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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族巡山人:在白馬雪山,與野生動物盜獵者“火拼”
肖林、王蕾 鳳凰網(wǎng)讀書

歷史上數(shù)次瘟疫背后的宿主野生動物,和人類對它們的瘋狂獵捕,不但披露了食客的獵奇心理、征服欲,還牽系地下交易的黑色鏈條。在這其中,珍稀或瀕危動物深受黑市歡迎,最吸引被暴利誘惑的“淘金者”。但普通鬧市尚且可控,在某些地區(qū),環(huán)境特殊,從前監(jiān)管條件有限,日常反盜獵偷獵的責任便要落在巡山人、護林人肩上。
尤其在野生動植物資源豐富的我國西南部,像著名的可可西里藏羚羊守護者——索南達杰這樣的人非常多,《守山》的作者肖林(藏名:昂翁此稱)是其一。高原環(huán)境苦寒,抓捕盜獵分子的過程極危險,同時,他還作為“國寶”滇金絲猴的研究和保護者參與過多項重大行動,據(jù)守白馬雪山三十五年。
本文是他守山經(jīng)歷的開篇,可以讀出的是,無論為信仰,還是履行職業(yè)身份的責任和使命,都最終指向一個藏族男人、巡山人的虔誠、孤勇和對自然的敬畏之心,而我們卻還并不知道,要讓所有人都懂得并做到這些,將待何時。

01
考進自然保護區(qū)
1983 年,我十六歲,走進了白馬雪山自然保護所,從此成為一名正式的國家工作人員。
當年公開招考的只有兩個單位,一個是德欽林業(yè)局(編者按:德欽縣,云南省迪慶藏族自治州下轄縣之一),一個是新成立的白馬雪山自然保護所。所有考進的人隨機分配,我被分到了保護所。
我們同批考進白馬雪山保護區(qū)的人,對保護工作都沒有概念,甚至對“自然保護區(qū)”這五個字都很陌生。事實上,當時大部分人對保護區(qū)都沒有什么概念,盡管白馬雪山保護區(qū)成立的時候,已經(jīng)不屬于中國成立自然保護區(qū)的早期。
中國第一個自然保護區(qū)成立于 1956 年,是廣東肇慶鼎湖山自然保護區(qū),保護對象是南亞熱帶常綠闊葉林。鼎湖山保護區(qū)成立之初,周總理就自豪地說,整個地球的北回歸線上大多是沙漠,只有我們中國的南方有這么一片“回歸線上的綠洲”。自然的富饒讓人燃起愛國熱情。

白馬雪山自然保護區(qū)成立時,除了一些已經(jīng)被砍伐的區(qū)域,區(qū)內(nèi)絕大多數(shù)森林都是原生林。白馬雪山自然保護所就是從德欽林業(yè)局直接分離出來的。
五天的入職培訓結束后,我們就要去保護站工作了。離開培訓地的那個早上,我和十幾個小伙子打好各自的被褥行李,裝好洗漱用具。我看了看其他人的行李,幾乎都是同樣的物品,連牙膏牌子都一模一樣。是啊,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的年代,誰又能比誰富裕多少?
同去的人都是第一次出門離家。所有人忐忑地爬上半路攔下的一輛解放車的后斗,一個擠著一個,安分得如同一窩雛鳥。車開了,風起了,我們被拉走了,從此把自己交給前方的大山。
02
白馬雪山崇拜
車向東南駛?cè)?,一?cè)是山壁,一側(cè)是萬丈深淵和能吞噬一切的金沙江,慢慢爬高,直到漫天遍野的風馬旗把天地染成五彩。每個藏族人都明白:這是附近最高的埡口了。司機也是藏族人,按我們的民族習慣停了車。埡口叫白馬雪山埡口,遠處那座敦實厚重的雪山就是白馬雪山了。
藏族文化中,歷來有對山的崇拜。在藏傳佛教遠未傳到藏地之前,古藏地的文化設想中,天與人之間有一道天梯連接,藏族崇拜的很多國王和英雄就是順著天梯降臨人間的。時至今日,藏族人還會在山巖上畫上純白的梯子。天梯不會真實存在,山就是藏族人眼中神秘的“天梯”。山崇拜凝結了藏文化中對天、地、人、神的宏大想象。

而雪山見證了這個星球數(shù)億萬年的地層變遷、滄海桑田,相比之下,任何一個人類的生命都如白駒過隙,渺小得不值提及。
有多少次這么獨自凝視?只有肉身面對,才能體悟到雪山的靈性,感知到雪山在輕叩我的心靈。就這么一次次地做了俘虜,直到用整整一輩子完全服役于他。不僅僅是我,我們這些第一次面對白馬雪山的小伙子,第一批加入白馬雪山保護區(qū)的初中畢業(yè)生,那時還不知道,我們這輩子的悲歡離合都再沒有離開這座山,一直到老。
白馬雪山,稍微懂點藏語的漢人也許會認為“白馬”是藏語“蓮花”的音譯。蓮花是藏傳佛教中非常重要的意象,意義豐富,傳播深遠。藏族人認定的將佛法傳到藏地的蓮花生大師有很多藏文稱呼,其中一個即“白馬迥乃”(音譯) ??????????????? ,意為蓮花中生。有了這層淵源,“白馬”也就成了漢族人熟悉的極少數(shù)藏語詞匯之一,以至于很多人在文章中寫:白馬雪山就是藏族人心中的蓮花。
不過要讓這些自認為懂藏族文化的人失望了——白馬雪山中的“白馬”是直接起的漢語名,并非藏語音譯。據(jù)我推測,白馬雪山的埡口以前名為“達瑪拉卡” ?????????? ,也許是藏語讀音被層層誤讀,以至于最后干脆被傳為“白馬”的讀音,這當然只是我的猜測。語言隔閡大概是這世界上除心靈鴻溝之外最大的障礙,現(xiàn)代藏族人大多懂漢文,可絕大多數(shù)漢族人對藏文化只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
白馬雪山埡口奇冷,風大到可以把人卷走。偶爾有東西揚撒過來,不是塵土,而是碎石。滇藏高原交界處的層疊山脈上,海拔高于 4000 米的地方多為地質(zhì)命名的“流石灘”:冰川劇烈作用,寒凍強烈風化,高原日曬風吹,以及早晚的巨大溫差,如同一只無形巨手把巖石捏成碎渣,頑石雖硬,也會如液體般“嘩嘩”流下。

在高原上,一陣風便可攪動一場流石,流石灘瞬間成為砂石的葬身之所。第一次到白馬雪山埡口的我,感覺冷得徹骨。我們強打精神,按照藏族的習俗,在白馬雪山埡口高揚“風馬”。
“風馬” ???????? ,藏文讀音“龍達”。在藏語中,“龍”意為風,“達”意為馬,所以龍達也被稱為“風馬”。龍達有藍、白、紅、黃、綠,代表天、云、日、地、水,是藏文化中認定的天地萬物的基本元素。藏族文化認為,在人的身心氣魂中也有這五種元素;每到山頂或者埡口,藏族人需要用最高亢的聲音念出咒語,把五彩經(jīng)幡掛到最高處,這樣自己體內(nèi)的五種元素也會相應提升。儀式雖是敬奉天地神靈,但人身心內(nèi)的能量也會得到治愈和充盈。
一群人高聲念著頌詞,念到最后把氣息提到高處,面對天地、山河高喊“拉索啰……”,這是古藏語,這個咒語從我們祖輩起便口口相傳,意為“神必勝”!我們稚嫩的喊聲迎來了山谷的回音,大山大河也在喊著“神必勝哦”,風馬應聲飄揚,五種鮮艷的顏色立時充滿整個天地……
白馬雪山,從此就是我的整個世界。
03
“不許”靠山吃山
大卡車上顛過一天,奔子欄到了。
奔子欄地處香格里拉和德欽之間,小鎮(zhèn)建在金沙江邊,海拔一下子降到2000 米,氣溫陡然升高十幾度。這里是典型的干熱河谷氣候,燥熱的氣流順河谷而行。山腳光禿禿,是最炎熱的區(qū)域。視線順著山往上幾百公里,到海拔 3000 米以上才能見到高大的喬木,這是燥熱氣流遇到冷空氣,有了降雨,才開始有了萬物生長;到海拔 4000 米以上,又成了典型的亞高山暗針葉林帶。

回到 1983 年,當時我還只是一個初中畢業(yè)生,沒有能力去領會這片神秘動植物王國的獨特魅力。在奔子欄的第一個晚上,我的想法無比實際:今晚吃什么?怎么睡?
奔子欄是白馬雪山保護區(qū)的一個管理站。在站里,吃的是大鍋飯,每頓一菜一飯,一周只能吃上一次肉,但條件還是比家鄉(xiāng)好,至少我終于可以經(jīng)常吃到白米和白面了。
四人一間宿舍,年輕人的睡眠質(zhì)量和呼嚕聲響成正比,如果倒下沒有立刻入睡,就會趕上“呼嚕潮”,于是我練就了倒下速睡的本領,直到現(xiàn)在都受益。
奔子欄站的生活無限美好,工作卻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們工作起始就要下鄉(xiāng)做宣傳。
1983 年保護區(qū)成立時,很多村寨被劃到保護區(qū)內(nèi)。村寨的村民們之前還是靠山吃山,將打獵、砍樹、取柴視為天經(jīng)地義之事,現(xiàn)在一下被蓋上許多“不許”,面對的不只是思想的扭轉(zhuǎn),更是生活質(zhì)量的突然下降。
不僅是普通村民,連我也要面臨說服自己這一關。我家有一個遠方親戚是江坡村有名的神槍手,跟著他去打獵,即使只收獲幾只山雞,也是兒時的美好記憶。上世紀七十年代合作社時期的江坡村有集體的狩獵隊,集體的戰(zhàn)斗力強大,有一次他們竟打了一頭熊回來,全村人興奮地差點兒敲鑼打鼓。在那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熊肉就意味著厚厚的脂肪。我家分到一塊巴掌大的肉,肥得流油,全家吃得極香。那陣子,村子的狩獵隊員們連走路都昂首挺胸的。

現(xiàn)在,面對完全不認識的村民,我要努力忘記小時候吃熊肉的快樂,還要告訴他們——任何野生動物只要進了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就是受保護的!
不僅是打獵,還有“不準砍樹,限制砍木頭燒火,灌木也不可以……”,我們的宣傳就機械地以“不準”開始,串上許多“不準”,再以“不準”結束。
下鄉(xiāng)宣傳要分組分片,我每次都巴望著和老站長分一組,哪怕走上兩天山路都沒問題。我自己在全村大會上根本不敢張嘴。為了鍛煉我們,老站長有一次特意把我和另一個毛頭小伙子分在一組,要去的還是一個高海拔的村子。
海拔越高的村寨,對保護區(qū)工作的抵觸情緒越強烈。那個年代人們生活貧困,地里和牧場的收益都不大,出售薪柴和用柴制碳是整個家庭維持生存的重要手段,而冬天沒吃沒喝時就要下套捕獵。我內(nèi)心理解甚至同情他們,但我只知道也只能夠說——不準!
村民大會通常在晚上召開。我嘴笨,一起來的同事也不靈光,兩個人連開場和村民插諢打科都不會,木訥地把所有“不準”一氣念完,馬上察覺村民們的不滿情緒已經(jīng)烏云壓境,隨時就要打雷下雨了。我們不敢抬眼,看看時間,平時至少要開一個小時的村民大會,居然才開了十幾分鐘。我們還在等村民們提出問題,可他們已經(jīng)一個接一個憤然離場。……
宣傳做得委屈苦悶,幸好還有體力活兒——只有身體的付出才能平衡心理的失落。體力活兒干得最多的是植樹造林。

當專家建議成立白馬雪山保護區(qū)時,保護區(qū)內(nèi)最有價值的原始森林已經(jīng)被砍伐一空。伐木公司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便進駐此地,整整十多年,從書松到白馬雪山埡口這一段近 30 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只剩下連天的樹根。
1983 年我剛參加工作,伐木公司尚未從白馬雪山撤離,成立保護區(qū)后,伐木公司轉(zhuǎn)職做造林,按照當時國家林業(yè)局制定的政策參與植樹造林,直到1984 年末。植樹工作一直持續(xù)到 1987 年,直到我們把公路附近運輸方便的地方全種上小樹,工程浩大。
內(nèi)地習慣在春季植樹,但在高原植樹就要錯后一個季節(jié),所以在高原,夏天才是植樹天。我負責采買樹苗,每天早上都要坐著轟隆隆的拖拉機到苗圃,找苗、出苗、數(shù)苗,大手一揮,上萬棵樹苗全上了拖拉機跟著我走,頗有霸氣。
挖坑,撥進有營養(yǎng)的腐蝕土層,把苗根發(fā)散式擺好,填土,踩實,再把樹苗輕輕往上一提,一個獨立的生命就此誕生,陽光雨露和土壤就是其存活成長的動力。
集中造林已經(jīng)過去三十年了。大自然的滋養(yǎng)讓當年這些小樹苗長得健壯高大,走在這片樹下,我們這些當年的植樹人馬上顯得衰老、矮小,讓人忍不住傷心。拍拍樹干,這就是我們只可追憶的青春了。
03
巡山:初遇盜獵者
任何一個保護區(qū)工作的基石都是巡山。巡山可以最直接有效地反偷獵,以及避免保護區(qū)的動植物被采集??砂遵R雪山保護區(qū)成立整整三年,其間都沒有巡過一次山。
我們內(nèi)部談論了不少次巡山,可領導一直都說“條件不成熟”。顧忌來自對神秘大自然的畏懼,那片即使老獵人也從未涉足的廣袤原始的土地,到底隱藏著多少未知,而誰又能打包票,我們?nèi)パ采娇梢匀矶?、安全榮歸?空談巡山的日子一長,周圍人嘴里的故事就越傳越神奇,說我們這些保護區(qū)工作者要每人配一匹高頭大馬,再斜挎一桿大槍,所到之處,鎮(zhèn)妖伏魔,簡直都能編個新格薩爾王傳了。

現(xiàn)在想想好笑,可當時的交通和經(jīng)濟條件差,對自然的了解少得可憐,越過一個山溝就是一個未知的世界。也許還有潛意識里覺得保護工作實在無聊,我們就給它抹上些英雄主義……
直到保護站新站長上任,我們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巡山。
可是,去哪里巡呢?白馬雪山保護區(qū)太大了,建區(qū)時有 22 萬公頃,要全靠腳走下來,純屬天方奇譚。
當?shù)乩习傩蘸屠戏ツ竟じ嬖V我們,在白馬雪山深處,有一個地方名叫“曲宗貢” ?????????????? ,意為“兩條溪流交匯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森林,還有跳躍著的野生動物。在人們的描述中,那里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的最佳注解,神仙美景從曲宗貢一直延續(xù)到茨卡通的整條山谷,碧色連天,能把人走醉……我們聽得心馳神往,馬上認定:就是這兒!

老百姓和老伐木工的好心警告和荒唐流言還是很有威力的。巡山從“大家必須全去”,到最終只有三人出行——老站長培布、同事小王,還有我。
我堅定地要去巡山,一心渴望縱馬巡敵,多么英武颯爽!但夢想撞到現(xiàn)實就嘩啦啦碎成一地:根本沒有馬,巡護全靠自己的雙腿,斜挎的長槍也簡化成牧場借來的銅炮槍。臨出行那晚,培布站長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槍桿,我只有一把隨身攜帶的云南戶撒小刀,也跟著一個勁地磨。我倆都很緊張,不過誰都不愿說出來,全副焦慮都用在擦槍和磨刀上。
巡山最先遇到的挑戰(zhàn)不是盜獵者,而是一座海拔 4600 米的埡口——“扎布埡” ?????????? ,藏語意為“非常險峻的埡口”。

和很多人的想象相反,我們藏族人雖然生在高原,但并非天生就是爬山健將。我的家鄉(xiāng)江坡海拔只有 2700 米,只要條件允許,藏族人也會選擇生活在物候條件俱佳的低海拔處。
一步步挪向 4600 米,我感覺力氣全被抽走了,轉(zhuǎn)身看小王,他竟然夸張到臉色轉(zhuǎn)成了紙白。站長早已被埡口刺骨的寒風逼走,遠遠地成了個黑點。
等到我爬上埡口,內(nèi)衣早已被汗水浸濕,冷風一掃,又凍成殼。我和小王腿腳發(fā)軟地下山,暗地里發(fā)笑:這是我們巡山,還是山在訓練我們?
后來,走過一個山脊“啥幾尼” ??????????? ,意為“馬鹿喝水的地方”。我們沒有見到馬鹿,卻遇到三個盜獵者!遠遠看到對面走來三個人,這個地方遠離藏民的高原牧場,所以十有八九是來盜獵的。
我們慢慢靠過去,喝住三人。
他們也吃了一驚,吞吞吐吐地說:“我們家牛丟了,來找牛?!?/p>
藏族人家的牛有時會自己走進深山,這本來沒什么值得懷疑的,但一口不標準的藏話出賣了他們。在我們藏區(qū),其他民族或多或少會說些藏語,但口音有分別,他們明顯不是藏族人。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面見到盜獵分子,聽不得他們笨拙的解釋,一把奪過他們背的竹筐,全是鋼絲套!
鋼絲套是動物的死敵。一根鐵絲打一個活扣,再掛到樹上或灌叢中,設置很簡單,但一旦動物的腳、手或頭誤進套中,就再也無法逃脫,動物只會拼命掙脫,但最終越掙越緊而被套死……就算是靈長類的滇金絲猴,在野生動物中智商算高的,它們也不會用手去“解套”,只是狂躁地又跳又叫,直到生命終結。下好套后,偷獵者只需要沿著自己下套的路徑重走一趟,就可輕而易舉捕獲獵物。
看到滿筐的鋼絲套,我的眼里肯定在噴火,站長和小王更不用說,三個盜獵分子嚇得馬上沖我們跪下。
他們成了白馬雪山保護區(qū)歷史上抓到的頭三個盜獵分子。
04
盜獵和捕獵的區(qū)別
我們巡山的路還長,老培布站長體諒小王走路不濟,讓他先把三個盜獵分子押回森林派出所。我和培布站長繼續(xù)走?!爸榘吐搴印?????????? 流淌而下,兩面山谷綠灘,再加上遠方隱隱的雪山,無疑為人間美景,可我們沒有心情欣賞,心反而攥得越來越緊——老站長說,憑他的經(jīng)驗,盜獵分子會陸續(xù)出現(xiàn)。
沒想到的是,先出現(xiàn)的不是盜獵分子,而是他們的窩棚。
老站長舉起一個老式望遠鏡,看到珠巴洛河和另一條小河交界處的山谷后正冒著煙,最終,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三處棚子,全是就地取材用箭竹編成的臨時小窩,其中一間頗令人毛骨悚然。想象一下,在一片高原森林中,你低頭鉆進一個簡陋的棚子,抬頭時,除了掛著的蘋果和谷物,滿眼都是掛起的各種動物頭顱——蘇門羚、獐子、熊,一整墻已死去的眼睛直直瞪著你……

我只覺一股怒火直沖腦門。他們到底殺了多少野生動物?臨行前我磨了又磨的小刀終于派上用場,挑了根竹竿,削得極尖,在棚里到處刺,面粉、糌粑的袋子全部被我刺破,鐵鍋也被摔出去,用石頭砸個稀爛。
同樣憤怒的培布站長把怒氣壓了壓,囑咐我躲起來。天色將晚,盜獵分子就要回來了。他自己藏在門后,將槍上了膛。臨時窩棚中擺著睡覺的行李,數(shù)數(shù)有快十副,看來盜獵分子近十個人,而我們只有兩個人……不敢再想,我把刀鞘往前拉了拉,心一橫,大不了拼命!
有腳步聲從遠處漸漸傳來,我?guī)缀跖吭诘厣?,從臨時窩棚下方漏開的縫隙去數(shù)人數(shù)。七個,我打手勢給培布站長,他眉頭也緊了。
盜獵分子離得越來越近,我?guī)缀蹙鸵f起來了,此時情況卻急轉(zhuǎn)直下。當年人很窮,衣服只要不是稀爛就會一直“服役”,通常早就穿短或者穿爛了。那一刻,我透過臨時窩棚,就看到了這樣一條短到蓋不住腳踝的破褲子,正抖如篩糠,難道他們害怕了?
原來偷獵分子嗅到不對,為首的人在門外窺見了培布站長,培布站長之前在公安局工作,盜獵分子以為驚動了公安局,就這樣,沒有經(jīng)過殊死搏斗,七個人就老實投降了。
盜獵者今天“收獲”不小。一個人背了一只蘇門羚,蘇門羚很重,不能像圍脖一樣套在脖子上;另一個人背了兩只林麝,手腳拴起來,背挎包一樣套在后背。
該死!如果我們早一天抓到他們!我氣得恨不得立刻上去狠揍一頓。
他們又交代:還有一個年輕小伙子還沒回來,而沿著珠巴洛河往上的另一個牧場里還有幾個一起來偷獵的。
培布站長把我悄悄叫到一邊,說他必須趕去抓剩下幾個盜獵者,不然走漏風聲,他們就逃走了。所以,押送盜獵分子的任務就落到我身上。
加上還沒有到的那個小伙子,一共要押送八個壯年盜獵分子。我當時卻沒有任何猶豫,本能地點了點頭。
站長剛離開,棚內(nèi)的氣氛馬上變了。我當時不到二十歲,身體又瘦小,一副強裝出來的氣勢,瞞不住盜獵者老奸巨猾的眼睛。盜獵者一會兒說沒有糧食肚子餓,要先回家取糧食,一會兒要約著上廁所,商量對策。我一下急了,幾乎吼著命令他們放老實點。幸運的是,我們等的那個年輕人很快回來了。暴雨依然在下,我押著遲遲不愿上路的八個人走了整整幾十里山路,一路吼著、勸著,深夜終于和老站長會合時,我已累得沒有任何力氣。
巡山反偷獵歷來危險,我第一次巡護算是有驚無險,但有的保護者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很多年后,我聽到索南達杰的故事。同是藏族,索南達杰保護的是可可西里那片廣袤無垠的高原無人區(qū)。羌塘高原上成群奔跑的藏羚羊,只因絨毛可以制成與黃金等價的圍巾“沙圖什”,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遭到瘋狂獵殺。漫漫荒原上,藏羚羊橫尸遍野,皮被剝走,換不來錢的尸骨還滴著血……這是中國環(huán)境保護史上最慘烈的偷獵事件,背后是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在驅(qū)動。

從 1992 年開始,索南達杰組建的“西部工委”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反偷獵。1994 年 1 月 18 日,他們抓獲了一群盜獵者,盜獵者們反撲,索南達杰犧牲,尸體被發(fā)現(xiàn)時還保持著臥地射擊的姿勢,他的眼睛一直沒有合上。四年后,重新組建“西部工委”并成立“野牦牛隊”的另一位保護藏羚羊的英雄扎巴多杰也犧牲了。
我第一次巡山得以安全歸來,第一,要感謝當年被盜獵的動物價格不高,還不值得盜獵者拼命;第二,說來諷刺,要感謝當年極不嚴格的盜獵執(zhí)法。自然保護區(qū)在政府職能上只有管理權,沒有執(zhí)法權。盜獵分子的抓獲歸我們管,處理裁決則歸林業(yè)公安管。我和老站長整整走了一天半,最終將一共十九個盜獵分子押回保護區(qū)森林派出所。結果,林業(yè)公安只是做了簡單筆錄,罰了很少的罰款,又要求他們盡快清理已經(jīng)下的鋼絲套,然后,就放了!
是的,竟然就這么放了!
我們走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抓回來的盜獵者,獵殺的野生動物不下三十只,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此外,他們在山里下的套子絕不止一萬個,每個鋼絲套都可能威脅到一個生命,小到一只野兔,大到一頭熊!他們安然回家后,完全可以再偷偷進山,順著放鋼絲套的路再走一遍,滿載而歸。
也許當年很多人對盜獵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氨I獵”和傳統(tǒng)的“捕獵”只是一字之差,對“盜”字,大家的范圍和定義又大不相同:當?shù)厝俗孀孑呡叾忌仙酱颢C,為什么到了這一代,就成了盜”?
此時反思,我當年也很糊涂,那時我只是簡單認為:保護區(qū)不可以,出了保護區(qū),捕獵就沒有問題。
保護區(qū)剛建立時,我從獵人的言談中知道有一些區(qū)域的野生動物數(shù)量非常多。一個老獵人說,在一個方圓 5 公里的有灌叢的懸崖峭壁上,一次就套到了十五個麝香。只有公林麝才有麝香,如果盜獵了十五個麝香,那背后實際死亡的麝鹿數(shù)字該有多么驚人!有一天很晚了,當這個老獵人放完鋼絲套返回營地時,不小心碰翻了一塊石頭,石頭翻下懸崖,響聲驚起一群林麝,被套的麝鹿哀鳴聲借著山谷無限放大……它們在絕境中祈求幫助,滿山哀鳴,聽得人渾身顫抖,終生難忘。
當捕獵已經(jīng)遠遠超過當?shù)厝顺源┑男枨?,而被卷入?jīng)濟誘惑中,成為對野生動物的貪婪掠奪,就是盜獵——這就是盜獵和傳統(tǒng)捕獵的根本區(qū)別。

生在白馬雪山
我出生在第一場大雪中。
第一場雪,
第一聲啼哭。
媽媽說,
生在雪山腳下,就是一輩子的藏族人。
太陽和月亮把雪山擦亮,
一次又一次;
雪山把力量傳到藏族人的心尖,
一遍又一遍。
這里所有的生靈啊,
身體都住著一座雪山。
如果你見過一只即將餓死的老狼,
如果你聽過鬣羚的蹄子敲打碎石,
如果你一次次追尋過那群原始森林中飛躍的猴子,
如果你翻過山巔、邁過激流,感受過心靈之光的明滅。
雪山是藏族人每個早晨煨桑時的仰望,
雪山是藏族人每句誦出的經(jīng)文,
雪山是藏族人轉(zhuǎn)山時的五體投地,
雪山是藏族人走遍天涯也生死相依的眷戀。
雪山,
是藏族人的一輩子;
雪山,
是我的一輩子。
本文節(jié)選自

作者: 肖林、王蕾
出版社: 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出品方: 樂府文化
出版時間: 2020-1
編輯 巴巴羅薩
圖片 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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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藏族巡山人:在白馬雪山,與野生動物盜獵者“火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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