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讀《資治通鑒》，旁人喜歡研究里面爾虞我詐、機關(guān)算盡的權(quán)謀之術(shù)，或者為那一次次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偉大戰(zhàn)役而歡呼雀躍，我卻為動輒就在字里行間出現(xiàn)的“人相食”三個字而感到凄惻可怖，并曾經(jīng)試圖統(tǒng)計這三個字在整部史書中出現(xiàn)過多少次，終因次數(shù)太多而作罷……亂世吃人也就罷了，太平盛世稍有個水災(zāi)地震，也殺妻煮肉、易子而食，這使我由衷地感到：在以記錄燦爛輝煌和豐功偉績的史書上，還隱伏著一條被太多的花團錦簇和紛華靡麗所遮蔽的痛線，它雖然不是主流，但同樣不該被忽略和忘記。

說到這里，便想說說最近在幾部古代筆記中看到的“皮人”，以及中國古代歷史上的“剝皮術(shù)”。

一、“皮人”把嘉慶嚇得不輕

柴小梵于《梵天廬叢錄》中記和珅跌倒后一事：

嘉慶帝派人抄其家產(chǎn)時，“在徽氏屋內(nèi)得人皮一張”，這張人皮中間用草填充，外面涂抹油漆，穿著全套朝服，并掛蜜蠟珠一串，持一錠金子，完全是朝官的樣子。負責抄家的刑部尚書慶桂嚇了一跳，趕緊問和珅的家人，這個“皮人”是誰。家人跪稟道：這是少爺外出游獵時，被人欺負，回來告訴了和珅。管家劉全聽見了，便建議“即日捕是人來剝皮，不然，爺之威福掃地盡矣”！和珅一聽同意了。

和珅有兩子，次子早夭，只有長子豐紳殷德長大成人，所以文中的“少爺”必是豐紳殷德無疑。劉全帶人將欺負他的人抓來，先是“縛撻數(shù)千”，拷打至死，然后將他的皮剝了下來。和珅認為“人皮乃稀世之珍，命保存之”。劉全便將人皮曬干，里面填充進草，放在了皮張庫里。皮張庫里鬧老鼠，嘰嘰吱吱的聲音不斷，守庫的人以為是人皮作祟，趕緊稟告和珅。和珅怕鬼怪作祟，命令將其涂上油漆，穿上朝服，供奉起來。每天上朝前，和珅“必詣人皮像前一揖”，并拈香，喃喃自語，聲音很低，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大約是默求皮人消棄前怨之類的祈禱……

慶桂將這些情況報告給了嘉慶帝。嘉慶聽完十分震驚，下令將人皮像秘密帶進宮來一看究竟，結(jié)果“一見駭然”，讓太監(jiān)們立刻將其焚燒，“毋使此不祥物留人間也”！

在中國古代帝王中，嘉慶是非常仁厚的一位，朱元璋剝皮揎草的酷刑，一向聽說過沒見過，所以這回“開眼”之下，未免大驚失色——有清一代的皇帝，自幼所受的教育之一就是以明史為鑒，而明朝又實在是個從上到下都非常喜歡剝皮的朝代。

剝皮之刑，最早見諸于《漢書》，漢景帝時，廣川王劉去曾經(jīng)“生割剝?nèi)恕?。三國時的吳帝孫皓也是嗜好剝皮的名家，認為人臣失禮于君主就當受此刑。南北朝時期，北方一些國君喜歡剝?nèi)嗣嫫?，如前秦的暴君符生將死囚的臉皮剝了以后，讓他們載歌載舞取樂，北齊的高澄捉了侯景的妻兒，先剝面皮再將他們下油鍋……總之這類以畜生道行畜生事的家伙，在史書上不絕如縷。

但真正將剝皮之刑“發(fā)揚光大”的，絕對是明太祖朱元璋。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引《草木子余錄》記載：“明祖嚴于吏治，凡守令貪酷者，許民赴京陳訴。贓至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府、州、縣、衛(wèi)之左特立一廟，以祀土地，為剝皮之場，名日皮場廟。”雖說朱元璋懲治貪腐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無論如何使用如此酷刑都是不人道的，何況他后來在政治清洗中也使用了這種辦法，比如將大將藍玉處死后剝皮，并將其皮傳示各省，直到四川，由于蜀王妃是藍玉的女兒，于是蜀王朱椿請旨將岳父的人皮留了下來。兩百年多后張獻忠占領(lǐng)成都時，在端禮門樓上還看到了以藍玉的人皮制成的“皮人”。

二、明武宗用戰(zhàn)俘的人皮做馬鞍鐙

跟太子朱標和建文帝朱允炆不同，明成祖朱棣真正做到了“子行父道”，連剝皮這樣的酷刑也繼承下來?！睹魇芳o事本末》上記載，大臣景清刺殺朱棣未遂，被捕后就遭到剝皮揎草之刑，大理寺卿胡閏因為給建文帝穿孝，亦遭剝皮揎草，并將人皮掛在武功坊示眾。

此后，明朝的幾位皇帝因為受了些良好教育的緣故，不再有類似獸性大發(fā)的舉動，直到不學無術(shù)的明武宗朱厚照才“破了例”。朱國楨在《涌幢小品》中記載，正德七年，趙鐩謀反，“統(tǒng)眾至十三萬，分掠州縣”。兵敗后，朱厚照下令將為首的六人剝皮，法司奏報，說祖訓已經(jīng)將此禁止了（筆者沒有查到是哪位皇帝下的禁令），朱厚照不聽，不禁剝了皮，還將其制成馬鞍鐙，“帝每騎乘之，以自詡雄武”。

上梁如此，下梁可知。朱厚照的下屬，總督宣大軍務(wù)都御史兵部尚書劉宇，以殘暴至極而聞名?！惰筇鞆]叢錄》寫他的廚師王蕃烹飪鰣魚忘記放料酒，導致魚的味道不好，就這么點兒小事，劉宇上來就打他的耳光，且命行“紅繡鞋”的家法。此刑發(fā)明自東廠，把鐵鞋放入鐵爐中燒紅后，將人的赤腳塞入，王蕃疼得昏死過去，醒來“足糜趾脫，不復能行”。他憤恨已極，怒斥劉宇，劉宇大怒，讓手下將他拖入一間空屋內(nèi)，脫光衣服，“先刺心死，繼剝皮”。當時有個客人來拜見劉宇，“席未暖，左右獻人皮一張”，客人嚇得魂飛魄散，劉宇卻輕描淡寫地說：“我的廚師犯上，給他些薄懲罷了……”

還有內(nèi)閣首輔梁儲，其子梁次攄與一個名叫楊端的人爭奪百傾民田，梁次攄“率諸佃徭，夜屬刃縱火攻楊氏，悉殺之，并殺其鄰居異姓男女二百余人，焚其室廬，擄其財富”。這還不算完，楊端的叔父已經(jīng)年過八旬，藏在一口枯井中，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梁次攄命令將老人殺死后剝皮，并把人皮掛在通衢示眾……以如此殘忍的手段犯下如此嚴重的罪行，卻由于其父的庇護，只被“發(fā)邊衛(wèi)立功，五年還職”，難怪《武宗實錄》嘆息：“次攄輩竟免于死，蓋當時守土之臣及執(zhí)法之官，怵于權(quán)勢，無有為冤民力爭者，可慨也已。”

此后，隨著朝政被各路奸佞把持，大明王朝一路下滑，只在剝皮的技巧上不斷長進，魏忠賢剝完張獻忠剝，張獻忠剝完孫可望剝……一開始是官方剝叛賊的皮，后來叛賊也剝官方的皮，再后來歸順了官方的叛賊再剝其他叛賊的皮，難怪魯迅先生說：“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至今在紹興戲文里和鄉(xiāng)下人的嘴上，還偶然可以聽到‘剝皮揎草’的話，那皇澤之長也就可想而知了。”

三、多爾袞用人皮“咒”順治

剝皮已經(jīng)是慘無人道的酷刑，何以非要揎草以制成皮人？除了立體的視覺效果比平面更加“便于”示眾以外，還有一種作用就是便于詛咒死者或其他人。

《元史》記載，大臣阿合馬遇刺身亡后，元世祖發(fā)現(xiàn)了他的斑斑劣跡，便命令籍沒其家。阿合馬有個名叫引柱的愛妾，在搜查她的房間時，從她的衣柜中發(fā)現(xiàn)兩張人皮，每張皮上居然還連著完整的耳朵，問她存儲此物為何用，引柱說這是用來詛咒的，將其放在神座上，發(fā)咒語時就能很快得到應(yīng)驗。忽必烈聽說后非常厭惡，下令將引柱剝皮示眾。

在許指嚴所撰《十葉野聞》中，記載著一件詭異的“皮人奇案”。清初多爾袞攝政后，“權(quán)勢赫奕，貴胄中多側(cè)目者”。隨著順治皇帝的逐漸長大，也覺得這位皇叔擅權(quán)跋扈，“及南苑閱兵后，世祖（順治帝）知其有非常之謀，益憤不能平，往往見于詞色”。多爾袞得知后，常生自危之念，并有不臣之心。

在多爾袞的身邊有個名叫瑪哈的人，狡黠多智謀，給他出主意說，順治帝已經(jīng)繼承皇位多年，功臣宿將多以擁戴幼主為忠，如果有什么變動，他們未必肯服帖，而江南平定時間不長，漢人方欲觀釁而動，一旦禍起蕭墻，恐怕會天下大亂，到時候無法收拾，“不如用陰謀奇術(shù)以傾之，外間絕無動靜，而大寶唾手可得，此上策也?！倍酄栃柋銌査檬裁搓幹\奇術(shù)，瑪哈說自己認識一位會攝魂術(shù)的喇嘛，“能使人神智顛倒，失其常度”。一旦施用此法，能令順治帝性情大變，喜怒無常，宛如發(fā)瘋了一般，到那時再找到孝莊太后，“謂其忽得狂疾，不可以為宗廟主，則中外無詞，皇父自應(yīng)正位矣”！

多爾袞一聽大喜，乃宣召那位會奇術(shù)的喇嘛進宮。喇嘛說，自己施用攝魂術(shù)需要一個道具——皮人。多爾袞問怎樣制作皮人，喇嘛說：取關(guān)外鹿皮，縫制成人形，“手足耳目曲折無不具，乃以醍醐灌其頂，菩提實其腹，設(shè)壇致祭”，連續(xù)虔祝七七四十九天，皮人就能像真人一樣行動起來，然后再施以符箓，加以咒語，讓它去攝人魂魄，無不靈驗。他提醒多爾袞，制作皮人的“流程”漫長，耗時較多，不是旦夕就可以完成的，宜秘密籌備，而且不能讓咱們?nèi)齻€人以外的人知道，才能產(chǎn)生效果，“否則，雖有皮人，亦不驗也”。

多爾袞相信了，他以制作皮衣白件以賜八旗軍士為借口，遣使四出，廣征鹿皮。但每次喇嘛都說皮的質(zhì)量不行，“最后得摩天嶺千歲鹿，其皮柔如人膚，入火不燃”，才算通過驗收。喇嘛讓人將其縫制成人形，外面敷上魚脂，幾與活人無異，然后又手繪了一幅順治帝的畫像，剪裁后覆蓋在皮人的身上。既成，喇嘛設(shè)壇誦經(jīng)，施以符箓。不久之后，順治帝生病，心神不寧，多爾袞以為是皮人起效果了，心中十分高興。誰知不久后，順治帝還沒怎樣，多爾袞卻因失足墜馬，傷勢嚴重，卒于古北口外喀喇城，而皮人亦被隨后對多爾袞進行清算的順治帝收繳，直到清末依然存放在北京南池子的瑪噶喇廟中。

這段故事未辨真?zhèn)巍o論那具存放在北京南池子瑪噶喇廟中的皮人，最終下落如何，一個以殘忍和愚昧為基底的剝皮時代，總算隨著大清的覆滅而一去不返。今天讀到這些文字，心生一種慶幸，總算生活在了一個文明進步的社會，不至于因為得罪了衙內(nèi)或做飯少一味佐料就被剝皮揎草。但也正因此，每每看到網(wǎng)上有人動輒就對他人施以“恨不得把你剝皮抽筋”的詛咒，就懷疑他們不是搞錯了時代，就是生錯了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