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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聲|疫時重慶:碼頭、江邊和山中
記憶中的重慶是一個吵雜、濕滑、陰郁的山城,墻垣路面長滿青苔,這是一座空間上極富肌理感的城市。如今,這座擁有三千多萬人口的超大型城市已經(jīng)非?,F(xiàn)代,那個老舊的重慶被隱藏在摩登高樓后面。
我最初的想法是用便攜錄音設(shè)備記錄下我成長的一些地方,收錄一份私人聲音記憶檔案,它同時也是重慶這座城市的音景。然而剛開始第二天就遭遇了突然暴發(fā)的新冠疫情,一座原本喧囂的大都市戛然停頓,陷入寂靜與不安。
實地采音
1月20日上午,我來到一個叫步月村的地方,在一棟廢棄樓房里錄音。上世紀80年代,這里曾是重慶市印染廠的廠區(qū)職工宿舍,如今這里被高樓圍困,絕大多數(shù)居民已經(jīng)搬離,余下的地方成為老鼠和赤貧者留守的角落。
這是我童年長大的地方,如今徹底成為空樓,但一直沒有被拆除。所有的窗戶和門板都已被卸掉,地上堆滿了垃圾?;氐娇諛?,我好像野貓一樣進來“覓食”。我把錄音機架在窗臺上,聽附近林子里鳥兒嘰嘰喳喳歡叫著,不時有飛機從頭頂掠過。

重慶步月村 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并提供
傍晚時候,我來到黃桷坪交通茶館。這是一家著名的老茶館,在老四川美術(shù)學(xué)院旁,保留著上世紀80年代老重慶的模樣:昏昏暗暗,市井感、爆漿感極強。這里保留著老重慶的生活方式:一群人聚在一起擺龍門陣(閑談)、吹牛、打牌、下棋、嗑瓜子……十分生動的市井生活。
我在老茶館里無所事事地游蕩著,點了一杯苦丁茶坐下,開啟錄音筆。很快,一位老茶哥坐過來跟我擺龍門陣,隨性而友好。

重慶黃桷坪交通茶館
1月21日,新聞里說武漢新型冠狀肺炎正在全國蔓延。我還是照常上街,沒有明顯異樣。
1月23日,街上的人明顯少了很多,地鐵站也空蕩蕩的。這天,新聞里宣布武漢封城。

重慶嘉陵江畔
石門大橋下,嘉陵江畔,我家一位表弟曾經(jīng)在這里意外落水,再也沒有回來。我把錄音筆架在石墩上,遇見一位游冬泳的老哥,他每天都來這里游泳,岸上有一位看他游泳的大媽,還有一個在江邊撈泥鰍的男人。
放眼望去,空曠的江邊就我們四個人。一艘觀光游輪從遠處緩緩駛來,鳴笛警示江中的冬泳者。冬泳的老哥上岸說,船上都沒兩個人,大家都害怕“那個病毒”……那響徹江面的低沉的游輪轟鳴聲和警笛聲,在耳中久未散去。而我們,也在這警示聲中,迎來了鼠年春節(jié)。

重慶嘉陵江畔的冬泳者
下午,我來到朝天門碼頭。九歲那年,我從這里搭乘輪船去往上海,在長江上漂了五天五夜。如今這里只保留部分觀光游輪,沿著長江、嘉陵江欣賞重慶美景。為了招攬生意,船上整天播放廣告。船只的發(fā)動機聲、水浪聲和空洞的音樂此起彼伏。一艘載著屈指可數(shù)的幾名觀光客的游輪漸漸駛離了碼頭。
附近,不時有一些務(wù)工者帶著家人來到碼頭旁的橋洞下欣賞重慶江景,然后回家過年。他們在橋洞下放聲呼喚,聲音在橋洞里回響,算作對這座城市的告別。

重慶朝天門碼頭
由于疫情突然暴發(fā),讓我從對重慶這座城市的懷舊情緒和童年追憶突然進入到對疫情的焦慮中,每天時刻關(guān)注著數(shù)據(jù)變化,關(guān)注來自不同渠道的信息,情緒變化也非常明顯,一場不可預(yù)見的危機似乎才剛剛開始。這個春節(jié)太不尋常,我竭力說服家人取消了春節(jié)期間所有走親訪友甚至參加朋友婚禮的活動。對老一輩人而言,這實在有些難以啟齒。
很快,我發(fā)現(xiàn)藥店里的口罩、酒精、消毒液已經(jīng)買不到,連超市里的免洗洗手液也買不到了,人們甚至開始囤積食物……
整個城市顯得有些消沉和詭異,在家悶了幾天,我嘗試出門尋找一些有生機的聲音。

重慶平頂山公園
1月28日,我再次來到平頂山公園散步,站在路邊看大叔們打乒乓球,他們一邊大聲討論新冠肺炎對生活的影響,一邊專注打球,心情舒暢。他們說,現(xiàn)在公交車全都開著窗戶,坐在里面冷颼颼的,像以前的老公共汽車,但是也很享受,因為車里幾乎沒人,成了專列。那些遛鳥的聚在一起,慶幸這個病毒對鳥沒有影響,不然這些可愛的鳥兒可要遭殃了。
一位穿著有模有樣的阿姨在五虎嶺平臺上練習(xí)太極,動作漂亮極了。一旁路過的大叔拎著手提音響跟著音樂高高興興地哼著曲調(diào)。還有那些十分較勁打羽毛球的人……這里的老人們正在身體力行讓生活樂觀和有希望。
這天,全國確診近5000例。重慶已經(jīng)130多例,一周前才只有9例。
1月29日,全國公共交通陸續(xù)關(guān)閉,出于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我決定提前返回云南,現(xiàn)在我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取消之前訂的動車票,改訂第二天一大早的航班,我跟家人說,如果現(xiàn)在不回,可能就回不了。迅速收拾好行李,父母準備了豐盛的告別晚餐,吃到夜里十點多,卻接到航空公司電話,航班取消。緊接著,網(wǎng)約車司機也電話通知取消明早的訂單。
怎么辦?難道要在重慶打“持久戰(zhàn)”?我和小孩們這簡單的一身行李根本應(yīng)付不了漫長的異地生活,更何況后面的情況非常不明朗。再試試動車?幸運的是,趕在高鐵關(guān)閉之前,我回到了云南?;卦颇系诙?,兩地高鐵就暫停了,心里暗自慶幸。在空蕩蕩的重慶西站候車廳,我錄下了當(dāng)時的情況,廣播里反復(fù)提醒乘客注意防范新冠肺炎。

重慶西站
個人隨想
這次新冠病毒大流行從一月下旬進入公眾視野,到全國各地啟動公共衛(wèi)生應(yīng)急一級響應(yīng),再到全球爆發(fā)乃至一些發(fā)達國家?guī)缀鯗S陷。我們在過去三四個月內(nèi),經(jīng)歷了一場人類歷史節(jié)點性的危機,如今這場危機尚未過去。
這讓我們可能重新反思一些很基本的問題。以前的一些問題意識、價值判斷不足以讓人們意識到,人類已經(jīng)被暴露在巨大的危機中,幾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某種誤判,耽誤了早期應(yīng)對的時間,然后又陷入了混亂的爭吵。顯然,這首先是來自人性的東西——傲慢。
我個人的創(chuàng)作研究領(lǐng)域之一是上世紀歐洲情境主義國際和居伊·德波的景觀社會批判,他們沿著日常生活批判的路徑來反思資本主義框架下的日常生活:工作、家庭和閑暇時光。情境主義者們意識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資本主義所操控和異化,主張通過游戲和節(jié)日來賦予生活更多詩意的瞬間,通過想象力來重獲主體意識。這一點在后景觀時代,在大數(shù)據(jù)國家治理下的今天仍然具有啟發(fā)意義。
然而,情境主義者面對的是一個餓不死卻害怕無聊致死的時代,這一幻象一直延續(xù)到這次大流行才被徹底打破。為了大家的健康,所有人都必須接受保持社交距離,接受隔離,接受無聊。所有人都被打回原形——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生活,面對人類普遍的窘迫。我們個人從未像今天這樣和整個人類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重慶石門大橋
在這窘迫的焦慮中,重新去把握真實的日常生活,記錄這特殊時期的情緒和思考;面對他人的需要,展現(xiàn)出一些信心,可能都是非常緊要的事情。這樣一場歷史性斷裂,很多事情都可能發(fā)生改變,但生活仍在繼續(xù)。于我而言,記錄疫情時期的聲音,正是讓自己專注于日常生活發(fā)生改變的時刻,以聲音的形式把這非常時期的日常時刻保存下來,供將來回憶,也算是克服無聊吧。
我的個人創(chuàng)作主要以觀念藝術(shù)、行為藝術(shù)為主,加上策展工作的緣故,常在各地游走。最近兩三年,我做了大量的實地錄音。一方面因為我喜歡長時間行走,在行走中感受城市的肌理空間,觀察不同人群如何打發(fā)各自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在那些被遺忘的地方;另一方面,也許在圖像轟炸無處不在的今天,眼睛已經(jīng)過于疲憊和麻木,耳朵卻從未真正打開。我發(fā)現(xiàn)聲音里的世界原來比視覺的世界更陌生、更具體,或者說,更富想象空間,這讓我對生活場景里的聲音產(chǎn)生好奇和敏感。
因此,我嘗試通過實地錄音,讓一些個人經(jīng)歷或者趣味,和一些屬于地方氣質(zhì)的音景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份屬于個人,同時也屬于那座城市的,留給未來的聲音日記檔案。
(作者羅菲系藝術(shù)家、策展人。本文基于CM城市創(chuàng)新實驗室的“地方”項目延伸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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