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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觀察:手機和移動互聯網是如何過早扭曲孩子們的三觀的
在驅車從城里趕回鄉(xiāng)下的路上,同行的二哥、二嫂和我聊起現在的孩子的教育問題,二哥的獨生兒子小峰正讀初三,年后不久就得參加中考了。
說起小峰的學習,二哥搖搖頭:“是有那么點機靈勁兒,但是不用在學習上,他有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你問他邁克?杰克遜穿多大碼的鞋子,他可以清楚地告訴你,讓他算個加減乘除,那頭就大了?!?/p>
“還指望他來個沖刺,可現在的孩子都已經沒有我們那個年代的那種學習危機感和動力了,都是手機給害的?!倍巛p輕嘆口氣,“要拿走孩子的手機就像取了他的命,難吶!”
印象中關于孩子沉迷互聯網的激烈討論,游戲首當其沖成為批判的靶子。我便不由得安慰一句,“男生嘛,開竅快,何況游戲也能鍛煉大腦反應,也不全是壞事,多勸勸,讓孩子收收心,成為一匹黑馬也不是不可能。”
當時我并未意識到,所謂的孩子沉迷互聯網問題其實早已遠遠溢出了網絡游戲的范疇,認為孩子沉迷互聯網就是沉迷于手機游戲的觀念實在還是太狹隘,而認為僅是男孩子被手機“俘獲”了,那也不是事實的全部?;氐郊抑?,我發(fā)現剛上初一的小妹妹一邊寫著作業(yè),還一邊抱著手機時不時翻動幾下子時,便對妹妹開始了長長的“審問”。
在中小學學生群體中,使用移動互聯網的主體不單單是男生,女生同樣是手機的高頻使用者,所謂“沉迷”和“娛樂”也需要重新界定。有的孩子無論課堂上還是課間中,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里,都捧著手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的孩子則不會將手機帶去學校,但只要一回到家里,那就是機不離手、眼不離“手”,屁股往沙發(fā)上一坐,休想讓他挪個窩兒;而有的孩子則會很克制地在周末、假期或者完成課內作業(yè)后才刷手機……說他們玩游戲也不完全正確,游戲是玩的,但僅游戲本身并不能承包他們在線上所有的娛樂體驗,刷快手、抖音是娛樂,看漫畫、網絡連載小說、視頻也是娛樂。更客觀地說,除了娛樂,孩子們可以在手機上完成他們部分的社交需求,甚至學習需求。在公交車上也??吹綆讱q的孩子刷著媽媽的手機通過啟蒙游戲學習物品的分類,也看到鄰居兩三歲的小不點“吃雞”的段位甚至比成年人高。而這種景象在鄉(xiāng)村和城市的分野越來越模糊,隨著智能手機造價成本的不斷降低,無線網絡的覆蓋范圍的不斷擴大,手機和網絡的可及性變得越來越高,哪怕家境一般的孩子也能配上一部可以上網的手機。
可見,單用“沉迷”和“娛樂”這幾個字難以清晰、準確地描述孩子們使用手機的真實狀況,甚至還掩蓋了諸多使用手機的事實——不分性別、城鄉(xiāng)、貧富,并且愈加呈現低齡化和全面深度嵌入的特征——娛樂、社交、學習等等,不論所謂優(yōu)等生還是差生,高年級學生還是低年級學生,都不存在用不用、玩不玩手機的差別,只存在用多少、玩多久的差別。
甚至這種深度嵌入的情況超乎我們的想象,以致于簡單地對孩子說一句“我要沒收你的手機”幾乎成為不可能。我嘗試著將妹妹的手機沒收一段時間,很快便陷入了窘境。她在完成作業(yè)的過程中總會遇到不甚明白的語詞、概念,查字典并不能解決問題,哪怕是我在場,也不得不借助互聯網這一工具。后來我發(fā)現,在他們的老師所布置的作業(yè)內容中,有好些項目是需要借助手機去完成的,比如各項安全知識的教授需要孩子在家中通過下載各色應用軟件和小程序去學習并反饋學習情況;英語老師會時不時發(fā)送新的英語單詞和文章讓孩子跟讀練習;語文老師要求閱讀的課外篇目也是不能落下……諸如此類,沒有多少家長可以清閑到時時在場監(jiān)督孩子使用手機的程度,將手機交予孩子自行使用既是迫不得已亦是必需。
而孩子們的線上社交也比我們所認為的要復雜。線上社交不僅指依托特定的APP進行線上的對話交流、信息溝通,還指只有參與特定的虛擬社區(qū)里的互動才能順利實現線下的社交,線上社交成為實現線下社交必經的途徑,比如,你要是不刷短視頻,那么第二天同學們私下討論的一些有趣的話題就沒有你的份兒,或者你要在某個短視頻社交平臺中成為某個同學的粉絲,不然友誼會打折扣。小妹妹說,他們班女生大體可以分成兩個團體,學習好的和學習不好的,學習好的中等生和優(yōu)等生都會看些特定主題的網絡小說,比如奇幻類小說《魔道祖師》、《天關賜?!?、《人渣反派自救系統(tǒng)》……通過閱讀這些小說,她們共享一套帶有特定含義的能指系統(tǒng),建構一套互動暗語和“志同道合”的身份標識,逐漸形成一個優(yōu)秀生的亞文化群體;學習成績差一點的學生更多地使用手機刷快手、抖音、微博,也會看網絡小說,但“興趣比較廣泛”,什么都會刷都會看。雖然這兩個學生亞群體并不具有清晰而硬性的認同邊界,甚至并不將班級里的所有學生涵納進去,但若想要足夠地合群、健談,就得花些時間在獲取相關信息上,哪怕是好奇心的驅使,也足夠帶動一部分同學去打開手機下載各種APP。
手機還是陪伴孩子們一起成長的玩伴,是心理和精神的依托。排除掉同輩群體的社交壓力,無論是獨生子女還是非獨生子女,尤其是城市的孩子,更少的戶外游戲場地和更精細的養(yǎng)護,孩子們的戶外活動機會大大減少,甚至漸漸喪失了戶外活動的能力,天天宅在家里不見日光,一旦接觸到了手機便一發(fā)不可收拾。而原本還會進行戶外游戲的孩子會發(fā)現他們的玩伴越來越少,倒逼他們也將自己的現實游戲需求置換到了線上。長此以往,無論玩或者不玩,手機都已然融入孩子們的童年,這一親密伙伴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離開得了的,強制隔離換來的便是孩子的“撒潑打滾鬧革命”。
如此想來,單是幾款游戲并不能完全背得起“毀了孩子”的鍋,如何處理好手機與教育的關系實在是移動互聯網時代必需面對的難題,就算不是“沉迷”和“娛樂”,手機也對當下孩子的教育構成了威脅。
我們知道,對幼兒、青少年的教育是由三個部分構成的——家庭教育、學校教育和社會教育,這三類教育場域既有出場的先后次序的不同也有內容側重上的分工,更有方式方法上的差別。傳統(tǒng)的教育方式便是孩子首先在家庭中習得基本的自我照料能力和社交禮儀,而后在學校獲得更充分的智識和三觀教育,最終到社會上接受挫折的考驗和歷練,習得獨立謀生的能力,成為一個人品、能力、心智皆很成熟和獨立的“社會人”。這樣的次序和分工的優(yōu)勢在于,它符合青少年心智成長的一般規(guī)律,在孩子年幼時,需要特殊保護,需要為孩子營造特定的環(huán)境和氛圍以與外界保持一定的距離,孩子們便擁有了無邪純真的“童年”和“童話”,在健康的三觀逐漸在心底萌芽之后,才被允許“進入社會”、經歷“成人教育”好好歷練歷練,“先扶一把再上路”,這才算完成一個正常而完備的教育周期。
然而智能手機-移動互聯網這一因素的介入完全打破了既有的教育秩序,對不同階段的教育的時空場域和責任進行打破和重組。手機使用的愈益低幼化,一方面意味著社會“教育”的提早介入,另一方面意味著家長、老師對教育的節(jié)奏、內容和方向控制的難度的增加。需要注意的是,此“社會教育”非彼“社會教育”,傳統(tǒng)的社會教育是在青少年已經具有一定正確的三觀的前提條件下進行的,而且個體可以在社會的摸爬滾打中體驗真正的痛感、收獲真實的符合自身特點的成長經驗。相比之下,手機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打開了孩子的眼界,幫助孩子接觸到“成人世界”,但他們所見的僅僅是形形色色的充滿異質性和矛盾話語的世界,很多內容往往在不斷沖擊著正統(tǒng)的三觀,在孩子們還未樹立起何謂“真善美”的初始想象的情況下,就被生拉硬拽拖入多元聲音的泥淖,在這個龐雜、混亂的世界里,孩子不僅難有正確先見輔助判斷,更不會直接地從虛擬世界中獲取具有現實效力的成長經驗。過早進入成人世界,同時又喪失了“童年”的孩子,未來何往,著實令人擔憂。訪問過的一個縣城中學老師,她說她有一個疑惑,為什么現在的孩子學習動力相比于我們那個年代不僅不升,反倒看著是下降了呢,問孩子們的理想是什么,有的孩子不理解理想為何物,而有的孩子則會脫口而出“當網紅”。
對于手機控制之難,相信每一位負責任的家長和老師都是深有體會的?!吧鐣辈辉偃邕^去那樣可以通過學校圍墻實現空間的區(qū)隔,也難再像過去那樣可以通過監(jiān)護人和學校的共同控制實現時間的分隔——手機的出現,打破了關于“社會”場域既有的時空布局,它現在是如此地輕松易得,只要打開解鎖屏。猶如潘多拉魔盒,它開啟了一個洪水猛獸的世界,亦如孩子們的私密日記,他們到底在這個世界中看到了什么、拾掇了什么、建構了什么……我們都難以知曉。更令人堪憂的是,家庭和學校沒有與時俱進,延續(xù)了既有的家校教育秩序——進入青少年階段的孩子,家長管教的能力和責任縮小,而愈加依賴學校教育,在社會分工日深的情況下,教育更加具有專業(yè)化傾向,大部分的家長就更加仰賴學校教育了。于是教師們抱怨連天,“在學校的時候好不容易把孩子們教安分了,結果一回家過個周末,功虧一簣,玩手機的陋習又回來了”,“甚至有的家長還指責老師憑什么沒收孩子的手機,這是私人財物,孩子們從此便有了倚恃,在學校更加不聽老師的管教了”。不是家長和老師互推責任,就是雙方互不配合,手機里的世界就成了“三不管”地帶——家長無意識管,老師無能為力管,社會根本就是管理主體缺位。
手機-移動互聯網不僅過早地扭曲了孩子們的三觀,其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更具有深遠的意義——它稀釋了孩子們的注意力資源、阻礙了科學的學習習慣的養(yǎng)成,孩子們寫作業(yè)不到三分鐘便看一眼手機,談何專注聽完一節(jié)課呢;另外,移動互聯網信息的娛樂化取向,使得孩子們的感官處在一種連續(xù)不斷被刺激的狀態(tài)下,輕松愉悅的當即滿足和對未來的危機感、對人生的理性規(guī)劃的減弱同時發(fā)生。若說移動互聯網時代削弱了中國教育的優(yōu)勢,也并非無稽之談!年輕的下一代是否還能如父輩般具有吃苦耐勞的美德,從努力的學習中習得堅強的意志、堅毅的品格?不得不打個大大的問號!即便中產以上家庭的孩子由于父母強烈的教育意識而規(guī)避了這樣的教育風險,其他家庭的孩子該何如?
現在學校的一貫做法是禁止學生將手機帶到學校來,禁止上課玩手機,否則將采取沒收手機、通報批評、扣減教師的績效工資等懲罰手段。然而,這只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第一,學校除了禁止攜帶手機,還要積極進行相關教育——既然在互聯網時代不能規(guī)避手機的使用,那么就得教授學生如何正確地將手機作為一種為己所用的學習工具,幫助學生提高媒介素養(yǎng)和自我管理能力;既然學生再難以隔絕外部世界信息,就需要更加注重思想品德教育,通過更為活潑的形式幫助孩子樹立正確的三觀和成熟理性的判斷能力和思考能力,諸如此類。第二,應該加強家長的教育責任意識,鑒于教育環(huán)境的日漸復雜,勢必需要家長的積極卷入,家校形成密切而良性的合作勢態(tài),以保證一貫有序的教育風氣,在智能手機打破原有的教育時空秩序的情況下,家長應該認清形勢,思考如何重塑學校-家庭-社會教育的關系。最后,整個社會應該認清互聯網時代對孩子們教育的代價并有所警覺,助力形成理性的手機使用規(guī)范意識,相關教育部門出臺相應政策、法規(guī),保護青少年的合法成長權益。
誠然,手機-移動互聯網社會不僅對教育形成負面的影響,對整個社會亦是巨大的沖擊。作為科技和社會進步的象征,它確實帶來了經濟的紅利,但亦將我們引致諸多未知的社會后果。而教育上的時刻警醒和積極反思,便是我們每一個人力所能及的積極行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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