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在時間的門檻上丨我們這代人簡直就像中了頭彩
編者按:二十年前,我們懷著激動的心情迎接千禧年的到來。二十年后,茁壯成長的00后已經(jīng)來到我們面前。二十年前,我們幻想的未來就是現(xiàn)在。二十年后,我們站到了時間的門檻上。
2020年代真的要來了。在時代的浪潮里,每個人都不只是一朵浪花。澎湃評論部新年特輯《在時間的門檻上》,寫下的是新世紀這二十年,寫下的也是你我。

當然我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當時寫了些什么,想來是一大堆關于國家和我個人美好未來的憧憬吧?顯然我得了不低的分數(shù),要不然現(xiàn)在的我應該是另外一幅光景。
如今回想起來,我在那篇應試作文中肯定說了一些大話或者空話,但我沒有說違心的假話。那的確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時代,積極、樂觀、向上,是凝聚在全社會上空的高度共識——沒有人會懷疑,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會比今天更好。不僅是青春年少的我,給我閱卷打分的那位語文老師也一定對此深信不疑。
只是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未來的21世紀就像下輩子一樣遙遠。我們這些“八十年代的新一輩”彼時正在“希望的田野”上盡情馳騁。實話說,關于“再過二十年”將要如何“來相會”,我們想得很少。
但歷史轉(zhuǎn)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急彎,并很快以更令人意想不到的姿態(tài)向我們展開。新的世紀和新的千年不期而至。
20世紀最后一個夜晚,我現(xiàn)在也記得清清楚楚。我和一群中學時代的小伙伴一起聚在外灘,聽海關大樓的鐘聲,看黃浦江對岸的焰火。我們在喧鬧的人流中圍攏在一起拍過一張合影,直到今天還端放在我的書房里。我太太有時看到它就不免對我、對我的那些小伙伴感慨一番:那時我們可真年輕無憂啊!
九十年代以及新世紀的頭十年頗有一些目不暇接的感覺。
曾經(jīng)陽光明媚的共識早已經(jīng)消散,即便在外灘的人山人海中,依然能夠感受到幾許沁人心脾的凜冽。但是,那個時代變化太快了,經(jīng)濟與技術的蓬勃力量飛速地瓦解和重塑著一切。那個時代也是我個人人生最忙碌、職業(yè)生涯最關鍵的一段。
那個時代我們有很多迷惘和失落,但我們來不及憂慮和思索,我們不得不緊跟上歷史的腳步。就像1999年12月31日晚上,我和小伙伴們差不多是不由自主地被外灘的人潮推著走的。等找到并走上回家的路,已經(jīng)是2000年1月1日的清晨了。
今天,站在21世紀頭20年的終點和20年代的起點上,深刻的危機感和無力感從四面八方涌來。相信許多人都有與我相同或相似的感受,已經(jīng)過去的20年里,特別是整個10年代,很多過去看起來十分穩(wěn)固的東西都崩塌了,混亂和不確定性每一天都在增加。突然間,我們仿佛被扔進歷史的巨大漩渦中,掙扎著,無助地試圖抓住些什么。
2017年6月的某個下午,站立在德國東部小城維滕堡(Wittenberg,現(xiàn)位于薩克森-安哈特州,曾經(jīng)的神圣羅馬帝國薩克森選侯國首府)城堡教堂的大門口,我猛然意識到,2000年的世界——尤其是西方世界——與1500年的歐洲竟是如此相似。也許,我們能夠從歷史中汲取一些什么。
1517年10月31日萬靈節(jié)那天,一位名叫馬丁·路德的年輕神學教授就是在這扇大門上貼出了《九十五條論綱》,改變了以后500年歐洲和世界歷史的航向。1500年,實際上也就是宗教改革正在孕育的前夜。我拿它與500年后的2000年相提并論,是因為這兩個時期存在顯著的共同點:傳播技術的革命性進步促成了既有權(quán)威的崩塌——當時是古登堡活字印刷術的發(fā)明和普及(意味著許許多多普通人不再必須通過教會這個中介去尋求真理,他們?nèi)缃窨梢酝ㄟ^閱讀由本民族書面語言寫成的《圣經(jīng)》去直接聆聽上帝的教導),今天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無孔不入(意味著普通人能讀到和看到什么,不再由新聞出版專業(yè)領域內(nèi)的精英人士所掌控,轉(zhuǎn)而由他們自己決定);當時的權(quán)威是羅馬教會和各國君主,今日的權(quán)威是社會各領域中的“專家”及各國政府。
宗教改革帶來的是接下來一個半世紀的混亂、沖突和無序,直到啟蒙理性的曙光照亮歐洲大陸,全新的秩序才重新得到確立。那是現(xiàn)代歷史的開端,也是民粹主義泛濫和民族主義興起的年代。
在今日這個不穩(wěn)定的世界,我們看到了舊秩序的雪崩,但新秩序的建立,仍要等待后人用歷史來書寫。
不論橫向比較還是縱向比較,我這一代中國人都可以稱得上是福星高照的。僅在短短一代人的時間里,我們就實現(xiàn)了從食不果腹、衣不裹體到小康乃至富裕的飛躍。我應當誠實地承認,33年多前我在高考作文里耗盡了一個80年代少年最積極熱情和飽滿豐富的想象力所描繪的未來,仍比不上今天實際享受到的物質(zhì)現(xiàn)實。
這樣的物質(zhì)進步,在有籍可考的中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放到世界視野中去看也很少有。整體上說,我們這一代享受到的物質(zhì)進步,我們的祖父輩們都沒有能夠享受到,這一點毫無疑問;我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也不太有機會能夠享受到,這是極大概率事件。
我們這代人簡直就像中了頭彩!我們早已認定理所當然的東西,實際上并不是人類歷史的常態(tài),而是命運對我們的特別眷顧。這個道理,我是最近十年里才逐漸悟出來的。
那么,我們還有什么不滿意呢?
我覺得最根本的是確定性的缺失和方向感的不明。這既是一個世界性的普遍問題,也是不穩(wěn)定的世界對中國提出的挑戰(zhàn)。
當然,更因為兩者之間關系的調(diào)適。
一個多月前的某一天中午,我在現(xiàn)在工作的出版社邊上的一家小面館吃午飯,無意中聽到同桌一對小青年男女的對話。女孩先是用微信語音同什么人說了幾句,那一頭大概是個外國人。男孩問:“這個俄羅斯人倒是可以和你用中文對話?”女孩答:“他到了中國,不說中文難道還讓我說俄語?”男孩說:“是??!進博會都開到中國來了,為了要和我們做生意嘛!”女孩說:“現(xiàn)在全世界都在說中文……”
近來我時常對一些同齡朋友談到自己的這樣一個觀察:由于成長過程中的經(jīng)歷截然不同,90后一代年輕人與我們這代人看待和面對世界的視角也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我們這代人心目中根深蒂固的“中國是個落后國家,我們必須努力向西方先進國家學習”的自卑感和緊迫感,他們眼里的先進與落后的關系甚至可能是反向的。
我的這種觀察和思索得到了許多同齡朋友的高度共鳴。有一對當醫(yī)生的朋友夫婦告訴我,他們把兒子送去紐約念大學,如今夫婦倆經(jīng)常和兒子發(fā)生觀念上的嚴重分歧——小伙子經(jīng)常反過來教育父母,不要盲目崇拜西方,紐約不如上海的地方很多!
確實,坐在紐約破敗不堪的地鐵里,想想上海光鮮亮麗的地鐵、火車站和機場……我們似乎很難說小伙子的想法是錯誤的。
我不能確定這是不是代表了下一代的普遍心理狀態(tài),如果的確是這樣,那么它注定要對國家的未來產(chǎn)生重大而微妙的影響,至少是我們這代人以前從未想到過的。今天,如果讓我中學母校里的高三畢業(yè)生也來寫一篇作文、題目是“2049年再回母校”的話,他們的基調(diào)顯然也會是陽光明媚的,但支撐這種陽光明媚的邏輯卻可能已經(jīng)完全改變了。
已經(jīng)過了“知天命”之年的我如今越來越肯定的是,對過往的評價是正面還是負面,對未來的展望是樂觀還是悲觀,其實主要取決于不同人與生俱來的精神氣質(zhì),而不是基于對現(xiàn)有客觀事實的理性分析。我則既不是一個多么樂觀的人,也不是一個多么悲觀的人;既不多么緬懷過去,也不多么擔憂未來。
然而像我這樣的人,即便漂浮于混沌不明的歷史漩渦中,內(nèi)心也總是在渴望著確定性。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lián)網(wǎng)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yè)務經(jīng)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y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