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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罪之“囚”②|樂平案蒙冤者的孩子們
【編者按】
他們是一群孩子,但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樣。
在他們最重要的成長時期,父母不在身邊陪伴,生活大多困難,又因父母入獄而背負污名,長期處于孤獨、困惑、自卑甚至怨恨的狀態(tài),直至成年有些人也無法釋懷,與命運和解。
在父母服刑的高墻之外,某種程度上,他們也活在一個無形的囚牢中,飽受痛苦。他們的“刑期”可能比父母還長。
同時,他們還處在社會救助的邊緣地帶。關于這個群體的官方數(shù)據(jù),仍停留在2005年司法部的調(diào)查“逾60萬”。而針對這個群體的救助,至今存在事實上的法律和政策空白。
受一樁殺妻案的啟發(fā),澎湃人物決定關注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群體,去抵達更多被遺忘的角落。
本專題一共有三篇,這是第二篇,講述一樁冤案背后九個孩子的成長歷程與困境。
四年前,江西樂平市中店村,村民敲鑼鼓、放鞭炮,迎接黃志強、程發(fā)根、方春平、程立和四人無罪歸來。2002年,他們被指控犯一起2000年發(fā)生的故意殺人、搶劫、強奸案,稱為樂平“5.24”命案。
十四年來,他們失去了自由,也無法盡到父親的義務。
被捕時,四人一共有九個小孩,最大的十二歲,最小的尚在襁褓中。其中三位妻子堅信丈夫的清白,選擇留了下來。她們用柔弱的身軀,經(jīng)受村民的冷眼相對和指指點點,十幾年如一日,支撐起這個破碎的家。
九個小孩則背負著父親是“殺人犯”的罵名,跨過了童年、少年和青年。他們覺得自己比別人低一等,變得敏感、內(nèi)向、自卑。與此同時,對父親的思念、懷疑、怨恨,又一直困擾著他們。
直到那一刻,父親突然而至。面對陌生的親情,他們有些不知所措。
此后,當所有燈光都聚焦在四位父親的脫軌人生時,九個小孩的生活也默默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

2019年10月25日,(左起)程發(fā)根、黃志強、程立和、方春平在飯店聚餐。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消失的母親
程芳芳剛出生十天,父親程立和就入獄了。她后來聽奶奶說,案子開庭時,母親李氏當場暈了過去。
沒有人知道,李氏有過怎樣的內(nèi)心掙扎。一年多后,這位年輕的母親以外出打工為由,離開了這個家,以及一歲多的女兒。
小時候,程芳芳和爺爺奶奶相依為命。爺爺整天忙于農(nóng)活,或在外打零工。奶奶要做家務,照顧她,還不時要去上訪。一個月總有那么幾天,爺爺和奶奶都不在家,她去姑奶奶家吃飯,晚上,姑奶奶陪她回家睡覺。
上幼兒園后,她總是那個最后被接走的小孩。有時候,等了半天沒人來接,老師會把她送回家。程芳芳記得,有一次,奶奶外出了,爺爺干農(nóng)活忘記去接她。她一個人跑到田里找爺爺,一只鞋子掉進了水溝,急得“哇哇”大哭。
此后,她不再需要人接送,一個人去學校、回家。從她家走到幼兒園,大概要十幾分鐘。
程芳芳上小學后,開始想念母親,但不知道怎么聯(lián)系。她看電視上有尋親節(jié)目,想上節(jié)目去尋找母親,但沒有跟爺爺奶奶說。平時,她很少跟他們交流。
奶奶何氏說,孫女從小聽話懂事,不用他們操什么心。每次,他們只會告訴她:多吃一點,好好讀書。她低著頭應一句“嗯”。
四年級時,有律師到家里來。那一年,她第一次跟奶奶去探監(jiān)。她記得,父親光著頭,看起來有些親近,又有些陌生。她開始思考父親為什么在里面,有什么喜好,原來是什么樣子……
此后,她因身體不好、暈車,很少去看父親。五年級時,一男同學當面說她父親是殺人犯。程芳芳很生氣,兇巴巴地說:“你以后不要說這種話了,我爸爸不是殺人犯!”對方怔住了。幾年后,男同學跟她道了歉。
程芳芳從小成績好,一直是班長,老師也很喜歡她。家里的墻壁上貼滿了獎狀。她夢想長大后當一名老師。
何氏說,學校不知道孫女的情況,她也從不跟人說家里的事,害怕別人看不起孫女。
但程芳芳總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一個人偷偷哭,特別是想念母親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她和奶奶睡一張床上,發(fā)現(xiàn)奶奶在偷偷哭泣。她不知道奶奶為什么哭,但也跟著傷心,躲在被子里流眼淚。
程芳芳至今也無法理解,為什么母親一次都沒有回來看過她。她聽奶奶說,上幼兒園的時候,外公外婆曾來過,那一次母親也沒有來。她對母親的思念和怨恨,隨著歲月一起瘋長。
“她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她在哪兒?為什么不來看我?”這些藏在心底多年的疑問,她始終沒有說出口,或許也沒有人能夠真正回答她。
自卑與脆弱
黃志強被抓時,妻子方愛華二十幾歲,帶著三個小孩回了娘家。她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直到爺爺敲開她的房門,勸她:“你還有小孩,不要想不開?!彼艔姶蚱鹁?。
很快,有人建議她改嫁。方愛華不愿意,覺得孩子太苦,改嫁會更可憐。那時候,大女兒黃佳佳八歲,小兒子黃宏文才幾個月。
出事后,原本互不熟悉的四家人經(jīng)常一起上訪,他們?nèi)ゾ暗骆?zhèn)、南昌、北京,有時幾個老人去,有時幾個母親去,有時還會帶著小孩一起去。
黃佳佳上小學時,曾跟著母親一起去上訪。他們早上四五點起床,趕火車,到景德鎮(zhèn)跪一天,當天晚上又趕回樂平家里。
黃佳佳回憶,她那時不懂事,發(fā)現(xiàn)自己跟別人不一樣,還沾沾自喜。到后來,她意識到上訪的含義,“越長大越傷心”。

2009年3月,方愛華和王金霞上訪時合影。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黃佳佳至今記得,那時家里有厚厚一堆判決書,里面有作案細節(jié),講砍了多少刀,四個人在旁邊喝酒,議論幾千塊錢怎么分……她每看一次就哭一次。
有一次,方愛華帶二女兒和小兒子去探監(jiān),一個坐在父親左腿上,一個坐在右腿上。臨走時,姐弟倆一人拉一只手說:“爸爸,跟我們回家……”
后來,探監(jiān)變成隔著玻璃,用電話溝通,他們跟父親也變得陌生起來。
為了養(yǎng)家,方愛華進過工廠,搬過沙石,做過服務員……她忙于工作,把小孩丟給父母,導致他們從小沒有安全感。尤其是兩個小的,敏感、脆弱,“說話大聲一點,都會嚇哭”。
方愛華送二女兒去學校,她一走,二女兒也跟著她走。黃宏文害怕被人欺負,上六年級還要母親接送。有一次,方愛華聽人說兒子被打趴在地,旁邊有人指著他說:“你爸爸是殺人犯,你現(xiàn)在沒有爸爸了,你叫我爸爸吧!”
這種情況發(fā)生過多次,方愛華知道后,一次次跑去對方家里溝通。
黃佳佳說,那時候,弟弟和妹妹不懂事,他們厭學,喜歡玩,經(jīng)常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她告訴他們,好好讀書,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但似乎沒什么用。
黃佳佳是媽媽眼中懂事、堅強、無需她操心的孩子。
2010年秋天,黃佳佳考上樂平市最好的高中。紅色的錄取通知書,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和每個學期800元的學費。她興沖沖地拿著它回家,爺爺看到后一臉無奈,媽媽小心翼翼地問:要不別念了?
后來,方愛華向父母借錢,交了第一年的學費。黃佳佳記憶中,每年一到開學,母親總是很頭痛,到處借錢。她每次都是班里最后一名交學費的學生。
高中開始上晚自習。黃佳佳經(jīng)常一個人摸黑騎車回家。她記得,有一次天太黑了,同學的父親去接同學,看到她一個人回家,堅持要送她回去。她坐在電動車后面,盯著對方厚實的肩膀,又想起了父親。
但她從不說出口,到家后,一個人默默洗澡睡覺。
2013年,黃佳佳考上一所二本院校。在大學里,她越加敏感、自卑,害怕出風頭,從不參加課外活動。那頂“殺人犯”帽子,讓她懼怕在人前過多地暴露自己。
有一次,大學室友好奇地問她,你為什么從來不說你父親。那是她第一次把家里的情況告訴別人,說完就大哭了起來。
壓抑的輟學
方家只有一個小孩,負擔輕一點,上訪的次數(shù)也比其他三家多。
方春平入獄后,妻子王金霞和公公一起去北京,餓了就吃一點面包、熟爛的水果;沒錢了,就睡在火車站,撿水瓶賣;逃火車票,被抓到,趕下來又上去。
一直以來,王金霞都告訴兒子:你父親是被冤枉的。她曾想過,如果自己等不到丈夫平反,兒子也要繼續(xù)為父親申訴。
方飛飛記得,自他六歲起,父親經(jīng)常不在家,他朦朧地感覺到家里出了事,但不知道是什么事。后來,有律師到家里,說起父親的案子,他才開始慢慢了解。
他看過父親寫的血書,對父親的清白深信不疑。
作為家里唯一的孫子,方飛飛從小備受寵愛。他12歲時,爺爺還背著他去游泳。有時候,他太調(diào)皮了,爺爺想打他,奶奶又會護著他。
王金霞平時對兒子管教少,總覺得虧欠了他,所以也沒有對他很嚴厲,他要什么都給他買。她只希望兒子少跟人一起出去玩,擔心萬一出了事,會推在她兒子身上。
但她不知道,兒子在外面經(jīng)常受欺負。
方飛飛記得,四年級時有一次放學回家,他走在路上被班上一個女同學推倒了,摔破了皮。他扭頭看了一眼,小聲地問了一句:“你為什么推我?”
還有一次,班里一個男同學,要求他用自行車送他。他拒絕了,被對方打了一拳。
每次回家,方飛飛都不愿意跟母親說這些,他覺得她是一個女人,無法替他出氣。
他逐漸變得自卑、壓抑,受了委屈也只往肚子里吞。上初中后,他開始厭學,不時逃課,跟著別人一起打游戲、釣龍蝦。
2012年,方春平看不到申訴的希望,硬逼著妻子與他離婚了。但王金霞不愿意離開。她17歲就認識了方春平,20歲跟他結婚生子,夫妻倆感情很好,從沒吵過架,也沒吃過什么苦。公婆也把她當親女兒一樣對待。所以她心甘情愿地等他回來, “我這一生都會等他。”

平反出獄后,方春平與王金霞復婚了。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那時候,16歲的方飛飛看到母親不高興,安慰她說:“你放心,我不會在外面惹事生非的?!?/p>
正是那一年,他放棄了中考,進了考場,沒有考試,又走了出來。他對母親說,他不想讀書了,想去外面打工。王金霞想讓他學一門技術,他也不肯去。
第二年,方飛飛離開了家,他進過工廠,學過理發(fā)、廚師……他發(fā)現(xiàn),打工太累了,工資又不高。20歲那年,他回到樂平老家,進了一家物業(yè)公司。
他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后悔,偶爾會想,假如父親當年沒有出事,他會不會有另一種人生。
改變命運
朱枝花有三個女兒,一個兒子。丈夫程發(fā)根出事時,大女兒12歲,小兒子7歲。
一開始,朱枝花在一家電子廠上班,后來,她花錢買了一輛三輪車載客,一個月有三四千收入。為了多賺點錢,有時過年也出門載客,一天能賺三四百。多年來,朱枝花騎壞了好幾輛三輪車。
四個孩子由爺爺奶奶照顧。他們負責生活開支,朱枝花負責小孩學費、上訪費用等。家里有三畝地,老兩口種了一畝多水稻,一畝多甘蔗,一年收入一萬多,但生活依舊拮據(jù)。
爺爺記得,那時候,家里很少買肉吃,媳婦幾次跟他吵架都說:你們只是給孩子吃了點米飯!
小時候,小兒子程建軍不跟村里的其他小孩玩,只跟堂兄弟們玩。堂弟程峰回憶,他們一起出去玩時,會照顧堂哥程建軍,買東西盡量不讓他出錢。大伯的案子是敏感話題,他們也會避開。
程峰記得,有一次,爺爺帶他們幾個小孩去參加酒席,旁人問起大伯的案子,程建軍便走遠了。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
大姐程瑩瑩沒考上高中,讀了三年中專,便外出打工了。她那時喜歡去外面,外面沒人知道她家里的情況,也沒人在她背后指指點點。
接著,二姐和三姐初中畢業(yè)后,也開始打工了。朱枝花希望唯一的兒子能讀書走出去。
但程建軍的成績并不好, 沉迷于上網(wǎng)玩游戲。初中時,有一次爺爺說他不好好學習,長大以后怎么辦。程建軍對著爺爺大喊:“我不要你管!”
進入青春期后的很長一段時間,程建軍都被父親的案子所困擾。他疑惑為什么不抓別人,偏偏抓自己的父親,到底問題出現(xiàn)在哪里。
每當有這種不滿的情緒,他就覺得愧對母親。那個樂觀、堅強的女人,三輪車可以一天騎到晚,從不喊苦喊累,不發(fā)脾氣,不抱怨。他從沒見過母親流淚,但他知道她的壓力和痛苦比自己大得多。
在學校,沒有人知道他家里的情況,但他每次填寫父親的名字時,總會莫名一陣緊張。有時候,他想起父親和遙遙無期的刑期,感到莫名煩躁。
這時候,朱枝花不敢說兒子,怕傷他的自尊,她會找一個合適的時間,拉上幾個女兒到外面開家庭會。一年總有那么幾次,他們到飯店點幾個菜,邊吃邊說。程建軍記得,每次家庭會,先說爸爸的事情,然后才談論他的問題。因為吃得開心,大家都心平氣和,他比較容易接受。
他上高中后,母親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陪讀。那時候,村里很多孩子不讀書,一些親戚也覺得讀書沒用。但母親告訴他: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
以前,他貪玩,不愛學習。后來,他看清了自己和家庭的處境,并下定決心改變。
到了高二,他升到尖子班,成績也升到前幾名。2015年,程建軍考上九江醫(yī)學院生物技術專業(yè)。次年程發(fā)根平反出來后,對子女感到愧疚,又為他們而自豪。
去年,程建軍考上北京師范大學研究生。未來,他還想繼續(xù)深造。
“我們可以起訴她重婚罪嗎?”
2016年12月22日,星期四。讀初中的程芳芳得知父親要回來,跟老師請假回家。老師覺得奇怪,問她:“你爸爸回來了,為什么不能放學后再回家?”
她不知道怎么解釋,哭了起來。
程芳芳不知道怎么說家里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敘述自己的父親。有一個晚上,她和奶奶坐在家門口乘涼,奶奶說起父親小時候去偷人家的藕、菜,被對方追著跑了一路。那是她對父親最鮮活的記憶。
那一天,她看見父親,感覺到一種“陌生感”。當天吃晚飯,程立和見她吃完一碗,站起來要給她盛飯。何氏對兒子說:“你不要太緊張,她自己會盛?!?/p>
程立和去年考了駕照,買了新車。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幾天后,程立和去岳父家接回了前妻。那時,他們還沒有離婚。程芳芳見到了母親,瘦高的身材,皮膚很白。她叫她 “媽媽”。
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他們一起去商場買衣服,左邊站著父親,右邊站著母親。她記得,她買了一件衣服、一條褲子,一雙鞋子,花了一千多元。她以為苦盡甘來,一家人終于要團聚了。
幾天后,她跟著父母到外面吃飯,發(fā)現(xiàn)了母親手機里的秘密——一個十來歲的男孩,那是母親和別人生的小孩。她整個人都蒙了。
此前,她曾問母親為什么不來看她,母親告訴她說:“找不著回來的路了”。她不相信,也不理解,尤其發(fā)現(xiàn)弟弟的存在之后,更難以接受。
所以,母親第二次來時,程芳芳沒有喊她,甚至不怎么搭理她。不久,母親失落離去。
父親問她:你希不希望你母親回來?她說:那是你們大人的事情,你們自己做決定。之后,一家人對此進行了討論。當他們再次問她時,程芳芳突然說了一句:我們可以起訴她重婚罪嗎?
此后,母親沒有再來過。
程芳芳也不知道怎么跟父親相處。程立和回來不久,父女倆經(jīng)常一言不合就爭吵起來。
程芳芳說,父親總說她這個做得不好,那個做得不好,卻從不關心她內(nèi)心的想法。程立和卻覺得,他說一句,女兒就發(fā)火,聲音比他還大。
上高中后,學校離家遠,程立和給女兒買了一個手機,讓她在校住宿。自那時起,程芳芳開始失眠,經(jīng)常凌晨一兩點都睡不著。
不久后,父親結婚了。她知道父親有追求幸福的自由,但她心里仍覺得不是滋味。
她晚上失眠,白天上課打瞌睡,成績一落千丈,從文科班轉到理科班,之后又轉到體育班。每到一個新環(huán)境,她的狀態(tài)就變得更差,失眠加重,甚至出現(xiàn)幻覺,還暈倒過一次。
程芳芳說,有一次,父親去學校,一位同學說起她失眠的問題,父親不以為意。
在程立和眼里,女兒失眠、成績下降,都是因為玩手機。女兒周末回家,經(jīng)常玩手機到半夜,第二天中午也不起床。爺爺奶奶也認為,她癡迷于玩手機,整個人都變了。
有一次,程立和帶女兒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她血小板低,要多鍛煉,不要熬夜?;丶液?,他建議晚上10點上交手機,女兒不同意。
程芳芳說,并不是手機的問題,是因為沒有人能理解她。
她的脾氣愈發(fā)暴躁。高二有次上晚自習,一個男生嘲笑她長得不好看,衣服穿得也不好,還跟某某談戀愛。程芳芳一氣之下,當著老師的面,用書本砸了過去。
那時候,她經(jīng)常哭,也有過幾次輕生的念頭,想從樓上一躍而下。她覺得自己抑郁了,做什么都沒有意義,后來連生氣的情緒都沒有了。
因長期失眠,身體不好,無法參加體育訓練。她想調(diào)回原來的文科班,但因成績不好被老師拒絕。
高二結束后,程芳芳沒有再回學校。
洗冤之后
剛出來時,黃志強等人發(fā)現(xiàn),村子里到處是高樓,他們經(jīng)常找不到回家的路。一切都變了,他們的思維還停留在十幾年前。

如今,中店村挨著樂平市,成為了城中村,很多人在此租房。澎湃新聞記者 明鵲 圖
當時最小的方春平、程立和才39歲,最大的程發(fā)根48歲,但他們一個個頭發(fā)花白,反應遲鈍,身體有大大小小的疾病,家庭和生活也有各自的問題——黃志強害怕去人多的地方;方春平想做生意,但不知道做什么好;程立和面對破碎的家庭束手無策;程發(fā)根擔心已婚的女兒們過得不幸福。
一方面,他們必須找回自己的社會角色;另一方面,他們必須找回自己的家庭角色。
這幾年來,四家陸續(xù)用賠償金修建了新房,其中三人買了新車。他們不再是“殺人犯”的家庭,他們修建了和別人一樣的樓房,也可以像別人一樣堂堂正正地生活了。從前那些悲傷、屈辱和絕望,一去不復返。但他們擔心,小孩能否過好這一生?
“我們沉冤昭雪后,他們無論做什么,走到哪里,都會理直氣壯,聲音都要大一點了吧!” 程發(fā)根說。
四個家庭,九個小孩,一個考上研究生、一個大學畢業(yè),一個高中肄業(yè),六個初中畢業(yè)。父親出來后,他們迎來了另一段人生。
大學畢業(yè)后,黃佳佳想考研究生,幾次考試,筆試過了,但因過于緊張,面試都被刷了下來。不自信一直困擾著她。后來,她決定找工作,結婚生子。
今年夏天,父親黃志強陪她到景德鎮(zhèn)日報面試,之后又去面試了一所學校的老師。秋天,她如愿成為了一名初中英語老師。
但9月下旬,黃佳佳告訴記者,她至今沒有叫過一聲“爸爸”,因為叫不出口。
初中畢業(yè)的黃宏文不愛說話,怕見生人。黃志強剛回來時,建議他去學廚師,以后回來開一家飯店。方愛華說,兒子今年廚師畢業(yè),他平時偶爾會炒下菜,一旦家里來人了,就會躲起來。二女兒也是初中畢業(yè),18歲就結了婚,她脆弱,感性,不太懂事。她很擔心他們的未來。
程發(fā)根回來時,大女兒和二女兒已經(jīng)結婚了。她們都在一家美容院打工,大女兒過得勉強可以,二女兒家里條件不好,她們的丈夫都在外地打工。程發(fā)根想彌補自己的虧欠,每個女兒給了幾萬元,但無法改變她們的命運。
方春平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妻子王金霞復婚,然后便開始憂慮兒子的未來。
方飛飛今年26歲,還沒有談女朋友。他很少出去玩,不時失眠。王金霞買了安神藥,他一樣都不肯吃,有時還脾氣暴躁。王金霞懷疑兒子有心理陰影,經(jīng)常勸他:“現(xiàn)在都平反了,別人還笑話你什么呢?你可以抬頭挺胸走路了。”
去年輟學后,程芳芳依然有些失眠,但精神比原來好了很多。她做過很多工作,幼兒園的生活老師、網(wǎng)店客服、奶茶店店員,時間都不長。父親告訴她:雖然家里不缺錢,但起碼你要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
今年夏天,高中同學考上了大學,程芳芳很是羨慕。她曾想過回學校,繼續(xù)讀高中、考大學,但學籍已被取消。
其實,程立和曾勸過女兒返校繼續(xù)讀書,她當時沒有同意。爺爺奶奶對此很失落,早在兒子回來之前,他們就做好了供孫女上大學的準備。他們猜想孫女為父母的事所困,也覺得父女倆的感情不深,但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一邊責怪兒子,一邊責怪孫女。
去年夏天妹妹出生后,家里變得忙碌起來。程芳芳喜歡帶妹妹,經(jīng)常逗她玩,她跟后媽也相處融洽,跟父親卻還是爭吵不斷。她也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父親剛回來時,她很開心,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但事情的發(fā)展卻遠遠超出她所想。
父親、母親、弟弟、后媽、妹妹……這些錯綜復雜的關系,有時讓她感到心力交瘁。兒時對父母的渴望,如今也在慢慢消散。從小想當一名老師的理想,也早已隨風而去了。
幾個月前,在父親的建議下,她報了一個會計培訓班。她現(xiàn)在一邊上班,一邊在學會計,希望拿到會計證后去外面的世界闖蕩。
(除四位當事人和他們的妻子外,其他人物都是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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