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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旬武漢健美冠軍的最后時光
認識邱鈞的人至今都不愿相信,這個身高一米七、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的健身達人,竟然會在一夜之間輸給新冠肺炎。但他們回頭一想,邱鈞已經(jīng)72歲了,再強健的肌肉,也敵不過歲月和疾病的侵蝕。
從1月24日發(fā)現(xiàn)病情到確診新冠肺炎入院,邱鈞用了11天。住院3天后,他便匆匆離世。
健美冠軍
上世紀50年代,邱鈞隨當兵的父親從福州來到武漢漢口。受生活環(huán)境影響,每天他看著士兵們出操、跑步,便也跟著效仿學習。
中專畢業(yè)后,16歲的邱鈞進入武昌車輛廠,從工人一直干到運輸車司機,他始終兢兢業(yè)業(yè)。單調(diào)的生活之余,他喜歡去操場上跑上十來圈,俯臥撐和引體向上是他少有的娛樂。
1990年,邱鈞代表廠里參加湖北省第一屆健美大賽,并拿到全省第五的成績。從此,他迷上了健美。
2003年非典爆發(fā)之際,邱鈞從廠里退休,兩年后他的妻子過世,他和唯一的女兒邱玥相依為命,好在還有健身這個愛好,他開啟了一條不同尋常的老年生活。
海容濤在2011年與邱玥相識相愛,一年后他們開始談婚論嫁。當邱玥介紹起父親時,一臉自豪。海容濤第一次看到未來岳父的照片時又驚又喜,覺得原來真有人這么大年紀還能保持這么好的身材。
女婿上門的時間比預計的推遲了三個月,那段時間邱鈞正在準備健美比賽,每天都泡在健身房里,同時必須嚴格控制飲食。等比賽過后,邱鈞這才精心布置了家里,準備了十道菜,邀請女婿上門。

邱鈞每天早早起床,吃的都是蒸饅頭、紅薯、雞蛋和番茄,隨后把健身器材裝進布袋,風風火火地就往公園趕。
公園里有個健身角,每當邱鈞露出肌肉,總會引來路人圍觀、拍照。等到下午,邱鈞又出現(xiàn)在健身房,與每個前來鍛煉的人打著招呼,不管男女老少、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每到一個健身房,他總能迅速認識一幫朋友、徒弟或者粉絲。
海容濤說,在家里邱鈞是個不善言辭的老人,從來都是說得少、做得多。但到了公園或健身房,他就變了個人,好像年輕了40歲,滔滔不絕地跟人探討如何規(guī)范動作、使用器材,并經(jīng)常指導、矯正新手的動作。

結(jié)婚后,原本體重將近180斤的海容濤在岳父的帶領(lǐng)下一同鍛煉,三個月內(nèi)減了30斤。
2016年,他們?nèi)覉竺宋錆h馬拉松賽,邱鈞和邱玥參加的是健康跑,海容濤報名跑全程馬拉松。在健康跑結(jié)束后,父女倆坐著地鐵來到終點等待著海容濤。此時已經(jīng)跑了42公里的海容濤已經(jīng)筋疲力盡,每一步都艱難蹣跚。
但當他看到終點前100多米為他振臂加油的妻子和岳父時,他形容自己“就像在沙漠里喝到了甘甜的水”,全力完成了沖刺。
“那個瞬間應(yīng)該是我們家最溫馨、最動人的一個場景了。”海容濤說。
除此以外,邱鈞經(jīng)常會外出參加健美比賽,海容濤全程陪同,在比賽中到處尋找好的拍攝角度,記錄下岳父的光輝時刻。
去年邱鈞在北京的一次比賽中獲得了元老級別的金牌,那是岳父最高興的一次,開心得像個孩子,把碩大的獎牌掛在身前,走到風景合適處,便停下說,“來容濤,照張相。”隨后掀起了上衣、擺起了pose。
在2019年參加完淮安“奧賽之夜”的健美比賽后,回程路上海容濤對岳父說,爸,我回去也練練,下次跟你一起參加比賽。邱鈞連忙答應(yīng),“趕緊搞??!”
如果不出意外,他們會一同參加2020年6月在南京舉辦的“奧賽之夜”健美比賽。
病毒來襲
直到1月23日,邱鈞還在堅持鍛煉,彼時雖然健身房已經(jīng)歇業(yè),但他還是雷打不動地去到公園鍛煉。可那天海容濤發(fā)現(xiàn)了異常。

大年三十的早上,邱玥煮了面條,海容濤起床后發(fā)現(xiàn)岳父已經(jīng)去了公園,但邱玥說父親早上沒怎么吃,這引起了海容濤的警覺,“老爺子健身消耗大,很少會沒胃口”。
海容濤從新冠肺炎剛爆發(fā)之際就開始關(guān)注,把新聞里提到的感染者癥狀都記在心里,并不斷提示岳父,最近還是少出門,出門戴口罩。
但他知道,岳父認為自己身強體壯不會感染,說太多會傷他自尊,所以沒有強制要求他防護或者禁足。
“那會我倒不擔心健身房的人,他們身體都還可以,主要是公園人來人往的太多了,大多是老人。”海容濤說。
1月10日,一家人坐下來吃飯時他主動提出了這個問題,邱鈞聽他說了半天,最后憋出來一句話,“該么樣就么樣”(注: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接著又說,“別人都沒戴口罩,我戴口罩多難看?!?/p>
聽了這話,海容濤也說不了什么。當時他所接收到的信息都是零碎的,沒有比較可靠的預警說服老人。后來1月24日,湖北省啟動重大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Ⅰ級響應(yīng)。
之前海容濤從沒見到岳父生過病。但謹小慎微的他在發(fā)覺岳父食欲不振的當天下午,就趕緊去買了三根體溫計回來,分別給家人測量。邱鈞的體溫為37.6攝氏度,依舊食欲不振,此時距離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開始僅剩兩三個小時。
海容濤當機立斷,立馬讓妻子收拾東西住出去,自己則陪著邱鈞進行隔離,看他的情況是否會好轉(zhuǎn)。
邱玥雖然也想留下來照顧父親,但海容濤堅持分開,并安慰岳父可能就是個小感冒。邱鈞沒有多說,當晚一個人在屋里看著春晚,早早地睡了。
1月25日一早,海容濤沖到藥房搶了15天劑量的感冒藥,同時又加購了口罩。回到家后他便給自己和岳父戴上口罩和手套,兩人一人一個房間,除了送飯一般不進行接觸。
海容濤介紹,那兩天岳父的情況并沒有好轉(zhuǎn),胃口越來越差,晚上他甚至能聽見從隔壁傳來的呻吟聲,“那是老爺子發(fā)燒痛苦,哎,我聽了實在難受!”海容濤見岳父的病情沒有好轉(zhuǎn),就想著把他送去醫(yī)院。
1月29日,邱鈞在社區(qū)醫(yī)院驗血后,醫(yī)生直接讓他轉(zhuǎn)去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yī)學院附屬協(xié)和醫(yī)院。但去到協(xié)和醫(yī)院后,海容濤感到害怕,“走廊里擠滿了人,排不上隊拿不到號,還有人躺在地上?!?/p>
無奈之下他們只能回家,第二天輾轉(zhuǎn)多家醫(yī)院,最后終于在湖北省新華醫(yī)院做了CT檢查,診斷意見是雙肺多發(fā)感染性病變。
海容濤一個人拿著白茫茫一片的CT報告去見醫(yī)生,醫(yī)生表示如果要確診新冠肺炎還需進行核酸檢測,只有確診了才能分配床位住院。這期間只能給病人進行輸液,輸液藥物一天一開。

海容濤有些不理解,他認為此時應(yīng)該盡量避免去到人流密集場所,防止交叉感染,但他此刻只能帶著邱鈞前往輸液室。
他翻出了一副墨鏡用于眼睛的臨時防護,兩人還分別穿著雨披當作防護服,略顯突兀地穿梭在醫(yī)院里。尤其是受病痛折磨的邱鈞,此時已經(jīng)全然顧不上他人的眼光,女婿讓干嘛,他就照做,沒有多余的話。
難求一床
邱鈞的轉(zhuǎn)變海容濤都看在眼里,從一開始的諱疾忌醫(yī)、百般拒絕,到就診時的憂心忡忡、言聽計從。
“他可能有些怕了,擔心自己如果得這個病怎么辦?!焙H轁f,在醫(yī)院動輒就要排隊排上個把小時,為了讓岳父多休息會,他只能自己上。
海容濤穿著雨披,想辦法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但仍然感到深深的恐懼。在某個時間點,他覺得自己如履薄冰、進退兩難,透過朦朧的墨鏡,他只看到人們焦慮和絕望的樣子。
而邱鈞的情況并沒有隨著輸液好轉(zhuǎn),從前可以扛著杠鈴起蹲毫不費力,而如今走路都會氣喘,而且病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益加重,女婿為他準備的雞湯他也喝不了幾口。
1月31日凌晨,海容濤來到協(xié)和醫(yī)院,只見門口停滿了車,病人在車里坐著,家屬在醫(yī)院排隊。他也開始排隊預約新冠肺炎核酸檢測,戴著潛水面罩、穿著雨衣,讓邱鈞在家里等。
2月1日上午10點,邱鈞完成咽拭子采樣,2月2日得到結(jié)果,陽性。

來不及難過,海容濤立即拿著確診單聯(lián)系社區(qū),想要上報到區(qū)里尋求醫(yī)院床位。在住院之前,邱鈞仍然要到新華醫(yī)院進行輸液。在這個間隙,心理壓力已經(jīng)到達極限的他瞞著岳父,給自己掛了個號。
他告訴醫(yī)生,自己的岳父已經(jīng)確診,他擔心自己也有危險,想拍一個CT,醫(yī)生答應(yīng)了。等他自己的肺部CT被送到醫(yī)生手上后,海容濤能感覺自己快要窒息,甚至緊張地把沒問題聽成了有問題。直到醫(yī)生重復說正常,他才仿佛從地獄回到了人間,渾身都軟了下來。
走出診室后,海容濤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報平安,妻子無比激動。
緊接著又一個好消息傳來,社區(qū)通知海容濤,武漢市紅十字醫(yī)院可以收治邱鈞,讓他趕緊帶人去。
海容濤知道,此時床位非常緊張,他在去醫(yī)院前甚至告知邱鈞,如果見到了醫(yī)生,直接往地上一倒,這樣有可能得到一個床位。邱鈞說好。
但等兩人來到紅十字醫(yī)院門口,保安將他們攔住,核對名單并沒有找到邱鈞的名字,海容濤給社區(qū)打電話反映,社區(qū)也派人來到醫(yī)院進行協(xié)調(diào),但沒有效果。三個小時后海容濤又把岳父帶回了家。
2月3日,海容濤自己來到紅十字醫(yī)院門口確認名單,直到下午六點才看到邱鈞的名字,連忙把人送進醫(yī)院。
由于醫(yī)院有著嚴格的管控,只允許病人進入,家屬不能陪同,對于極少去醫(yī)院看病的邱鈞來說,他連掛號都不會,只能一趟趟步履艱難地走回到醫(yī)院門口,向海容濤詢問。直到邱鈞進去后很久都沒有出來,海容濤這才三步一回頭地離開。
回到家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消毒,給家里每個角落噴灑酒精,晚上又給岳父去送飯。隔著門口的護欄,邱鈞告訴女婿,自己沒有床位,只能坐著輸液。第二天海容濤問朋友借了一張折疊床又送了過去。
等到2月5日下午,邱鈞給女婿打來電話,說要幾桶泡面。海容濤一聽高興得不行,“這是治療有效果了,有胃口了。”他立馬買了六桶泡面送了過去。
還是隔著護欄,邱鈞還問買這么多干嘛,海容濤就說留著吃?;厝ズ蠛H轁ⅠR把消息告訴給了親戚們,大家都覺得老爺子這是要好起來了。
最后一面
2月6日上午八點,海容濤接到紅十字醫(yī)院醫(yī)生的電話,邱鈞病逝。
“當時我都不知道要先穿衣服還是先穿褲子?!焙H轁f,自己花了很久才冷靜下來,大口呼吸,手機攥在手上,誰也不告訴。
他還要為岳父辦手續(xù),為此需要進到醫(yī)院里,這是風險最高的,他怠慢不得。
他帶上所有證件趕往醫(yī)院。等來到一個看起來像輸液室的二三十平米的地方,他看到邱鈞被白布包裹著,躺在自己借來的那張折疊床上,護士用屏風做了個隔斷,一邊還有6、7個人在輸液。
海容濤走上前去,給邱鈞磕了三個頭?!翱牡谝粋€頭的時候我就在想,怎么會這樣呢?”每磕一下,他都覺得這是一場夢,那個壯碩無比的老頭會醒過來吧。但等他磕完頭,眼罩里滿是淚水,邱鈞依舊躺在那里。
邱鈞有個習慣,自己重要的東西包括身份證都放在腰包里。為了拿出腰包,海容濤費了很大的勁,因為岳父體格健碩,他輕易搬不動他,一旁的護士過來幫忙,用剪刀剪開腰包,這才取了下來。
海容濤發(fā)現(xiàn),腰包上還帶著岳父的余溫,回憶至此,他哽咽了很久。
他像“行尸走肉一般”辦完手續(xù),邱鈞的遺體被送上了殯儀館的車,一同被帶走的還有另外兩具遺體。來不及再看一眼,來不及說聲走好,邱鈞的遺體被匆匆運走,海容濤看著遠去的白車,只知道哭。
回到家已是中午,海容濤花了20分鐘讓自己冷靜,隨后給妻子打去了電話。
“早上八點多醫(yī)院通知,爸爸走了?!?/p>
“怎么可能,你在開玩笑吧?”
海容濤聽到妻子這話,繃不住大哭起來,之前的冷靜全然無用,兩人在電話里嚎啕大哭。
哭完后海容濤又一一通知家屬,每打一個電話,他都大哭一次,此前壓抑的情感如今都爆發(fā)了出來。
到了晚上,恍惚之間海容濤感覺到點了,邱鈞這會應(yīng)該剛從健身房出來要回家了。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岳父已然不在了。
這之后的日子,海容濤作為密切接觸者,被社區(qū)安排到了專門的酒店進行隔離。因為不能開空調(diào),他帶著電熱毯;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但有時吃了又餓,他帶上了過年沒吃完的零食;為了保證營養(yǎng),他還帶了罐奶粉,一個人在酒店里慢慢恢復平靜。
妻子的情況則不是很好,從大年三十分別,她就再沒見過父親,和海容濤也只是遠遠地見過幾面。她不接電話,只在微信上打字,也不敢和丈夫視頻。關(guān)于父親的悼文一律不看,只是默默收藏起來。
“保小家,就是保大家”
邱鈞的離去,讓很多人感到震驚,許多曾經(jīng)與他一同健身的朋友紛紛留言,回憶老爺子的精神矍鑠和和藹可敬。
也有人問,這么健康的邱老怎么一夜之間就離開了大家?海容濤說,老人畢竟72歲了,再強健的肌肉,也耐不住歲數(shù)在這了。
北京大學第一醫(yī)院感染疾病科主任王貴強在接受訪談時提到,免疫是把雙刃劍,如果一個患者病毒很多,免疫能力也很強,容易出現(xiàn)局部斗爭,這樣會帶來炎癥因子風暴,導致病情迅速爆發(fā)惡化。
老人已經(jīng)走了,在他的訃告中,他的女兒和女婿寫道,“在武漢全城抗疫的特殊情況下,我們不設(shè)靈堂,喪事從簡,告別儀式根據(jù)疫情結(jié)束情況再另行通知?!?/p>

簡單地處理完岳父的后事,海容濤開始了隔離的生活。除了每天測量體溫,他需要做的事并不多?;貞浧疬@幾天的經(jīng)歷,有時他會自責,“我是不是做得太絕了,把他們徹底隔離開來,家里人可能會覺得沒幫上什么忙?!?/p>
但他也強調(diào),自己的初衷是為了防止人傳人,他見過太多悲慘的故事,“我見過最慘的就是一家5口全死了,還有父母都得病住院了,留下7、8歲的孩子,鄰里之間照顧著?!?/p>
盡管海容濤非常想念和擔心妻子,他不敢和妻子見面,“我岳父走了幾天以后,我給她買了四五筐東西,放到她門口我就走,她再下來拿,基本上我倆是見不到面的?!?/p>
2月10日下午,一位馬拉松跑友找到海容濤,說自己的岳母也確診病逝了,自己的妻子要開車沖到醫(yī)院去見最后一面,希望海容濤幫著勸勸。
海容濤給跑友的妻子打去電話,介紹了自己的情況,然后先讓她把駐車靠邊,對她說,“你家里還有兩個寶寶,你去(病毒)高密度的地方,萬一帶了病毒回家,你孩子怎么辦?”電話那頭的人一邊哭一邊說著什么,最終還是聽了進去。
海容濤說,中國人是想最后見一面的,但在這種情況下真的沒辦法。他覺得,“保小家,就是保大家。在前線的醫(yī)護工作者們都不容易,我們彼此也要做好防護,避免交叉感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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