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 DIRECTUBE導(dǎo)筒

近日，由陳凱歌、趙薇、李少紅、郭敬明四位導(dǎo)演坐鎮(zhèn)的國內(nèi)首檔導(dǎo)演選角真人秀《演員請就位》成為熱點話題。在節(jié)目中，陳凱歌多次強調(diào)：要從角色關(guān)系上理解表演，對方是“我”的什么人，這決定了“我”某時某刻的心理和行動。

然而，在演員張國榮看來，在陳凱歌的封神之作《霸王別姬》中，導(dǎo)演陳凱歌卻對“程蝶衣”與“段小樓”這兩個男性角色之間的關(guān)系，有著曖昧不清的看法與表達。

導(dǎo)演陳凱歌（左三）為張國榮（左一）、鞏俐（左二）講戲

2002年，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盧瑋鑾開設(shè)了“文學與影像比讀”課程，以被改編為影視作品的小說作為研讀對象，并邀請相關(guān)的演員、導(dǎo)演、作者為學生演講及接受訪問，對影像與文學展開了不同角度的探索。張國榮曾因兩度飾演香港女作家李碧華小說中的男主角（《霸王別姬》中的“程蝶衣”與《胭脂扣》中的“十二少”），而被邀請到港中大“文學與影像比讀”課程的講臺上。

在此次的課堂演說中，張國榮就“《霸王別姬》的結(jié)局”“兩個主角之間的關(guān)系”“同性戀角色的演繹”等話題進行了真誠細致的講述，并與同學們進行了訪談交流。

斯人已逝，音“榮”猶在。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活字文化策劃出品的新書《光影的來處》中所收錄的這段演講與課后訪談，還原張國榮眼中最真實的《霸王別姬》。

張國榮2002年2月22日于港中大“文學與影像比讀”課堂。張國榮早于1980 年就曾在李碧華編劇的香港電臺電視劇《我家的女人》中，飾演景生一角；后來又在兩部改編自李碧華小說的電影《胭脂扣》（1988 年）及《霸王別姬》（1993年）中飾演十二少及程蝶衣。張國榮的聲色演技，令人印象難忘。這次講座以十二少和程蝶衣兩個人物為重心，張國榮從演員和讀者的角度出發(fā)，與同學分享他對這兩個人物包括對《胭脂扣》和《霸王別姬》的理解，以及戲里戲外的演繹心聲。

“而在我演繹的過程中，基本不受原著的局限，我以為演員應(yīng)有開放的胸襟，而電影亦可以是獨立于文字的，是一個開放的空間，演員可以透過全新的演繹給予角色另一番生命！”

《霸王別姬》的結(jié)局處理

《霸王別姬》這電影的結(jié)局很吊詭，較之原著的結(jié)局相差甚多——原著是另一個“虞姬”菊仙死了，霸王段小樓“渡江”南來香港，數(shù)十年后重遇年邁的蝶衣，洗盡鉛華的兩人在澡堂里肉帛相見，只是他們都老了，一切曖昧的、似是而非的情感都淡了。

至于電影，則大刀闊斧地刪了南來香港這一筆，只交代飾演“虞姬”的程蝶衣在臺上自刎，而“霸王”段小樓喊了一句這個“女子”在現(xiàn)實生活里的小名，而后臉上浮現(xiàn)一抹充滿懸疑的笑，一切就此打住。

其實電影這個結(jié)局是我跟張豐毅兩人構(gòu)思出來的，因為我跟他經(jīng)歷了電影前部分的制作跟演繹，都有感在大時代的浪濤中，電影是難以安排霸王“渡江”南來的。畢竟，“文化大革命”這部分是很沉重的戲，經(jīng)歷了這段，實無必要像小說那樣再安排他們年老的重逢，這會令“戲味”淡了。結(jié)局他倆只要憑著彼此昔日的感情和感覺憶起對方，輕輕帶過就可以。

電影《霸王別姬》結(jié)局，兩人戲臺重逢

兩個主角之間的關(guān)系

我與張豐毅一直著眼于兩個角色之間的感情發(fā)展，尤其是蝶衣對師哥感情的變化：由起初蝶衣對師哥的傾慕；至中段師哥愛上菊仙，蝶衣仍固執(zhí)地愛戀著師哥；到尾段，蝶衣年華老去，不復(fù)當年，然而與此同去的，還有他與師哥的一段感情。

程蝶衣與段小樓

所以蝶衣的死，總括而言有三個原因：第一是虞姬個性執(zhí)著，要死在霸王面前。故事中，蝶衣其實就是虞姬，虞姬也就是蝶衣，兩人的命運是互相影疊的?！鞍酝酢奔纫褵o用武之地，與霸王演對手戲的“她”—虞姬，是再也不能茍延其情的了，故死也要死在霸王面前。

第二，蝶衣想以自殺來完成原著故事的情節(jié)。蝶衣是一個有夢想的人，他喜愛舞臺上那種熱烈生動的演出，也只有舞臺上與師哥合演“霸王別姬”時，他才能遂其心愿與師哥成為真正的一對。舞臺是蝶衣實現(xiàn)其夢想的地方。所以當?shù)掳l(fā)覺在現(xiàn)實生活里，他與師哥沒有了以往那種親密的感覺時，他寧可選擇以虞姬的角色來結(jié)束他的生命，做一場真正的“霸王別姬”。

虞姬自刎

第三，年華老去，蝶衣不能接受，選擇自殺，因為他曾經(jīng)是那么芳華絕代而又傾倒眾生過。由此可見，主角二人的感情根本無法走出“霸王別姬”這個典故的宿命，所以電影的結(jié)局讓它回歸原來的典故，是最合理和最具戲劇性的處理。

而且以程蝶衣的性情，他是怎么也無法接受這樣的愛情，霸王已無用武之地，要在他鉛華盡洗之際茍延情感，是難堪的局面。現(xiàn)實生活里，程蝶衣是個放縱的人，卻也因此，“她”不能接受現(xiàn)實走到惡劣之境。

再者，在我們理解中的“別（虞）姬”程蝶衣，是一個有夢想的“女子”，“她”向往舞臺上那種熱烈生動的演繹，也只有在舞臺上，“她”才有最真實的生命。所以，讓“她”死在舞臺上，是最合理，也是最具戲劇性的處理。

虞姬與霸王

同性戀的話題演繹

小說版的《霸王別姬》，李碧華在同性戀這一主題上的表述和態(tài)度是比較明顯、寬容和自然的。然而陳凱歌改編的電影《霸王別姬》，卻充滿了極端的“恐同意識”，扭曲了同性戀獨立自主的選擇意向。

或許我的確是顛覆了《霸王別姬》這套電影的演繹。在同性戀這方面，就內(nèi)在題材表述而言，我認為導(dǎo)演陳凱歌的取鏡很壓抑，過分壓抑。無可否認，國內(nèi)對這類題材的處理較敏感，陳凱歌有其苦衷，是基于避忌吧！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陳凱歌有許多因素需要考慮，加上他個人的成長背景，所以電影會有這樣的表現(xiàn)。

此外，影片能否賣掉或公映都是影響陳凱歌怎樣拍片的重要因素。很多人知道國內(nèi)的政治審查很嚴，導(dǎo)致很多電影不能在國內(nèi)上映。《霸王別姬》的題材敏感，故也納入被禁之列。就算這部片后來在戛納獲得金棕櫚獎，又在臺灣獲得金馬獎，內(nèi)地仍在禁映。然而，只要看看京劇發(fā)展流程里的特殊狀況，就會發(fā)現(xiàn)臺上的夫妻皆是男人，這造就了男人與男人之間的特殊感情。這是絕對合乎人性的。

然而陳凱歌在電影里一直不想清楚表明兩個男人之間的感情，而借鞏俐（按：飾演菊仙）來平衡故事里同性關(guān)系的情節(jié)，這便提升了鞏俐在電影里的地位。所以，作為一個演員，我只有盡力做好自己的本分，演好程蝶衣的角色，把他對同性那份義無反顧的堅持，憑著適當?shù)难凵窈蛣幼?，傳遞給觀眾。而某種程度上還是要注意怎樣平衡導(dǎo)演對同性戀題取材的避忌。

菊仙、段小樓、程蝶衣

張豐毅在同性戀演繹的表現(xiàn)上，也很避忌。例如電影有一場摟腰戲，張豐毅被我抱著腰時，卻緊張得全身在發(fā)抖！

程蝶衣?lián)ё《涡堑难?/span>

個人而言，我接拍一個角色，一定會事先挑選好，也做好了心理準備，在拍攝時因而有最投入的演繹。其實，早些年香港電臺已要開拍電視版的《霸王別姬》，他們邀請我飾演程蝶衣，我考慮了很久，終于還是推辭了.

多年后我接拍《霸王別姬》這部電影，便可以完全把自己放開了，我以為一個演員應(yīng)該義無反顧，為自己所演繹的角色創(chuàng)造生命，如此演員方可穿梭于不同的生命，亦讓角色真實而鮮明地活起來。

我以為，如果《霸王別姬》的電影能忠于原著，把當中同性戀的戲作更多的發(fā)揮著墨，這套電影于同類題材電影而言，地位必定較我后來接拍的《春光乍泄》為高。

張國榮與同學們的交流

講座期間，同學們一連串的問題都圍繞著張國榮與李碧華的合作展開。首先，有同學問張國榮在電影《胭脂扣》和《霸王別姬》里的演出，有否受到李碧華小說原著的限制？而他與李碧華如此相熟，會否反而局限了大家的合作？此外，他還想拍李碧華的哪部作品？

前兩個問題，張國榮同樣回答沒有。他說李碧華寫書有時候也是為了他。至于他在電影里的演繹，基本上不會受原著的限制。他認為，電影可以相對于文字而獨立，是一個開放的空間，演員應(yīng)有開放的胸襟，且要不斷開放自己，更新自己的演繹，然后給予角色另一番新的生命。

《光影的來處》內(nèi)文

此外，張國榮表示很喜歡李碧華的另一部作品《青蛇》，可以的話，他想演許仙的角色。至于白蛇、青蛇和法海幾個重要的角色應(yīng)該找誰來演，張國榮認為DoDo（按：鄭裕玲）、鞏俐和周潤發(fā)都是很合適的人選。另外，張國榮又認為李碧華的作品一向都沒有絕對的是非對錯的判斷。就如“同性戀”這種敏感的題材，她也處理得十分“人性”。張國榮表示有機會的話他想把李碧華小說里最精彩的地方拍出來。而他下一次最想做的就是當一個導(dǎo)演，這是他很久以來的一個心愿。

另外，同學亦問及張國榮在電影內(nèi)外的閱讀經(jīng)驗。作為一個演員，當他閱讀李碧華的那兩部小說時，會否因為自己要演繹其中某個角色，而不能以一個普通讀者的心來閱讀和欣賞作品，因而影響他對小說的理解？

《光影的來處》中李碧華小說節(jié)選

張國榮回答說不會。他說不管什么原因，閱讀于他首先是一種享受，他會盡情投入其中，然后很快便會被書中描述的事物吸引。然后張國榮舉出他閱讀《紅樓夢》的經(jīng)驗為例子，指出書中有許多細致的描寫都十分引人入勝。此外，同一部作品，要是在不同的階段閱讀，所得的體驗都會不同。

只是作為一個演員，閱讀時很容易便會把小說的文字影像化，這或許是演員的毛病。而文字與影像是兩種不同的媒體，兩者本就存在分別。電影主要憑借光和影向觀眾傳遞訊息，因而沒有書中描述的那種味道。所以由文字轉(zhuǎn)化到影像的過程中，往往會有一種“味”的失卻，這種“味”是文字所獨有的味道。

end

2002年，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盧瑋鑾開設(shè)了“文學與影像比讀”課程，以被改編為影視作品的小說作為研讀對象，并邀請相關(guān)的演員、導(dǎo)演、作者為學生演講及接受訪問，對影像與文學展開了不同角度的探索。本書收錄了張國榮、伍淑賢、許鞍華、劉以鬯的演講及訪談記錄。游走于影像與文學兩種完全不同的媒介中，他們的創(chuàng)作者說，出于文學，入于光影。文字與光影交錯之間，互為參照。

主編簡介

盧瑋鑾

1979年起任教于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2002年退下教職，改任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主任。著有《香港故事：個人回憶與文學思考》《香港家書》《夜讀閃念》等。

熊志琴

畢業(yè)于香港中文大學，主修中國語言及文學，2002年獲哲學博士學位。曾任職于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文學研究中心，現(xiàn)于香港浸會大學語文中心任教。

原標題：《張國榮：陳凱歌改編的《霸王別姬》，充滿了極端的恐同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