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疑今天主流的電影觀眾——15歲到25歲之間的年輕人——是否還能明白馬丁·斯科塞斯這位導演在電影史中的意義，是否還能欣賞他的作品。

在豆瓣評分中，過去二十年間馬導評分最高、點評人數(shù)最多的作品是《禁閉島》；IMDB的結(jié)果類似，《華爾街之狼》以及《無間行者》差不多和前者并列，都是觀眾的最愛。暗示著無論是中國或是美國觀眾，最為欣賞的還是馬導降低身段，拍攝的那些擁有充分娛樂元素、更接近商業(yè)類型片的作品。

包括演員的使用。以上幾部都是和“年輕”的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合作，才促成了馬導過去二十年的“巔峰”。也許那些不到30歲的影迷，聽說過，卻很難明白本片主演羅伯特·德尼羅和艾爾·帕西諾，這對上了年紀的老頭，到底對于黑幫電影有什么樣的重要意義。對于資深影迷來說，早在幾年前傳出導演和演員名單的新聞，就已經(jīng)想獻上自己膝蓋了；然而對于時下年輕的觀眾，被短視頻和社交網(wǎng)站培養(yǎng)出的口味，去欣賞這樣一部長達3個半小時的電影，光是聽到片長就會感覺有點頭大吧。

這部影片注定不會是交口稱贊的作品。無論節(jié)奏、內(nèi)容、風格，《愛爾蘭人》都算不上通俗，顯得冗長而獨立于時代，卻是馬導回歸自己的本色之作。

《愛爾蘭人》的意義，在于構(gòu)成了馬丁·斯科塞斯電影生涯的“黑幫三部曲”。從影片風格以及精神內(nèi)核的連綴上看，“黑幫三部曲”比收尾乏力的“教父三部曲”更為宏大和完整。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長期保持創(chuàng)造生命力的頂尖導演，在接近30年的創(chuàng)作周期中，到底有什么樣的風格堅持，又有什么樣的變化。

1990年，馬丁·斯科塞斯用《好家伙》開創(chuàng)出全新的黑幫片樣式。區(qū)別于十多年前《教父》油畫般的“家族史詩”黑幫風格，《好家伙》更像是街邊速寫，讓觀眾從“文化人類學”的視角接近黑幫成員，試圖展現(xiàn)到底是什么樣的文化土壤塑造出這些“犯罪分子”，以及他們?nèi)绾斡萌粘Ｑ酃?，看待自己充滿刺激和暴力的生活。影片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橋段，是他們光鮮亮麗穿梭于熱門餐廳和酒吧，儼然成為了社會名流，卻又一邊吃著媽媽做的家鄉(xiāng)風味，一邊要去處理殘存的數(shù)具尸體。

犯罪，就是這些生活在紐約布魯克林的罪犯們，例行其事的每日工作。

1995年，《賭城風云》以更為濃烈的色彩，更具歌劇史詩的氣質(zhì)，展現(xiàn)了底層混混們離開街區(qū)，登上賭城啟航巨輪的圖景。隨著沙漠都市拉斯維加斯的憑空而起，罪犯們從小打小鬧升級為更刺激、更為紙醉金迷的幫派團伙。同時對于賭城幕后資金的來源，黑手黨們瓜分賭博行業(yè)的金錢交易，也有多層次的描繪。正是在一間毫不起眼的小吃店里，看似意大利的同鄉(xiāng)聚會，幕后大佬們卻決定著賭城未來能經(jīng)營何種產(chǎn)業(yè)，哪些人有資格進入管理層，以及從賬上偷走的巨量收入該怎么分。

主人公們幾乎是白手起家，憑著野心、頭腦和暴力手段，瞄準時代帶來的機遇，把“犯罪事業(yè)”發(fā)展到了企業(yè)帝國的程度，最后卻也迅速倒臺了。和《好家伙》的主題和氣質(zhì)如出一轍，卻更為宏大。

明白了這些，我們就更能理解《愛爾蘭人》故事的創(chuàng)作背景。

本片講的是《賭城風云》里提供資金的幕后大莊家——全美卡車司機工會和意大利黑手黨的勾結(jié)和矛盾。真實的核心事件是前工會領(lǐng)袖吉米·霍法在1975年神秘失蹤，后推測為被黑幫殺害。這位從上世紀30年代就開始加入工會，為普通勞動者爭取權(quán)益，又與黑幫地下產(chǎn)業(yè)素有瓜葛，一步步領(lǐng)導工會成為全美最大組織的風云人物，他的生死不明成了歷史中的一樁著名懸案。2003年，綽號“愛爾蘭人”的黑幫分子希蘭，在死前承認他作為殺手，執(zhí)行過20多次暗殺，霍法也死在他手中。后來這份陳述被寫成書籍出版，這也是影片改編的源頭。

傳奇的工會領(lǐng)袖吉米·霍法和扮演他的艾爾·帕西諾。

換句話說，這是美國版的《黑道風云二十年》，時間周期更長的《征服》。人物都采用真名，在歷史中有跡可查。影片涉及到的內(nèi)容既包括上世紀50到70年代美國著名的政治事件，也包括顯赫一時的黑幫頭目的公審和判決。這些對于中國觀眾來說不甚熟悉的主人公，卻是美國地下世界流傳甚廣的黑幫傳說。

《愛爾蘭人》的史實性，就在于描寫了這些“政治化的犯罪名人”，是他們的傳記。從人物視野上，這既是對之前兩部影片的補充，又是一次升級。

也許是創(chuàng)作立場的相似，以上三部影片的主人公都不是犯罪集團的核心首腦。即使身處漩渦中心，主角看起來也像是犯罪事件中冷靜的旁觀者。他帶著某種超然的視角，看待周遭發(fā)生的一切。絕對稱不上無辜，卻不像大部分黑幫片的主角，能安心享受犯罪生活的刺激和快感。他像是一個最初為了討生活無奈參與，漸漸變得越來越熟練、嚴謹、專業(yè)，卻再也無法辭職不干的黑幫上班族。

本片的副標題《我聽說你刷房子了》，就是來源于黑話，描述把人在房內(nèi)槍擊爆頭后，必須粉刷墻壁掩飾罪行的舉動。

這是馬丁·斯科塞斯式黑幫片的一貫特征，如陳年醇郁的烈酒，藏得深，只有飲酒者懂，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愛爾蘭人》相比之前的兩部影片，甚至更為隱藏和安靜，風格上處理得毫不花俏。有的情節(jié)一開始看顯得如此冗余，讓人不明所以。比如影片前半段花了不少筆墨介紹主角女兒對他的敬畏，包括對父親幾個合作伙伴的親疏關(guān)系。觀眾也許會問，這和主線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然而越看到后面，就越能明白這些情節(jié)對于塑造人物的變化，引導到最后的悲劇性命運，是多么的必要。

本片的犯罪行為也算不上“酷”，完全缺乏銀行劫案或賭場情色等娛樂噱頭。我們看到的只有男人的較量，他們?yōu)槭裁磸淖铋_始的犯罪合作，漸漸變成了意氣用事的矛盾之爭，最后又是如何發(fā)展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一個初看起來有些乏味，一點也不帶勁的故事，然而背后的分量，卻能讓人越看越清晰。

影片前半段，由于主角希蘭周遭過分龐雜的環(huán)境交代，各級黑幫走馬燈式的人物輪換出場，造成了故事一直都在鋪陳，反復鋪陳，卻看不到最重要的發(fā)展方向。對于3個半小時的影片長度來說，這相當于讓人看了一整部抓不住重點的黑幫電影。

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心。熬過了這個階段，到2個小時之后，影片的主線才終于清晰起來。艾爾·帕西諾扮演的工會領(lǐng)袖霍法，和工會成員、背后黑幫勢力的矛盾不斷加深，他毫不服軟的個性終于造成了沖突升級。而所有問題的核心則集中于主角希蘭，在朋友情義和黑幫立場的角色轉(zhuǎn)換，越來越難以平衡。幾乎長達一個小時的劇情，看似毫不緊張，卻都是主角的內(nèi)心戲。他甚少臺詞，也沒有刻意展現(xiàn)出什么行動，然而人物的煎熬和猶豫卻讓所有觀眾都看得明明白白。

此時開始，影片濃厚的后勁才完全釋放出來。觀眾終于看到那些貌似和藹的黑幫大佬，一旦下定決心鏟除對手，會變得多么的冷酷無情。而主人公也在這種戰(zhàn)爭式的冰冷氛圍中，變成了出賣朋友力求自保，堅決執(zhí)行黑幫規(guī)則，卻喪失了道德立場的殺人機器。

最終的結(jié)局，也如同之前兩部黑幫片一樣，讓人感嘆到“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唏噓。

《愛爾蘭人》的所有細節(jié)，都保持著馬丁·斯科塞斯一貫的藝術(shù)水準，而所有演員的表演，也都堪稱教科書級別。越是用心去看，越能看出對電影藝術(shù)種種細節(jié)的精致追求，而非時下電影流行的奪人眼球的浮夸。但是影片整體過于沉靜的氣質(zhì)，確實似厚厚的冰層，將暗涌全部封在了下面，造成本片很難說是馬導這些年最通俗最優(yōu)秀的作品。

也許，因為本片表現(xiàn)的人物就是冷酷殺手，而不是《華爾街之狼》那樣的“激情創(chuàng)業(yè)者”，所以整體風格冷硬而簡約；也許，到了馬導這個年紀，所有的藝術(shù)追求心里有就足夠了，已經(jīng)不在意觀眾是否能看到——我當然處在這個段位上，然而我無需刻意去展現(xiàn)什么手法來證明我的段位。包括演員們的集體表演風格也是如此，能收著，就不會放得太大。

這些老頭的平均年齡，已經(jīng)77歲了。他們再聚首共同創(chuàng)作一部電影的機會，恐怕真的不多了。所以除了自己喜愛的真正的電影藝術(shù)，他們還需要在意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