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 張茜 在人間li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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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江西，青柚掛在枝頭，被烈日曬得皺皺巴巴。棗子落滿一地，鋪就了口味復(fù)雜的紅毯。時隔27年，宋小女與張玉環(huán)在老地方重逢。

2020 年 8 月 4 日，羈押了 9778 天的張玉環(huán)被無罪釋放。出獄前，宋小女給他買好了全身的衣服，還有牙膏牙刷毛巾等?！八龑ξ沂乔樯钏坪５奈兜?，感覺和我們夫妻以前的狀態(tài)一樣，超過了我想象中的百倍?！睆堄癍h(huán)說。

重逢前，兩人最后一次見面是 2012 年，宋小女帶著離婚協(xié)議書到監(jiān)獄里探望了張玉環(huán)?！澳莻€時候，她很瘦很瘦?！睆堄癍h(huán)望著眼前“一下子變胖”的宋小女，敏銳地發(fā)現(xiàn)：“那不是正常的胖。”

老地方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張玉環(huán)不再熟悉。83 歲的母親張炳連獨(dú)居于此，守著弟弟張平凡的三層清水房。除了一樓的兩間屋子還能住人，二樓三樓早已廢棄，堆滿雜物，一如隔壁張玉環(huán)和宋小女生活了五年的家。

宋家有八個小孩，宋小女排行第七，下面有個弟弟宋小小。家里孩子多，日子相對拮據(jù)。宋小女沒讀過什么書，只念了一年級?！靶∨谀锛业臅r候，是普通女孩。父母也是本分人?！碑?dāng)?shù)赝诵莸膵D女主任萬奶奶說。

1988 年，經(jīng)人介紹，張玉環(huán)和宋小女互相看上了?！靶∨哪锛冶扔癍h(huán)家條件好一點(diǎn)，是農(nóng)場領(lǐng)工資的?！备舯诘奶檬逭f。那時張家窮，花了600 塊錢的彩禮，兒子就娶到了老婆，張炳連很知足。

宋小女從小體弱，患有腎炎，在娘家沒干過重活；嫁到張家后，張炳連不舍得讓兒媳吃苦，對宋小女沒有過多的要求，“過好自己的生活，會洗衣照顧小孩就好?！?/p>

張玉環(huán)在外面做木工，有時要遠(yuǎn)行至福建。宋小女在家?guī)『?，洗衣做飯很勤快。“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家庭主婦。家務(wù)我干一部分，她干一部分?！睆堄癍h(huán)說。

夫妻倆為人忠厚，互相包容，雖然公公對宋小女不會干農(nóng)活有些不滿，但婆媳關(guān)系融洽。張炳連說：“不會干農(nóng)活，在家?guī)『⒁彩且粯拥?。?/p>

1989 年，大兒子張保仁出生。宋小女被送到醫(yī)院，張家才知道，她隨父親，遺傳了心臟病。從此以后，張家人對她更是疼惜。“我很慶幸當(dāng)年娶到了這個兒媳婦，對她很滿意?！睆埍B說。1990 年，二兒子張保剛又出生了。

1993 年上半年，張玉環(huán)父親因病去世。下半年農(nóng)忙時節(jié)，張炳連叫在外地做工的兒子回家捆稻草，“早知道發(fā)生后面的事，就不讓玉環(huán)回來了?！?/p>

■ 兩個孩子出事的下馬塘水庫。

10 月 25 日，離張家步行3 公里遠(yuǎn)的下馬塘水庫，發(fā)現(xiàn)了兩具小男孩的尸體——一個 6 歲，一個4 歲。經(jīng)法醫(yī)鑒定，為他殺。小孩不見時，張玉環(huán)和同村人一起找過。小孩出事后，他告訴妻子，要看好小孩，不要讓他們到水邊去。

10 月 27 日早晨，張玉環(huán)做好飯、炒了菜，就出門了。宋小女留在家里帶小孩。到了中午，張玉環(huán)沒回來。宋小女熱了飯菜，站在家門口喊丈夫的名字。沒人應(yīng)，她便走到婆婆家，繼續(xù)喊：“張玉環(huán)，吃飯了！”村里的人告訴她，張玉環(huán)在張書記那里吃飯?！罢媸堑?，跑到別人家里吃飯干嗎？你吃你的，我喂孩子?！彼涡∨止局?。

張保仁吃飯快，宋小女先喂了他。兩個兒子喂完，張玉環(huán)還沒回家。宋小女出門找張玉環(huán)，讓他帶孩子，自己好吃飯。

剛下臺階，宋小女看到了警察，還看見正要鉆進(jìn)車子里的張玉環(huán)。兩個兒子追她，她趕緊把孩子平放在地上，“擔(dān)心兒子摔跤?！边t了這么一會兒，當(dāng)她跑過去時，車子已開走。

宋小女來到張書記家，問：“你們?yōu)槭裁窗盐壹覐堄癍h(huán)帶到車子上？”張書記說，錄個口供。為調(diào)查案件，所有村民不準(zhǔn)外出，家家戶戶錄了口供，宋小女沒當(dāng)回事。

等到晚上，天快黑了，宋小女又跑到張書記家，問他張玉環(huán)怎么還沒回來。張書記反問，你要他干嗎？宋小女答，要他做飯。張書記說，三母子隨便吃吧。那一晚，宋小女沒心思做飯，煮了面條將就下肚。

張玉環(huán)遲遲不回來，張炳連起初并不擔(dān)心。“沒有做過，清白的，心中無愧。”1995年 1 月 26 日，聽到張玉環(huán)被判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的那一刻，她差點(diǎn)昏過去。

失去小孩的兩家人，一戶住在宋小女家對門，一戶隔了一棟房子。張玉環(huán)入獄后，他們隔三差五地到張家鬧。張炳連說：“我們之前鬧了矛盾，他們便認(rèn)準(zhǔn)是玉環(huán)作的案?！?p>

鄉(xiāng)下其實(shí)沒什么大矛盾，就算有些爭執(zhí)，也是雞毛蒜皮的事。張玉環(huán)父親放豬，吃了人家田里的菜，沒有及時賠。“對方年輕，打了我，兒子知道后，就和他們推搡起來?！睆埍B說。干部調(diào)節(jié)后，張家賠了60 元。

出了這樣的事，鄰居紛紛指責(zé)張家。面對對方痛苦的家人，張炳連沒有反駁，也沒有吵架。對方情緒最激動的時候，連續(xù)到張家鬧了三天，“要求我們離開這個地方?！泵鎸Τ臭[，張炳連唯有默不作聲，“我家沒錢，也沒地方搬，只能住在這里，承受風(fēng)言風(fēng)語?！?/p>

■ 宋小女與婆婆張炳連。

張平凡記得：“跟車輪戰(zhàn)一樣，我媽只能關(guān)著門睡覺?！?/p>

面對各種猜疑，夜深人靜時，張炳連一個人躺在床上想：“活著真沒意思，受這么多氣。”

宋小女則帶著兩個兒子離開了村子，到處躲。她回過娘家，住過姐妹家，也住過婆家大哥張民強(qiáng)家。躲得多，她哭得也多。有時候，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宋小女便抬頭望天，瞪大眼睛，好讓眼淚縮回去。

“宋小女每天哭得跟淚人一樣。她家八姊妹也幫不上什么忙。”張炳連說。

16 歲的張平凡在家里待著，心里也難受：“人家一個眼神，突然之間的冷落，我感到很苦，但跟誰說呢？”沒過多久，張平凡便離開了張家，去廣東潮州當(dāng)了樹脂工藝品工人。

宋家也受到了小女家庭出事的影響。“母親吃藥自殺，幾年后父親腦溢血死了。小女的兄弟姐妹們分散各地，有的去了廣東，有的在進(jìn)賢縣城?！比f奶奶說。

張玉環(huán)進(jìn)了看守所后，宋小女天天去，“看不到就哭，賴在那里不走?！辈恢^了多久，她終于見到了丈夫。張玉環(huán)瘦了，宋小女覺得“好難看”。她喊了一聲“張玉環(huán)”，然后一通哭，不知道該說什么。張玉環(huán)卻一再重申，他是冤枉的。

隨后兩年，宋小女在縣城為丈夫跑案子。跑多了，公安局的好心人跟她講了實(shí)話，要到南昌中院去才有用。宋小女趕緊辭了進(jìn)賢制藥廠的工作，跑到南昌一邊洗盤子一邊繼續(xù)跑案子，卻沒有任何結(jié)果。

1994 年，大嫂的朋友在深圳，那邊招一名服務(wù)員。嫂子勸宋小女去，但宋小女死活不肯，“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要在家?guī)『?，我要去看張玉環(huán)?！贝笊┱f，大兒子她帶，小兒子宋爸爸帶，等張玉環(huán)有了消息，第一個告訴她。常年吃別人家的飯，宋小女也想自力更生。大嫂愿意帶孩子，她失去了推辭的理由。

在開往深圳的火車上，宋小女趴在桌上哭了三站。同行的老鄉(xiāng)勸她：“宋小女，再哭我就把你送回去?！彼涡∨е炱?，哼哼唧唧，忍不住還哭，想著回家可能被大嫂教訓(xùn)，她只能硬著頭皮南下。

在深圳，她主要負(fù)責(zé)包餃子。老板看她年輕肯干，便安排她多做些，洗一下碗什么的。“人逼到這份上，做個事，累不死。”宋小女說。

白天累得慌，晚上回到床上，身邊沒有兒子，她止不住地哭；哭累了，抱著枕頭想張玉環(huán)，又繼續(xù)哭?！翱薜妹悦院模耸撬?，但心卻沒有?！?/p>

■ 宋小女與兒子的合影，毛衣是宋小女織的，薄褲子是別人給的，天很冷但是兩個兒子沒衣服穿，只穿了一層薄褲子。

第二年，宋小女收到了家里的來信。大兒子被送去給婆婆帶了?！皬埫駨?qiáng)因?yàn)閺堄癍h(huán)的事，離婚了?！睆埍B說。1997 年，外公過世，張保剛也被送到了奶奶家?！靶∨环判陌押⒆咏o別人養(yǎng)?！?/p>

張炳連平時種田種菜、養(yǎng)豬養(yǎng)牛，撿苦櫧挖山貨，日子清苦，但不缺錢花，“還能給小輩們一些零花錢?！?/p>

老人家一人帶兩個，小孩子在一起就打架。張炳連只好讓一個在家里，一個在外面放牛。孩子不聽她的話，有一次，張保仁把別家的小孩打得出了一身血。

小孩在村子里受人歧視，沒有大人管教，“他們經(jīng)常到田里摘果子、偷西瓜，因此被村民打。”堂叔說。

在張平凡看來，母親教育侄兒的方式“最多像養(yǎng)一只雞一只狗，餓不死兩兄弟，但要他們成才，是不可能的。”

兩個孩子砍柴、拔草、種地、割豆、耕田，什么都要做。周圍的小朋友一般不跟他們玩，“我跟我哥兩個玩?！睆埍傉f。他在外公家時，沒干過農(nóng)活。到了奶奶家，張炳連要兩兄弟做事，張保剛就反抗。有一次，他直接跟哥哥說，走，不要做了。兩人走了10 多公里路，大路不敢走，于是走小路，逃到了姨媽家。

1997 年，父親去世，宋小女回了一趟老家。宋小小見到姐姐，提起福建東山打漁的地方，有一個江西人“可以托付終身”。

那個男人叫吳國勝。1994 年，老婆得了白血病，進(jìn)賢沒得治，他不死心，將家里的牲畜賣了，找親戚借了4000 塊錢，帶老婆到南昌第一附屬醫(yī)院做了全面檢查。醫(yī)生跟他說，回去吧，人死的要死，活的還要活。最終，老婆遺憾過世。

當(dāng)年，宋小女拒絕了弟弟的好意。等到1999 年，宋小女主動向弟弟打探起吳國勝的情況。弟弟問，你不是看不上人家嗎？痛得受不了的宋小女說，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我有子宮瘤，1996 年醫(yī)生就讓我開刀。

■ 宋小女與兩個兒子的合影。

宋小女害怕下不了手術(shù)臺，兩個兒子沒人管。懷著當(dāng)媽的私心，她對吳國勝說：“我不要你對我兒子有多好，比別人好一點(diǎn)，我就滿足了?！眳菄鴦僬f，你是一個好母親，我的兒子可憐，沒有了媽媽，我要給他找一個好媽媽。

就這樣，兩個人組建了新家庭。宋小女帶著吳國勝，見了婆婆張炳連。

“不能讓人家一個人苦著。我照顧不了她，她娘家人也幫不了她?！睆埍B說，“她現(xiàn)在的老公是我們旁邊池溪鄉(xiāng)的人，對小女很好。”

兩個兒子管繼父叫“老爺子”，這是當(dāng)?shù)氐耐猎挘透赣H差不多的意思。張保剛說：“‘爸爸’這個詞是留給我親生父親的，我也不好意思叫‘叔叔’，畢竟他跟我媽在一起生活?！贝蠹倚睦锴宄?，但不把話說破。

在福建待了兩年，宋小女跟著吳國勝去了西安。他們借了些錢，賣起了服裝。

西安對宋小女來說，太陌生了?！拔以谀抢锞褪亲??！崩瞎秘?，宋小女賣貨，除了做生意，幾乎哪兒也不去。

賣東西要算數(shù)，宋小女連“九九乘法表”也不會。有一天，吳國勝買了肉和魚，做了很多菜。宋小女正要吃，被吳國勝攔住。他說，如果今天沒有把那個乘法口訣表背下來，你就不能吃?！耙蛔雷硬损挼梦乙??！彼涡∨罄瞎?，“讓我吃一下，吃了有力背。”吳國勝說，吃了你也不會背。他陪著，也不吃。宋小女背到凌晨兩三點(diǎn)，終于背完了。

2002 年，張保仁讀初中，張保剛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兩人被媽媽接到了西安。離開了張家，他們不用再受旁人的白眼。吳國勝的兒子——宋小女的三兒子，比他倆更早去了西安?！八募藓蟀研『⒔幼吡?，沒有累著我?！睆埍B說。

孩子們到西安沒多久，店就敗了。宋小女對兩個兒子說：“媽媽好累，爸爸養(yǎng)一個家好難，你們?nèi)コ敝荽蚬ず貌缓茫俊眱蓚€兒子投奔了張平凡。三兒子修摩托車，沒有學(xué)出來，也去打工了。

兩夫妻在西安沒賺到錢，倒是賺到了一個大兒媳婦。大兒媳婦曾給宋小女做營業(yè)員?！拔覜]有騙她，跟她說了兒子的爸爸是冤枉坐牢的，家里一貧如洗。”吳國勝說她傻，宋小女卻說：“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p>

在西安，吳國勝的脖子生了瘤。他不愿開刀，說宋小女的子宮瘤都沒動手術(shù)。宋小女說：“必須開，你倒了，我們家就完蛋了?！彼涡∨€安慰吳國勝說，哪怕討飯，也會給他帶兒子。

吳國勝被推進(jìn)手術(shù)室后，宋小女沒有站在門口等，而是把著打開的窗戶。她想：“帶著兒子去討飯，我不是沒流浪過。如果老公去了，我又面臨1993 年的生活?！敝灰t(yī)生宣布手術(shù)失敗，她就從醫(yī)院跳下去。兒子大了，可以自己討生活了。

“哪個是吳國勝的家屬？”手術(shù)室門口傳來了喊聲。宋小女離得遠(yuǎn)，不敢上前。醫(yī)生說，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是良性的。宋小女大步?jīng)_上去，盯著托盤里的腫瘤——像個雞蛋似的，還沒有破殼。她想用手抓，但手抖得厲害。醫(yī)生說，你別抓，就是給你看一下。

離開西安后，宋小女再沒回去過，連想也沒想過。

回到福建時，兩夫妻手里還不到 1 萬元余款。一家人租了房，添置了鍋碗瓢盆，錢也花得差不多了。

兩個苦命的人，互相取暖。吳國勝講他的老婆，宋小女哭；宋小女講張玉環(huán)，吳國勝哭。有時候，宋小女晚上失眠，看到吳國勝醒了，便閉上眼裝睡；吳國勝看到宋小女沒睡，也假裝沒醒，盡量不打擾她。“他說小女啊，張玉環(huán)埋在你心里，你有你的空間?！?/p>

在福建，吳國勝出海打漁，宋小女在廠里曬魚——將魚剖開，去除內(nèi)臟，洗干凈后晾曬。吳國勝不忍心叫宋小女做太累的活。工廠有4000 元、3000 元工資不等的活，宋小女干的是最輕松的 2000 元的一檔，有事才去，沒事就在家歇著。

■ 宋小女與三個兒子的合影。

兩個兒子在潮州待了一年，回到福建與母親團(tuán)聚時，壯了不少。三個兒子開始跟著吳國勝打漁。每逢休漁期，再去潮州打工。

出海時，通常是六個人一艘船——宋小女的老公、三個兒子、弟弟和姐夫。出去一趟，一般漂四個月。海上沒信號，也沒通信設(shè)備，宋小女聯(lián)系不到他們。

2009 年，宋小女向大兒子提出了分家，“也不叫分家，我有什么東西給他分？一個碗也沒有。”她讓大兒子到外面租房住，但張保仁承受不起租金。他們找了個折中的辦法——宋小女一家住樓下，張保仁一家住樓上，分兩個灶開火。宋小女覺得對不住大兒子，但還有兩個兒子沒有結(jié)婚，她不想?yún)菄鴦俦粔嚎濉?/p>

提起吳國勝，張保仁說：“他非常有擔(dān)當(dāng)，我挺尊敬他。從他對我母親的包容，對我父親的同情，對我倆兄弟的可憐，他是一個好人?！睆埰椒才c吳國勝見面，也會打招呼。他說：“吳國勝比較仗義，比較男人?！?/p>

宋小女不管家，全聽老公的。吳國勝打算蓋房子，她問：“有錢不？”吳國勝說，不夠要去借。宋小女不喜歡求人，但房子必須蓋，“三兒子管我做媽媽，我也要給人家交代?！庇谑?，宋小女換了3000 元的工作。

從凌晨4點(diǎn)一直做到夜里 12 點(diǎn)，回到宿舍睡不了多久，又該起床。宿舍住著十多個人，她們管宋小女叫“老頑童”。清晨3 點(diǎn)多，姐妹們睡眼惺忪地穿衣服時，宋小女對著床說：“床啊床，你怎么成了我的裝飾品。我摸一摸，都不想走?！倍旱么蠹乙幌伦忧逍蚜诉^來。

宿舍臟了，宋小女拿起毛巾舞起來。毛巾在身體一側(cè)轉(zhuǎn)圈圈，她大聲地喊：“洗刷刷，洗刷刷，小姐們干起來?！比思艺f，都累死了，宋小女你哪有這么大的勁，還能笑出來。宋小女說，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能不高興嘛？“我要蓋房子，高興啊！”她心想。

5 月 1 日封海后，吳國勝不讓她做了。“他拉我去做 2000 塊的工作，賺點(diǎn)伙食費(fèi)就可以?！彼涡∨f。

5 月初回到池溪鄉(xiāng)，到 7 月20 日前后，三層樓的骨架就搭好了。談到為什么不幫兩個兒子蓋房子，宋小女眨巴著大眼睛，說：“因?yàn)槲沂羌蕹鋈サ膵寢專覜]有那種本事。”

從 1996 年起，腹痛始終伴隨著宋小女，一般隔半年痛一次。2011 年那次，隔了一個禮拜，她又痛了。宋小女不想讓吳國勝知道，但那一天，吳國勝偏偏在家。她痛得不行，眼淚藏不住了。吳國勝問，你干嗎？宋小女說，我好痛。去醫(yī)院一檢查，醫(yī)生說，你這個好嚴(yán)重，要切片。

吹了兩天海風(fēng)，吳國勝又將出海。他讓宋小女在家等報(bào)告。等了一周，吳國勝沒有回來。宋小女獨(dú)自去了醫(yī)院。

聽到是癌癥，宋小女愣住了，手里捏著報(bào)告，遲遲沒有反應(yīng)。

回到出租屋，她鎖上房門，想了半天，不愿相信?！翱粗鴪?bào)告上寫的癌癥，就想名字不是我的；一看名字是宋小女，就想肯定不是癌癥?？赡苁遣幌胨赖膾暝伞！?/p>

拖了一天，她拿起手機(jī)——那是一部老年機(jī)，撥了弟弟的電話?！八依瞎粯?，在海上。我三個兒子也在海上。他們的電話其實(shí)撥不通。”通訊錄翻了一遍又一遍，她沒有再打一個電話。

“沒勇氣，不想說?！彼涡∨粋€人躲在房間里哭。每當(dāng)無助的時候，她就會想起張玉環(huán)?？蘖瞬恢嗑茫_始與牽掛的人一一告別。

第一是張玉環(huán)?！安皇俏也粣勰?，也不是我不想管你，是老天爺要休我了。我知道你會回來，但不知道你哪天回來，我等不到了，你不要怪我?！?/p>

第二是兒子?！按髢鹤咏Y(jié)婚了，還有兩個兒子沒結(jié)婚，我不管了?！?/p>

第三是吳國勝?！袄瞎珓e怪我，我不能告訴你。這是拖死人的病，跟割韭菜一樣，今天去買藥割一下，明天去住院又要割一下。為什么要人財(cái)兩空？長痛不如短痛。”

想了這么多，不知不覺到了第二天。宋小女下決心絕食。等到第四天，人搖搖晃晃的，腦袋暈乎乎的，但沒死。她打了一個摩的，到了醫(yī)院。

醫(yī)生一見宋小女，急著問“丈夫呢？”宋小女說：“我不是來辦住院手續(xù)的。我三天三夜沒有吃，怎么沒死呢？”醫(yī)生問，你喝水了嗎？宋小女想起自己在家猛灌了兩大瓶水。醫(yī)生說，喝了水就不會死。

這樣死不了，那就換一種。

出租屋進(jìn)門靠墻的地方，搭著一根長棍，上面掛著夫妻倆的衣服。宋小女的衣服大多是吳國勝買的。死之前，她不想給老公留“信念”，將兩人有關(guān)聯(lián)的衣服全部扔掉，只剩了幾件工作服。

穿上一套漂亮的衣服，沾了一點(diǎn)水，宋小女把頭發(fā)梳得服服帖帖。帶上手機(jī)、身份證，背上包，她準(zhǔn)備跳海。

走到公交車站，吳國勝正好下車。宋小女低著頭，沒有看到他。上車后，她坐在第一排，還是低著頭。吳國勝感到不對勁，將宋小女拽下了車。

“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宋小女問。吳國勝覺察出了妻子的反常。以往任何一次出海，宋小女見到他的第一句話總是：“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

吳國勝說，你傻啊，還早??？宋小女騙他說，是小毛病，打了幾瓶吊針就康復(fù)了。吳國勝不信，拉著宋小女去了醫(yī)生那里。

在醫(yī)院，吳國勝得知真相，和宋小女吵了起來。一個要治，一個不治，說不通彼此。

回到出租屋，吳國勝脫掉鞋子和工作服，正要拿衣架，發(fā)現(xiàn)衣服沒了。他問，我們家招賊了嗎？宋小女沒有回答。他又問，你要干嗎？宋小女說，我不想活了。兩人又爭執(zhí)起來。

吵了好久，吳國勝抱住宋小女。他說：“你死了，沒有兩三萬埋不下去。老婆，3 萬塊還可以治病，給我一個機(jī)會，賭一把吧！”

一抱，宋小女情不自禁想起了張玉環(huán)?！叭绻撬隙ㄒ矔@樣抱著我，要給我治病的?！?/p>

宋小女答應(yīng)接受治療，和吳國勝回了南昌。

到了南昌第一附屬醫(yī)院，從福建調(diào)病例，兩個兒子才知道母親患病?！八麄兛薜媚莻€慘，說爸爸還在牢里，如果再沒有媽媽，就真的成孤兒了?！彼涡∨催^來安慰兩個兒子：“人家醫(yī)生說了，有90%的把握。我心中有念想，一定會好起來的?！?/p>

在江西省武警醫(yī)院開刀的那天，大姐夫來了，二姐姐也來了。手術(shù)進(jìn)行了 8小時。麻藥退去半小時后，宋小女醒了，耳邊響起醫(yī)生的話：“你好幸運(yùn)，是早期，連化療都不用。”

宋小女躺在床上，吳國勝激動地趴到了她身上：“小女，我們賭贏了，我們賭贏了！”宋小女看著吳國勝的表情，“好像把我挽回來了?！?/p>

可是，手術(shù)失敗了。等三個月，宋小女要開第二次刀。掛著尿袋，她挺了兩個月。到第三個月，她又開始絕食。吳國勝知道宋小女心里裝著張玉環(huán)，有意刺激她：你不是喜歡張玉環(huán)嗎？如果張玉環(huán)讓你死，你就死吧。吳國勝拿了些錢給宋小女。她第二天就去找張玉環(huán)了。

曾經(jīng)的宋小女體重 130 多斤，這次見張玉環(huán)，她只有 90 斤。宋小女跟他說：“我膀胱破了，堅(jiān)持不下去。我想來看看你，也知道你是冤枉的，但要你再說一遍（到底有沒有殺人），讓我死得瞑目一點(diǎn)?！?/p>

那天，宋小女還帶了離婚協(xié)議書?！霸缇蛯懞昧耍恢狈胖??！边@一次，她鼓足勇氣拿了出來?！拔业拿抢瞎瘸鰜淼模麨槲覀?nèi)缸映粤撕芏嗫?，受了很多委屈?！睆堄癍h(huán)理解宋小女，并沒有責(zé)怪她。

以前，宋小女見張玉環(huán)，老說騙人的鬼話：你放心，孩子好得很；我會等你，你不要怕。離婚后，這樣的話宋小女再也不便說出口。

2012 年兩人見面后，宋小女沒再探望過張玉環(huán)?！拔沂莿e人的老婆了?！彼f。想著回一趟家要花不少錢，欠的債沒還清，人情往來又是一筆開銷，老公掙錢也艱難，宋小女的壓力越加越大，咬咬牙，“算了，不去看他了。去了想抱不能抱，想說愛他不能說，只能在心里想。”

實(shí)在憋得慌，宋小女就趁老公出門，悶在家里哭。偶爾，老公碰巧看到她哭，也有情緒：“你什么時候能放棄？你放不下為什么要走出來？”宋小女卻說：“我壓根沒有想明白。我放不下?！?/p>

與張玉環(huán)唯一的一張黑白合影，被宋小女看得毀了色。有了手機(jī)后，她翻拍了這張照片，存進(jìn)了微信收藏夾。一想到張玉環(huán)，她就打開手機(jī)看一遍。吳國勝知道，宋小女有個習(xí)慣，重要的東西都要放進(jìn)收藏夾。

8 月 4 日，張玉環(huán)被釋放。在人擠人的張家，宋小女見到他，血壓飆升，暈了過去。血壓還沒降下來，她執(zhí)意出院。翌日一大早，她又到張家看張玉環(huán)去了。

張玉環(huán)的笑容少了，話也少了。兩人同桌吃飯，張玉環(huán)說了句：“小女，吃飽了沒有，多吃菜?！彼涡∨肽盍撕镁谩?/p>

幾日的相處，宋小女感覺張玉環(huán)變了。在她的想象中，張玉環(huán)會抱她，會關(guān)心她，會跟她說說話，但這些統(tǒng)統(tǒng)沒有發(fā)生?！拔也还炙?，這么多年，什么都磨滅了?！彼涡∨f。

■ 兒孫團(tuán)聚，宋小女炒了盤空心菜。

■ 張玉環(huán)歸來，大家庭合影。

為了讓張玉環(huán)開心，宋小女讓兒媳們帶著孫兒孫女們到了江西。她也和兒子們商量好，讓二兒子留下來陪父親，大兒子出海掙錢。

張保仁有兩個兒子，大的 12 歲，小的 2 歲?！澳蚱?，奶粉，都要錢。他很困難，沒辦法?！睆埍倝毫σ泊?，有一兒一女，大的 7 歲，小的6 歲?！皩?shí)在不行，兩個人就換著陪?！彼涡∨紤]到張玉環(huán)剛出獄，生活需要錢，便忍痛割愛，把兒子留給他。

二十多年來，宋小女一直配合案子申訴。張民強(qiáng)說：“不管是律師還是媒體，需要她的時候，隨叫隨到。這一點(diǎn)我很佩服她?！?/p>

“母親有很長一段時間為爸爸奔波，改嫁后，也盡最大的努力，有機(jī)會就去探望。一個女人要養(yǎng)活我們兩兄弟，誰能做到呢？”張保仁說。

“為了給父親鳴冤，她經(jīng)常傷心，連精神也出問題了。有時候腦袋是昏的，有時候丟三落四，有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睆埍傉f。

宋小女本來是活躍可愛的人，不管在西安還是福建，和別人都聊得來。如果有孩子逗她，她就玩得像小孩子，甚至比小孩子們還高興，但當(dāng)兒子和孫輩們不在身邊的時候，“她會回想一些過去的事，很傷心。”張保剛說。

吳國勝聽說宋小女暈厥后，從福建趕到了江西。

只要兩人回到進(jìn)賢，張家和三兒子?jì)寢尩膲災(zāi)故潜厝サ?。宋小女喊張炳連“媽媽”，直到今天都沒改口。

■ 宋小女接受訪問，談到兩個男人，她說都愛。

8 月 9 日下午，他們回到進(jìn)賢宋小小家。吳國勝看到網(wǎng)友的留言——“希望那個大哥把老婆還給張玉環(huán)”，換自己血壓飆升了。他一條一條回復(fù)評論：“不是不還給他，說實(shí)在的，我們也有20 多年感情?！?/p>

來到江西的這幾天，吳國勝從未安心睡過覺。8 月 11 日，他帶著宋小女離開了江西，趕著8 月 16 日出海。

原標(biāo)題：《在人間 | 宋小女現(xiàn)任丈夫：不是不還給張玉環(huán)，我們也有20多年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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