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沒啥感情經(jīng)歷的戀愛小白，朋友們對我追《心動的信號》紛紛表達了吃驚：你為什么要看別人談戀愛？！

根據(jù)官方介紹，《心動的信號》是一檔“都市男女戀愛社交推理真人秀”，相信大部分觀眾也是奔著“戀愛社交”去看的。偏偏我的落腳點是在前四個字：“都市男女”。

我想從這些和我一樣在一線城市工作工作的年輕人身上找到共情，但遺憾的是，兩季下來，我找到的是懸浮和隔閡，一種初中時代在郭敬明小說中讀到的“都市想象”。

打臉的是，即便如此，我還是主動地、美滋滋地看完了兩季節(jié)目。也許不管認識了這個世界的多少真相，還是需要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吧。也許它想達成的目的，就是要為身陷于忙碌庸常的大都市年輕人們，營造一場甜美可餐的美好幻夢。

有多少人是像他們一樣生活的？

入住信號小屋第一天，男女嘉賓剛剛認識，圍坐在沙發(fā)上寒暄。男嘉賓向女嘉賓搭訕，你一般早餐會做什么？女生說，我會喝咖啡，早上吃的比較少。男生很快接話，我也是。兩人轉場廚房，研究咖啡機的時候，男生又問，你一般都喝什么咖啡豆？

第二天一早，另一位男嘉賓為各位準備的早餐是牛油果三明治。但那兩位男女嘉賓也沒怎么吃，他倆喝著咖啡，相視一笑，“咖啡才是我們的主菜”。

這是《心動的信號》第二季開頭的場景。我一邊看，一邊在腦海里迅速過了一遍身邊朋友們吃早餐的習慣：三分之一會自己在家下面、燒粥、煮速凍餃子，三分之一會在上班的路上買包子、豆?jié){油條、雞蛋灌餅，還有三分之一像我這樣，九十點才爬起來，來不及吃早餐，11點多點個外賣對付過去。

我絲毫不懷疑兩位男女嘉賓的真誠，如他們所說，他們平時就是這樣吃早餐的。在之后的節(jié)目里，他倆組成了大勢cp，也許正是在這段關于早餐的對話中確認了彼此。《心動的信號》第一季背景設置在上海，第二季在北京，我好奇的是，在這兩座分別擁有2000多萬人口的城市中，有多少人是像他們一樣生活的？

我在距離上海不到100公里的一個蘇南小鎮(zhèn)長大。拋開幼時蜻蜓點水的幾次旅行，對上海的最初印象，居然是初中時在看郭敬明的《小時代》中完成的?！靶前涂死餆o數(shù)的東方面孔匆忙地拿起外帶的咖啡袋子推開玻璃門揚長而去”，老實說，這給彼時只喝香飄飄、甚至不知速溶咖啡是何物的小鎮(zhèn)男孩的沖擊力可不?。ㄈ蘸髲谋狙琶鞯臅?，我才明白這是現(xiàn)代人在物質(zhì)文明前都會有的驚顫體驗）。

那個13歲的夏天，我去市中心補課，上完課必定要去星巴克寫作業(yè)。星巴克里桌椅狹小，鄰桌總會有人在高談闊論，實在不是一個寫作業(yè)的好去處。但我會連上MP3，聞著咖啡豆里植物纖維燃燒散發(fā)的煙焦味，想象自己會離“大城市的生活”近一點，再近一點。

早餐喝咖啡吃三明治的習慣，顯然舶來自西方。兩季16位素人嘉賓，13位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第一季，兩位嘉賓見面的前十分鐘，男生就問女方，你是不是在紐約待過？女生驚訝地反問，你怎么知道？第二季，男女嘉賓認識的第一個夜晚，男生講述了在雨夜從堪培拉開車去悉尼遇見袋鼠的經(jīng)歷，女嘉賓露出了然的表情，說，堪培拉我也去過。

以紐約和堪培拉為首的國際都市，盡管只出現(xiàn)在嘉賓的話語中，但它們作為“缺席的在場”，隱含在綜藝敘事中。我在微博上關注了第一季的一位女嘉賓，她在節(jié)目錄制后前往英國留學，但還是常常能在時間流上刷到她和其他嘉賓的最新合影——定位于哥本哈根、曼徹斯特和倫敦。

節(jié)目并沒有真的在國外拍攝取景，這些國家和城市卻像無處不在的影子。如同有學者點評中國電影的全球化想象所說的，“全球化作為電影敘事的重要因素，成為建構人物生存世界、生活故事和自我認同的力量?！?/p>

愛上星巴克的那個夏天還沒結束，我的都市想象就破滅了。在香港念大學的表哥回家，聽說了我去星巴克寫作業(yè)的行徑后，付之一笑：星巴克恐怕是最low的咖啡館了吧。他和我列舉了幾種更高端的咖啡館，但限于我無法在家鄉(xiāng)找到，至今已全然忘記它們的名字。

“不敢說自己的愛好是聽歌了”

《心動的信號》中有一大保留環(huán)節(jié)：猜測嘉賓的職業(yè)。根據(jù)穿著打扮和言談舉止，我也會在屏幕前盲猜，多數(shù)情況下都能一猜即中。職業(yè)大體分為兩類，一類是創(chuàng)業(yè)者或者金融從業(yè)者，收入很多就是了；一類是文化產(chǎn)業(yè)，無論是臺前的模特、演員、舞蹈老師，還是幕后的制片人、設計師，反正光聽名頭，就讓人聯(lián)想到一種光鮮亮麗的生活。

第二季猜測各自職業(yè)時，一位女嘉賓戴了兩個巨大的耳環(huán)，在白襯衫外披上了一件黑西裝。男嘉賓問，職業(yè)是跟時尚有關的嗎？場外的明星嘉賓則猜測是造型師或雜志編輯。

《小時代》中，最完美的男性角色就是個時尚雜志的主編。小說中對他的形容是“擁有著封面模特一般的俊貌及身材，冷漠英俊得好像一個精致的假人，有嚴重的潔癖，說話刻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堅定地以為長得不好看是不配在時尚雜志存活下來的。

如你們所見，現(xiàn)在我在一本時尚雜志工作。起初，我會在上班前拾掇一下門面；一年以后，我習慣了蓬頭垢面地出門，然后在辦公室和因為熬夜寫稿而頂著黑眼圈、滿臉爆痘的同事相遇。

至于我們的主編……他總是掛著樸素的笑容，和多數(shù)湖南人一樣，會把“無奈”說成“無賴”。他也難稱冷漠，每回在辦公室碰到，總會抓住我問：“稿子寫得怎么樣了？”非要和《小時代》中的主編找到共通之處的話，說話刻薄這一點倒是沒錯。

《心動的信號》中令人意外的職業(yè)有兩個，第一季里一位男嘉賓是賽車手，第二季則有一位是香檳品牌中國區(qū)大使。如果說有一些職業(yè)可以實現(xiàn)階級躍升，那么也有另外一些有很高的階級壁壘，得有大量的資本原始積累才能進入它——賽車和香檳即是此類。嘉賓們都還處于二十來歲的年紀，很容易推斷，他們出身于富裕的家庭。

在搜集這位品牌大使的資料時，我找到了這么一句話：“網(wǎng)球、斯諾克、箭術、滑雪等等各種運動都不在話下，信手拈來如魚得水?！奔钨e們都共享著相似的愛好：除了以上，高頻出現(xiàn)的還有烘焙、尤克里里和閱讀英文原著。

這讓我想起一位同事的經(jīng)驗。她剛做完一個跟名校畢業(yè)生相關的選題，發(fā)現(xiàn)在采訪對象的履歷中，烘焙是2018年最熱門的愛好，而當這股浪潮過去后，流行起去尼泊爾玩滑翔傘或在澳洲潛水。“大家在變得越來越相似，像在進行著自身條件的競賽?！彼f。

由此，我們很容易勾勒出一幅《心動的信號》中的素人畫像：出身優(yōu)渥，名校畢業(yè)，職業(yè)光鮮，興趣廣泛，舉止得體。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生對多數(shù)人來說是極富吸引力的。微博上，隨處可見對嘉賓的“羨慕嫉妒恨”：“看了幾期心動的信號就覺得，去一線城市我真的不配”“看心動的信號，感覺一線城市的都市男女們都這么厲害啊，不敢說自己的愛好是聽歌了”。

“謳歌摩登繁華的超級大都會”

在每段情節(jié)的間隙，《心動的信號》摻雜了大量空鏡，大多采用俯拍、仰拍、特寫的拍攝手法。第二季，國貿(mào)的摩天樓群在陽光的折射下熠熠生輝，主宰了北京的天際線；第一季則將鏡頭緩緩搖過外灘那富有異國風情的沿江建筑。

《小時代》中的形容可以直接移植過來，作為節(jié)目中城市景觀的旁白：“……外灘終于露出了它嶄新的面貌，奢靡的、嫵媚的、古典的、新銳的、搔首弄姿同時也盛氣凌人的新顏。仿佛一個穿著華貴衣裙的貴族少女，沿著黃浦江岸輕輕地趟了下來，她曼妙的腰臀曲線彎成外灘動人的天際，她雪白的大腿撩動著無數(shù)金融家的炙熱春夢?！?/p>

用社會學家彼得·伯格的話來說，一棟棟摩天大樓的拔地而起是一種脫離世俗的標志，使人們產(chǎn)生敬和畏的情感。《心動的信號》中，脫離世俗的景觀不止于此，節(jié)目中段，對彼此初步了解的男女嘉賓外出約會，地點包括錄音棚、木工坊、美術館和電影主題餐廳。男生西裝襯衫，女生潔白套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舉杯對飲、言笑晏晏。

“這些約會場所都很不現(xiàn)實”，一位從紐約留學歸來的朋友評價說。她和男朋友通常都去固定的一家火鍋店約會。節(jié)目中的景觀書寫張揚出小資情調(diào)，卻有空洞無味之感，沒有記憶、沒有生活、沒有“煙火氣”。連帶著男女嘉賓在這種環(huán)境下的互訴衷腸，看上去也顯得面目可疑。

唯一一處打動到我的，是一位女嘉賓帶男生去了她母校中國傳媒大學旁邊一家人均50的西餐廳。他們點了部隊火鍋和石鍋拌飯，周圍餐桌邊坐滿了成雙結對的大學生情侶。女生說，她在這里念書時經(jīng)常一個人跑過來吃，并且從來沒有孤獨的感覺。

大學時，我也是學校附近一家自助餐廳的?？?。約人同去顯得勞心費力，我就一個人點滿一桌子菜，一邊刷手機，一邊慢悠悠地進食。大概這是當代“空巢青年”的一種寫照。

有學者提出過“都市電影”和“新都市電影”的概念，兩者都以都市為題材，前者以張元、賈樟柯的作品為代表，是對迅速城市化引發(fā)的社會問題的現(xiàn)代化反省；后者則是近年來涌現(xiàn)出的《杜拉拉升職記》《北京遇上西雅圖》《小時代》，“謳歌摩登繁華的超級大都會，講述都市青年的美好生活”。

放到綜藝的脈絡中，或許也可以粗糙地劃出“都市綜藝”和“新都市綜藝”的分野。在21世紀的前十年，《變形計》《非誠勿擾》引發(fā)反響，切準了城鄉(xiāng)、性別、階級的結構性矛盾；而在《心動的信號》里，鴻溝都被抹平了，在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別墅里，城市新中產(chǎn)們忙著健身、品酒、談戀愛。

每個人都背負著一個沉重的世界

不僅僅是《心動的信號》，對物質(zhì)文明的贊美充斥于時下熱播的多數(shù)綜藝。就拿選秀來說，十幾年前，超女快男必備的還是“選手哭訴悲慘身世”的戲碼；現(xiàn)在，娛樂號樂此不疲的話題是從私服、接送車、住宅照片等各種細節(jié)扒選手的家世。Chanel、紀梵希、巴黎世家這些都是標配，最震撼的是一位選手參加高考體檢，“明明戴了隱形還要戴Gucci框架眼鏡”。

粉絲們愛調(diào)侃說：“我搞到真少爺了”“不出道就回去繼承家產(chǎn)”。有錢不再是原罪，而象征了一種更輕松愜意的人生。

《心動的信號》中，多數(shù)嘉賓都不算嚴格意義上的“上班族”。經(jīng)常能看到他們在工作日的白天健身、看書、閑聊，還有充足的時間在每個晚上烹飪一頓精致的菜肴。我很好奇，他們有沒有任何一點實際的煩惱——在“有兩個女孩同時喜歡我我該怎么辦”“我今天妝化的好不好看”以外的煩惱？

前幾天，我去參加一場電影展映，電影大概講了一位都市女性的“崩潰與重建”。沒想到，活動現(xiàn)場，一位女觀眾就展示了一次崩潰?？赐觌娪昂螅怀陕?，說自己北漂多年，父母一次都沒來北京看過她，即便是在電話中，她也不知道該和父母說些什么了。

盡管不像這位女觀眾情感充沛，我還是或多或少能體會到她異鄉(xiāng)人的心態(tài)。我習慣坐同一班從北京回家的高鐵，只要坐上那班高鐵，就步入了一個時空穿梭的隧道。它提醒我來時的路，也提醒我，每個人都背負著一個沉重的世界。

當然，對于一檔專注于談戀愛的真人秀，節(jié)目沒必要呈現(xiàn)他們?nèi)康纳顮顟B(tài)。讓我感嘆“人間真實”的只有一處：一位女嘉賓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做人力資源總監(jiān)，在一期節(jié)目中深夜10點才回到家。這一幕多少讓我有了點“他們其實也是社畜”的實感。

停留在想象層面的“城市烏托邦”

《心動的信號》總是讓我聯(lián)想起卡爾維諾的《看不見的城市》。男人們追逐夢中的女子沒有成功，于是他們建造了一座和夢中一樣的城市。對都市的想象就是那個“女人”。

學者王曉明曾把郭敬明的小說歸納為“新資本主義美學”的產(chǎn)物，《心動的信號》大概也可以適用：“這文學的主要功能，不是激發(fā)讀者對豐富的‘美’的感動以由此激發(fā)的敏感、懷疑和多思，而是相反，通過提供各種表面似乎多變、實質(zhì)卻極為模式化的故事和形象，滿足讀者的越來越主要是消遣性的精神需求?！?/p>

進而，王曉明又補充說：“這種文學的主要的社會效應，是推動讀者成為與其所處的社會的現(xiàn)實結構漸趨適應，因而有意無意地順從和配合社會現(xiàn)實秩序的人?！?/p>

說到底，《心動的信號》一類綜藝呈現(xiàn)的，依然只是一個停留在想象層面的“城市烏托邦”。我相信，的的確確有一群人是這樣生活的——但他們只是城市中極小的一部分而已。

城市之所以偉大，是因其由數(shù)千萬個面目各異的豐富個體構成的。摩登的城市景觀、精致的都市生活，或許契合了觀眾的審美需求，但恰恰忽視了對都市多元化和獨特性的挖掘。

打臉的是，即便北漂五年，我還是主動地、美滋滋地看完了兩季《心動的信號》。也許不管認識了這個世界的多少真相，還是需要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吧。從這個角度而言，我上述分析的這一切，似乎又全部成為了支撐這檔節(jié)目的理由——也許它想達成的目的，就是要為身陷于忙碌庸常的大都市年輕人們，營造一場甜美可餐的美好幻夢。

（部分資料參考自《論郭敬明小說中的城市書寫》《六分天下：今天的中國文學》《全球化語境下新都市電影的“城市想象”》等）

撰文：吳呈杰

編輯：何瑫

運營編輯：佟通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