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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的自然|城市農夫:在高密度城市如何實現(xiàn)種地自由

2020年的疫情,讓很多人意識到社會生活的脆弱性,也意識到食物安全與個人生活的緊密性。越來越多的人愛在陽臺上種花花草草,甚至種菜。但是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很多人連晾衣服的陽臺都沒有,全港90%以上的食品都依賴進口。從2000年開始,香港出現(xiàn)了一種新職業(yè):城市農夫。他們大多出沒在香港的大樓樓頂,精心管理著屬于自己的“一平米”田地,享受著自食其力的快樂。

城市農夫在香港荃灣City Farm屋頂農場上耕種,該農場位于九龍與新界區(qū)交界處,南臨汀九海岸線。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疫情讓屋頂農場更火爆
在一個陰沉的午后,我拜訪了香港屋頂農場(City Farm)的創(chuàng)始人:林世昌(Osbert Lam)。在香港荃灣的天臺農場,我看到他跟農場管理員在種植箱邊交談,原來昨天有一陣西北方向的陣風經過屋頂,為保護即將結果的茄子花,他們在種植箱上支起了防風紗網。我才知道,耳邊的風聲是屋頂農場時刻要面對的挑戰(zhàn)。
林世昌經營著兩家特殊的屋頂農場。有別于歐美商業(yè)化管理的屋頂農場(比如全球第一個屋頂農場——紐約的Brooklyn Grange每年向餐廳供應10萬磅有機種植的農產品),他的屋頂農場主要出租種植箱(也叫 “格仔田” )給周圍的居民,也開辦種植學習班。農場為會員提供工具、種子、有機肥料、專業(yè)指導及澆水,而會員需要自己翻土、搭畦、播種、移苗、施肥、除草及收割,收成由居民帶回家。2020年疫情暴發(fā)后,這里異常火爆,10多個人等一個種植空位。
屋頂農場主要存在于香港工業(yè)大廈的樓頂。荃灣農場大約有970平方米,一排排矩形條板箱和一些新鮮的芽苗覆蓋其上。育苗盒、混合種植土、黑色種植箱、竹子支架、白色網紗、瓜袋、果蠅誘捕器和動物形雀鳥驅趕木板,組成了一個個種植空間。其中有不少蔬菜已經成熟,南瓜、芝麻菜、迷迭香,高低錯落形成一片城市森林。
有別于商業(yè)農場的單一作物種植,這里采用有機耕種和樸門永續(xù)農業(yè)的方法,每一塊格仔田里搭配了不同品種,比如將番茄、羅勒、白菜、韭菜混種在一起,不同高度的植物可以互相遮陽,氣味大的羅勒可以幫助驅趕害蟲,多樣性還有助于底泥健康,抑制病菌繁殖。

荃灣屋頂農場,種植箱之間只留下了一個人蹲下耕種的距離。本文圖片除特殊標注外,均由作者拍攝。
為什么做城市農夫?
看到如此專業(yè)的農場配置,很難想象出自于外行人之手。
林世昌之前從事廣告業(yè),鼎盛時在香港和北京都有公司。由于2008年的金融危機,北京辦公室關了,回到香港后因為工作壓力,他和家人就開始嘗試在新界錦田的郊區(qū)進行種植,那時他覺得插秧播種的體力活是一種難得的解壓方式。
后來香港公司經營狀況也不好,換到了一個更小的大廈頂樓,卻意外收獲了一塊大天臺。他開始自娛自樂地在天臺種起了果蔬。他發(fā)現(xiàn),一些蔬果品種在屋頂上也可以達到和地面一樣的產量。相比于每個周末去郊區(qū),天臺耕種似乎更輕松一些,至少離家近,可以常常照顧植物們。久而久之,有客戶和朋友看到煥然一新的天臺后,紛紛建議他把這個休閑農耕活動規(guī)范起來,讓更多人來體驗種植的樂趣和收成的喜悅。于是, 2011年,他在鲗魚涌開辦了第一個屋頂農場 。
在屋頂農場規(guī)范化的初期,林世昌也面臨著不少挑戰(zhàn), “需要做大量的前期試驗”。他指著面前黑色的種植箱說,“最早,各式各樣的容器我都做過試驗,最后這款塑料箱因為能保證四面出水和良好的通風,變成了最佳選擇。在香港這樣潮濕悶熱的氣候中,出水和流通空氣對植物根的生長非常有益?!?nbsp;

屋頂農場上提供的三種類型的臺灣產種植箱,大小不一的箱子并列起來,成為了“田”?!盎咎铩倍酁樾率譁蕚?,“高架田”多為老年農友考慮,不用彎腰耕作。
對種植土的試驗也是如此。最開始,土都是從地里挖回來放在花盆里的,也買過德國的有機土。但發(fā)現(xiàn)現(xiàn)成的土在輸水和保肥上都收效甚微,他就開始研究在地化的配方。
林世昌認為,土壤要跟屋頂的小氣候配合。比如,香港雨水多,就意味著土壤不能過分保水,否則土里會缺少空氣。在培育不同作物時,還要對土壤進行改造。比如培育土豆就要適量加沙礫,創(chuàng)造疏松、干燥、偏酸性的土質。這樣一來,土壤的循環(huán)利用率也高,除了自然降解和收割時帶走的土,每年農場只需補6%左右的新土。
城市農夫一天的生活
就在我們交談之際,林世昌的老婆王朝暉(Sheryl)提醒他,大白菜可以收割了。天臺盡頭是他們的自耕地。只見好幾棵白菜層層疊疊地排列著,碩大的葉子溢出了種植箱。林世昌熟練地抓住一棵白菜的底部, 輕輕左右扭動,往上提拉,但他沒有馬上拉出,而是左手托著白菜的葉子,右手慢慢旋轉摩擦白菜的根莖,抖落下附著的泥土。最后,一棵白菜完整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
熟練的動作讓我好奇,一個城市農夫一天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的?林世昌自豪地說,想要當一個好的城市農夫,首先得會觀云識天。
每天早上起來,他都會查看香港局部的天氣預報。有時還要打開衛(wèi)星云圖,觀察未來9天的雨帶分布,看看是否有臺風經過,以便在農場上架起網,保護蔬果。上午,農場園長會進行日常澆水,檢查蔬果種植狀況。下午,園長還會檢查各堆肥箱的堆肥情況,適當添補一些新的蔬果殘渣。林世昌則會協(xié)調幾個農場的肥料、種子的運輸狀況, 準備教育工作坊。
為了循環(huán)利用農場里的香草,王朝暉從2011年開始自學制作干花、植本草本護膚品、肥皂等。其中金盞花皂和最近大熱的姜黃粉,深受農友喜愛。一小包姜黃粉,每年5月落種,12月底枯葉,來年一月才從土里挖出來。出土后把大塊的姜黃切成片,放干燥房晾干,再用爐子徹底抽干水分,才能磨成粉。有的客人也喜歡用姜黃切片泡茶。
在王朝暉的“農莊制造”工作室,大概有幾十種草本植物的周邊產品,每種產品只能生產十幾個,也正好夠一年賣完??吹阶约簩W習到的植物知識,能切實改變購買者的身體狀況,王朝暉也感到由衷的欣慰。

剛剛從土里挖出來的大盆姜黃,正在室內晾干。
屋頂農場也是危機四伏的地方?
旁人可能覺得城市耕種的日子悠然自得,但城市農夫也需要學會危機處理。
首先,就是找到合適的屋頂。香港大學景觀系教授彭文輝(Matthew Pryor)曾做過一個城市模型測算,香港可用于屋頂農業(yè)的總面積有695公頃,幾乎是紐約中央公園的2倍。模型數據看似很樂觀,但香港現(xiàn)在能維持運營的屋頂農場只有60個左右。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屋頂使用權不明晰。由于屋頂農場仍然屬于政府管理的灰色區(qū)域,既沒有政策支持,也沒有條例限制。所以,能否做成屋頂農場,完全取決于農場主與屋頂所有者的協(xié)商。

香港觀塘區(qū)晶苑國際集團有限公司樓頂的屋頂農場,平日只供員工休閑使用。圖片由Mathew Pryor提供
林世昌就跟屋頂所有者達成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協(xié)議:用多少空間付多少租金。在他的第一個農場,三年時間,從12個種植箱擴展到了500個種植箱,最后把屋頂鋪滿了,高峰時期可同時容納100個人在屋頂上耕作。然而,這個大廈因強排、維修等建筑事宜,屋頂不能再放置東西了,于是林世昌把種植箱們搬到了香港島的另一端——柴灣的一個大廈樓頂。然而前年,房東見到田地租賃越來越火爆,突然要上調5倍租金,他只能無奈地關閉這個農場。
多年來,不乏投資人找到林世昌,覺得這個概念好,希望做成一個大品牌。但是,當他介紹屋頂農場產量少、周期長、短期無法盈利后,投資者都選擇了沉默。林世昌說,自己不想在整個社會還沒有意識到城市農業(yè)真正的價值前,看到屋頂農場變成一個商業(yè)游戲。
投資者可以蜂擁而至,圈一百個天臺,再聯(lián)合機構和專家,搞一場盛大的城市農業(yè)活動。但這些更像“企業(yè)、產業(yè),不是農業(yè)”。當產業(yè)沒有回報時,資本也最容易撤退,留下一地殘花敗柳。

香港觀塘City Farm屋頂農場上密密麻麻的格仔田。圖片由Mathew Pryor提供
即使在資金有限的情況下,林世昌從未停止過尋找新屋頂,然而找到適合的屋頂并不容易。因為,天臺種植有不少限制:風向、泥土的深度,都制約著植物的選擇。
林世昌認為,天臺外圍最好有一些大廈可以擋風,就像一個山谷的作用,但太擋風又會擔心陽光也被阻擋了。比如,荃灣屋頂農場的環(huán)境就很有挑戰(zhàn)性,這里面海,日照充足,但25層樓高的位置導致冬天的季候風特別強。在香港這個年平均最低氣溫20℃的城市,這個屋頂冬天溫度會降到0℃。另外,農場周圍的社群組成也很重要,最好有一個穩(wěn)定的中產社群,靠近地鐵站和超市。

林世昌收獲的椰菜花葉子長達1米多,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前年香港遭遇“山竹”臺風時,農場損失慘重,種植箱東倒西歪。他在第一時間鼓勵農友,告訴大家,臺風也是對大自然的一種體驗,要跟大自然共存,堅持下去也是一個自我精進的過程。在他的鼓勵下,很多農友在8號風球過后,第一時間回到屋頂,扶正一些斷枝、斷蔓。大自然的力量是很神奇的,只要你把植物扶正,根莖里的運輸供養(yǎng)系統(tǒng)會自我修復。有一些南瓜,葉子都被吹沒了,但兩個星期就能長回來。

夏日的清晨,一幫農友們在屋頂農場上耕種。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不是在種植食物,而是在種植快樂
屋頂農場對于林世昌來說,不只是一個賺錢的工具,更是對自然的體驗,也是改變個人生活狀態(tài)的方式。這是他堅持十多年的原動力。
“以前,我覺得廣告人需要事事都突出于眾人,有一個階段特別在意別人對我的評價。但那些影響力和成就,給我?guī)淼臐M足感總是稍縱即逝?!狈N植讓他慢慢學習把欲望收起來。
“現(xiàn)在每天早上起來,我可以有條不紊地處理一些很實在的事情,比如今天種什么、澆多少水、有多少菜要收。這些農耕事物慢慢變成有規(guī)律的生活模式,讓我沒有太多壓力?!?nbsp;

香港天臺上種植最多的是各類沙拉菜,圖為最近風靡的食物:小卷心菜(孢子甘藍), 起源于比利時,單棵可結幾十到上百個不等的小球。
林世昌不僅獲得了一份踏實的內心,更結識了許多熱愛都市農耕的朋友。他經常會觀察農友,猜測他們會不會堅持下去。
“有些人看上去好像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白領,涂著指甲油,戴著手套,以為是鬧著玩的。但是過了3個月,她居然還在堅持,指甲油也不涂了,手套也拿掉了,頭發(fā)都剪短了,整個人都大變樣了?!?nbsp;
農耕似乎有改變個人行為的可能性,因為它是我們規(guī)律自身的開始。從一粒種子到餐桌上的食物,你不僅付出了體力,更收獲了知識和自信。你會疑惑,為什么培育菜的成本不一樣,在超市卻賣一樣的價格?你會覺得對自己的生活更有掌控力,菜都能種出來,減肥和早睡又算什么呢?

農友們在狹小的種植箱之間,互相交流耕種心得是農場上最常見的畫面。
事實上,社會性可能是城市農業(yè)被人低估的價值。城市農業(yè)經常被認為是解決未來糧食安全問題的方法之一,相關行動者用不同的方法提高城市農業(yè)產量,希望在有限的空間內,用更短的周期,種更多的菜。這個出發(fā)點沒有錯。但人們似乎忘了,參與城市農業(yè)的城市居民們可能也有別的訴求。

受訪個體對六種不同社會價值的感知程度,體現(xiàn)出屋頂耕種社會價值的復雜性,其中個人健康和教育是大家最關心的兩項。圖片來源:Wang & Pryor, 2019
一項以香港屋頂農場的研究表明,使用者參與屋頂農場耕作,更多的是為了個人社交需求。在屋頂耕作的兩小時中,農事活動時間只占了很小比例,使用者花更多的時間觀察,隔壁“鄰居”的田地里長了什么,詢問對方是怎么種出這么大的番茄的。被采訪的使用者甚至愿意支付額外的費用,來獲得農業(yè)相關知識的交流機會。因此,城市屋頂農業(yè)的社會性和帶來的額外價值,可能是調動普通人能動性、帶動社區(qū)經濟和激活城市閑置屋頂空間的好機會。
(作者王婷系香港大學景觀學博士候選人,主要研究中國當代環(huán)境史。)

個人能為環(huán)境做什么?普通人如何在自然中自處?
“普通人的自然”(A New Normal for Nature)專欄將記錄普通人與自然相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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