，需要良好的維修，據(jù)她了解，航校中的飛機檢修員流動比較大，許多人都是剛從航校畢業(yè)。

起飛前，學員和教員都會檢查飛機。如果發(fā)現(xiàn)問題，將由教員填寫報告，飛機檢修員維修并確定簽字后才能再次使用?！暗袝r候飛行過程中也會出問題?！?Catie說。

她與邱小天共同訓練的過程中，曾遇到過飛行前檢查出飛機有問題的狀況。如果沒有別的飛機可以更換，下一次訓練得等好幾天。兩人都會有些沮喪。

“我寧愿在地面上等著祈禱自己能夠飛行，也不愿意在飛行時（遇險），寧愿自己待在地上?！盋atie常常寬慰邱小天。

“差教員”

意外傳來時，Catie正在前往機場的火車上，準備新的執(zhí)飛任務。把邱小天看作弟弟的她一下子跌坐在火車的地板上，淚流滿面。

Catie已經離開USAA，回到航空公司工作。第二天她趕到邱小天的宿舍，想起曾對他保證他一定會拿到三道杠回國，她把自己的三道杠肩章從航空公司制服上拿下來，請人轉交給邱小天的家人，作為慰藉。

通常，學員在不同訓練階段有不同的教員，每個教員負責教5個左右學員。Catie教了邱小天5個月左右，每周和他飛行三天甚至更多。在飛機上，邱小天專業(yè)且注重安全。就算是一個不值得擔心的小泄漏，他也會聽從教員謹慎地回到機場。Catie的飛機包里總是帶著所有的應急設備，邱小天會跟她開玩笑說，他去健身房是為了變得強壯，幫她拿包。

飛行訓練之余，邱小天告訴Catie，他的夢想是想要家人和女友為他驕傲，成為飛行員很棒，他也很熱愛這份工作。

覺察到Catie一天沒有吃東西，邱小天常常在飛機上為她留下各種中國零食，她也會帶些美國零食回贈給邱小天，還會錄下他吃東西的視頻?；疱伜椭形囊彩乔裥√旖oCatie帶來的驚喜：她受邀到邱小天的宿舍和學員們一起吃火鍋，從此愛上了這個味道。在邱小天的鼓勵下，她還買了一堆書學習中文。

Catie稱，在美國，只有飛行時長累積到1500個小時，才能去航空公司工作。不少人通過當教員來累積飛行時長，1500小時“臨時工作”時間一滿，就會離職。這幾乎是美國所有飛行航校都存在的現(xiàn)象。學員因此要頻繁更換教員，并且越有教學經驗的教員越待不長。

她在1500小時累積滿之后去了航空公司。離職后，她和邱小天幾乎每天聯(lián)系。她得知，邱小天被安排到一個新的教員，但那位教員在邱小天第一次考試失敗時就離開了。此后，邱小天又需要等待新的教員和訓練安排。

邱小天會給她發(fā)短信，告訴她其他學員被停飛的事情，她也會在邱小天考試失敗后跟考官聯(lián)系，了解原因，繼續(xù)指導他進步。在這次飛行前，邱小天在飛行訓練中感覺相當不錯，他還告訴Catie，挺喜歡新教員Francesca。

碰上一個好教員是幸運的。Catie說，航校里有教員對學員很刻薄，有些教員會在飛機上對學員大喊大叫，學員會因為沒有按時出現(xiàn)或者沒有做好準備，被教員安排在航校里做雜務，有時候學員會因為講中文而被責罵。

“學員們不得不聽從教員的，因為他們害怕被停飛?！?Catie稱，經?？吹綄W員被教員當眾責罵。如果教員不喜歡一個學員，學員違背他或者不尊重他，教員可以告訴主管，然后讓主管批評學員，如果學員再犯，就可能得到RB。

但她也表示，因為一個差教員而被停飛的狀況是很少的。因為差教員等于差訓練，這從學員的表現(xiàn)可以看出。一經發(fā)現(xiàn)，差教員會被開除，但這種狀況也可能很久才被發(fā)現(xiàn)。

根據(jù)《USAA學員手冊》，不能違反的規(guī)定“包括但不僅限于”：作弊，不講英語、缺課遲到、在飛行訓練和地面課程中表現(xiàn)不合格、造成航校財產損失、故意搞破壞、不服從航校教職員工的指令或不尊重他們、故意漠視教員或航行工作人員的訓練指令。

“盡管規(guī)定及測驗有標準，但有教員濫用標準。有種不行是他覺得你不行。”王明稱，他曾親眼看見一位學員訓練完下飛機，教員叫他幫忙拿包，他不知何故沒有拿，教員沖該學員喊要出具RB。還有學員因為受傷后學飛進展不佳而收到RB。

他說，航校沒有專門的申訴部門，遭遇不公，學員通常會默默忍受，因為害怕加重而不找主管申訴，曾有學員領隊將教員“不負責任”的情況匯報給航空公司，收到“會與航校交涉”的回復后再無下文。

“違規(guī)”與“懲罰”

事故后，章煜曾想去航校詢問情況，但被同學告知航校已暫停教學，中國學員的日常飛行訓練也在航空公司的安排下暫停了。

每年有成百上千名中國學員被送往美國的不同航校。《三聯(lián)生活周刊》曾采訪的一位資深從業(yè)者透露，“上世紀90年代以來，民航公司發(fā)展，國內因為空域限制，教員和飛機數(shù)量也不夠，飛行學院帶頭，在理論培訓后，把部分學員送到國外航校做飛行訓練。如今中國每年培養(yǎng)5000余名飛行員，有一半兒都要送到國外訓練”。

相關人士向《三聯(lián)生活周刊》介紹，航空公司的成本也是目前送飛行學員“留洋”的主要原因。“養(yǎng)成生的學費由航空公司墊付。國外的航校更像駕校，而國內的航校在大學內。民航局對飛行教員的要求國內外差距不大，但國內的教員有正式大學編制，國外的教員則多為兼職，工資差別巨大。國內航校用的訓練飛機標準遠高于國外，對航空公司而言也是一大成本。”

來美國前，這些中國學員經歷了體檢、心理測試、英語考試等多輪嚴格的篩選。進入USAA后，封閉的訓練環(huán)境和堪稱嚴苛的規(guī)則是更大的挑戰(zhàn)。

清晨五點多，有訓練的人會被自己連續(xù)設置的幾個鬧鐘叫醒，他們會用最快的速度洗漱穿好制服，拿著簡易早餐匆匆趕往校車乘車點，錯過這一班，就要再等45分鐘。在半個小時的行程中，有人會見縫插針地給國內親友打越洋電話，有人會戴著耳機抓緊補覺。

根據(jù)《USAA學員手冊》，上課睡著者會被要求離開教室及登記為缺課。因此，上地面課時，有學員會站起來醒神，還有人打報告上廁所沖把臉清醒點再回教室。

課間休息，除了在休息室，在航校的任何一個角落，學員們必須謹記不能講中文，就算跟同伴也不行。另外，儀表不整也可能被視作不尊重教員，一位受訪者稱他曾因穿著楓葉花紋的黑色襪子險些被教員判定違反紀律。

違規(guī)者和學業(yè)未進步一樣，第二次會收到RB，第三次會被出具停飛建議。除了此類懲罰，對于每周收到航空公司約70美元補貼的學員，《USAA學員手冊》上還寫明了對應11項行為的相應的罰款，并注明這些只是違規(guī)的例子，并不是全部（The following are examples of the violation, but are not all inclusive.）：比如不講英文，不著制服、外表讓人無法接受（Not Acceptable Appearance）、上課考試遲到均要被罰款50美元。不尊重教員或工作人員要被罰款75美元。包括生病在內的任何原因，只要未提前8小時通知教員和航校取消飛行訓練都要罰款100美元。

“No Fun List（禁止娛樂活動的學員名單）”是一項常規(guī)處罰，一旦被列入，學員不能乘校車去超市采購及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

罰做Daily Schedule也是一種懲罰，早上八點至航校，上午擦飛機做門童，每三十分鐘有五分鐘的喝水時間，除了中午和晚上各有半小時午飯時間，其余時間擦飛機、擦地板、打掃廁所，直到晚間清潔員說可以了才獲準回家。

“如履薄冰。”學員吳磊（化名）形容說，學員要時刻記得航校的規(guī)定，甚至要更加注意任何學業(yè)和平常表現(xiàn)“觸雷”的可能。航校有時會突然增排飛行訓練，沒有及時查看郵件通知，未出席將被算作缺課。

訓練生活有些繁復和單調，白天學習結束后，一些學員回到宿舍區(qū)內約上朋友健身或者打籃球，或者回到宿舍打游戲。到了晚上，教員帶學員的飛行訓練結束了，輪到累積單獨飛行時長的學員駕駛飛機。

“彩色的霓虹燈，燈深夜也不滅?！辈煌诨臒o人煙、漆黑一片的郊區(qū)，吳磊在單飛時曾以三四百米的高度夜晚12點掠過達拉斯最繁華市中心，飽覽城市夜色，這次獨特的單飛體驗，是在航校難得的浪漫時刻。

在異國他鄉(xiāng)，孤獨和壓力可能倍數(shù)放大。

吳磊稱，有學員在學飛進程遇到問題的時候，會念叨著自己要涼了、被退飛怎么辦，焦慮情緒也會傳染給他人。學員失眠是常有的情況，但截至目前，航校沒有醫(yī)務室也沒有心理咨詢室，生病的學員只能找宿管帶自己外出看病，有壓力的學員也是找同學或自己排解。

今年4月16日早晨，USAA的中國學員楊彥被發(fā)現(xiàn)在宿舍衛(wèi)生間自縊而死。楊彥生前曾對王明提起遇到了一名不負責任的教員，自己卻無可奈何。

楊彥死后5天，4月21日，USAA通過公開信稱，楊彥是一名“沒有達到FAA安全性和質量標準的學員”，他們曾兩次向楊彥的航空公司申請中止他的訓練被拒絕，讓楊彥補訓的過程中，楊彥的表現(xiàn)“持續(xù)低于水準，跟他的同班同學差距越來越大”。

USAA稱，“我們都希望最開始的請求可以被同意”，那么現(xiàn)在楊彥“就應該安全地回到中國了”。據(jù)《鳳凰衛(wèi)視美洲臺》報道，USAA執(zhí)行副總裁泰勒在楊彥葬禮上發(fā)表簡短的講話，稱楊彥“所有痛苦都來自內心”。

在Catie看來，USAA可以在這件事情上做得更好。在楊彥自殺后，她給航校發(fā)了一封郵件建議：就像任何軍事化的航校一樣，航校要承認學員們的確處于壓力之下。航?？梢怨蛡蛞幻袊檰栕≡诤叫?，與學員們一起生活，允許顧問與學員之間說中文，緩解學員的壓抑。當學員學成或退飛回國時，這名顧問可以幫助他們制定一個計劃。

此后，一名航校管理人員回復她稱，感謝她的關注和建議，航校將會開會討論學員自殺的事件以及解決措施。之后她再沒有收到回復。

“我希望看到更好的飛機，更好的維護和更多的教員，希望學員們無需等待很長時間以進行check Ride（飛行測驗）?！?Catie稱，楊彥自殺后，航校不再特別優(yōu)待美國學員，中國學員也被允許打車去更遠的地方。

邱小天出事后，一些中國學員自發(fā)聯(lián)系了他的父母，幫他們制作了募捐視頻籌款，并組織了一場小型的追思會。事故后，在一次USAA內部會議上，一位學員決定放棄飛行訓練回國，他摘去自己作為班長特有的領隊星，以表達對航校的不滿。

十多天后，USAA丹頓校區(qū)逐漸恢復到往常。王明稱，截至8月7日，除了商用駕駛員執(zhí)照考試的飛行訓練，其余階段的飛行訓練均已恢復。

8月8日，邱小天父母和其他家人出發(fā)去往美國。啟程前，他們坐在床邊錄制了一支視頻。端著獨子遺照的邱母坐在一旁，身邊是用手語講述喪子之痛的邱父——他前傾的身體突然往后一頹，嘆了一口氣。比劃“支柱倒了”時，他用力繃緊呈90度放在胸前的右手，突然松勁任手墜下。一旁黑白遺照中的邱小天，穿著飛行學員筆挺的制服，系著領帶，戴著二道杠肩章，注視著這條猶如飛機墜毀的拋物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